封三宝在闻人施施然离开后有些后悔,她磨着牙想应该让这男人知道,就算四肢皆断,她还有一口牙齿,可以叼住他的喉管呢——老动手动脚算什么事!
红衫在她杀气腾腾的目光中提心吊胆地将浴桶热水注满,走到床边想将人扶下来,但被封三宝坚拒了。为了证明自己可以,封三宝挣扎着把自己从衣服里拔出来,然后扶着桶边想入水,结果手脚不听使唤,整个人咣当一声就翻了进去。
那浴桶是这几天秦飞在城里找工匠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加急打造的,因为闻人讲究,所以造的比一般浴桶都要大,封三宝光着身子像条白鱼儿一样,一猛子扎到桶底差点被淹死。
红衫惊叫一声,眼泪都吓得飙出来了,唯恐封三宝有个好歹,那个面色凶恶的武人会将自己一只手捏死。当下扑过去手忙脚乱地把她捞上来,自己也基本水洗了一遍。
封三宝挂在桶边,腋下卡在桶壁上,见红衫一边抹眼泪一边转身去拿胰子要替她擦洗,无力地笑了下:“你帮我用软布擦擦就行,比这更脏的时候都有过,不用搞得太干净。我现在伤口沾水还行,但是不能碰皂角。”
红衫眼睛里包着两泡泪回头,想说没听说过谁的伤口不怕水怕胰子的,结果一转身看到封三宝两根细瘦的胳膊上各有一条触目惊心的新伤,鲜红的还翻着血肉。
“这……这是?!”适才她见封三宝缩在床上,还以为她是困得发懒,闻人说她四肢皆断是嘲笑她,没想到是真的断了。当下红衫吓得手都软了,颤抖着去桌上取了烛台,举着将她全身露出水面的部分细细看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这么多旧伤……你、你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封三宝的后背与肩膀上斑驳着数条深浅不一、长短不同的伤疤,其中最长的一条自左肩斜砍至右腰,尚有些隆起,至今与周围的皮肤格格不入,泛着粉白的颜色。让人一眼望去,就能想象出当年场景是何其凶险——下手之人必然是尽了全力,企图将封三宝劈成两半。
封三宝笑了笑,语气平淡:“我运气好。”
红衫抬头,第一次认真打量封三宝,此刻她眉目平和,眼眸乌润,全然没有似方才扬言要刺杀帝后时的冷冽尖锐,属于少女的婴儿肥在她的颊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尖得有些脱形的下颚,青黑的眼底,锁骨峥嵘得几乎要刺破皮肤一般,烛火郁黄的光也照不暖少女苍白的肌肤。她整个人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
横刀纹的自行疗伤不是没有代价的,皮肉血管骨骼经脉的修复都需要大量元气。
谁都无法想象这样瘦弱的少女身体里,居然蕴含着那么强烈的爱憎情感,和一往无前永不言弃的行动力。
红衫将烛台放回去,取了软布小心翼翼替她擦洗身上和头发,极其谨慎而精心的态度,仿佛她稍微重上一分,少女惨白的皮肉就会被她摸下一块。
她站在封三宝身后,一边擦,一边流眼泪,而且流得越来越多,落到浴桶里就泛起无数小小的涟漪。
最终红衫一边小声抽噎,一边将封三宝自桶里扶到床上,用布替她擦干头发和身体,擦的时候还不时吸着鼻子,泪珠一串串地往下掉。那眼泪落到封三宝身上,让她极为陌生的同时,心里升起一丝异样。
“你别哭了——”她被红衫哭得头疼,“是我受伤,你哭什么?”
“我、我就是看着你这样,心里难受。”红衫一边哭一边替封三宝换上干净的中衣。
封三宝沉默片刻:“你心疼我?”
“嗯。”红衫点头,她点头的幅度有点大,眼里含着的一泡泪随着她脑袋的上下摆动甩到了封三宝身上。
封三宝简直要被她哭怕了:“你能不能替我盖好被子再哭?秦飞的耳朵又不是摆设,他听见你哭得这么大声,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回头一着急闯进来,看见我衣衫不整,他不得自插双目啊?”封三宝口气很无奈,劝说道,“毕竟人家只剩一只眼睛了,可怜可怜他,啊?”
“嗯、哦。”红衫被她逗得又哭又笑,一边打嗝一边眯着眼将被子从床里拉到封三宝身上。
“你为什么会心疼我?”封三宝一直觉得自己挺聪明的,但此刻她怀疑自己伤的是脑子,“你我素不相识,今晚第一次见面,你就哭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妹妹。”
红衫拼命摇头,她可不敢要封三宝这种妹妹,刀尖行走以身搏命,自己成天提心吊胆担心她出事,会早死的。她虽然自小被人牙子转卖,但因为手脚勤快、嘴甜机灵、运气好,基本没怎么受过主家的磋磨。在她看来,人性的险恶体现在宅院里,也不过是下人之间互相推唐陷害,欺压低等级的丫鬟小厮,做错事被管事婆婆打手板,顶天了就是跪地顶水碗这种。只有那些真正罪大恶极的,才会被主家往死里打板子,打死了就从后门丢出去。她运气好,这些事一次都没见到过。
而此刻封三宝的出现,为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原来在这个世上,不是只有宅门大院里的钩心斗角,还有动辄需论以生死的白日黑夜和水深火热的人间地狱。
“我、我就是觉得你……你、太……太可怜了……哇——”
红衫哭着跑出去了,独留封三宝无语凝噎。
可怜?她哪里可怜了?!
封三宝自小没怎么接触过女性,不知道这世上很多女人母性爆棚,看到花落了叶子黄了都要哭一场,伤春悲秋。
她从地窖出来以后遇到的两个女人都不能算是正常女性——毛依娘是个无赖性子,除非能换点好处,否则是不会哭的。封玉又过于内敛,因为彼此知道身份,对封三宝敬畏多于爱护。
只有红衫,这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姑娘,简直像是水做的,真把她当作普通的十二三岁的女孩一样照顾着、痛惜着。
甚至她最后跑走时的那一回眸,分明是在说:你这身伤是皇后打的吗?那……那你造反……可以理解。
封三宝头痛欲裂,不知该怎么与红衫沟通。只盼着等下她回屋,别再哭了……封三宝想着,忍痛努力扭动腰腹,蹭到床铺最里面,将外面很大一部分空出来,留给红衫睡。
之后两日众人相安无事,第三日秦飞按照闻人的指示继续混迹坊间,看看春风得意楼的事是否还在发酵。
秦飞出门前站在院子里对闻人絮絮叨叨嘱咐了很多,话多得让卧房内的红衫与封三宝相顾失色——这架势快赶上托孤了。
封三宝这两日被红衫照顾得很好,脸上有了些血色,此刻她用眼神示意红衫将窗户推开,向院中的秦飞说道:“你这么紧张他,不如将他绑在腰上一起带出去,省得他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你找我们麻烦。”
秦飞心里苦,没好气地瞪了封三宝一眼,抬手将坐在院墙边藤架底下不知在想什么的王赫、屋中靠在床头养伤的封三宝、站在窗边撑着窗扇的红衫一个一个指过来:“手无缚鸡之力,残废,手无缚鸡之力。”说完从腰间抽出匕首拍到闻人胸口,“我主子虽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但只要他那张嘴没被封上,就没什么可担心的——我还没见过他说服不了的人——何况还有匕首防身。”
被贴了标签的众人表情各异,愈发衬得立在秦飞身旁悠闲自得的闻人珏面目可憎。只见他微微一笑,将匕首慢条斯理地收起来,安慰众人道:“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了,残废怎么了,咱们都貌美如花啊。”
封三宝嘴角抽搐,眼角余光注意到藤架下坐着的王赫居然没有因为这主仆二人的一唱一和炸毛,要知道他以前最讨厌别人说他的就是长得美没本事,现在两样都被说了,他居然没反应,让人不由得有点在意。
封三宝不再理会院子正中依依惜别个没完的闻人和秦飞,凝神向王赫看去。王赫注意到封三宝的视线,瞥她一眼,见封三宝视线专注还略带疑惑,不由表情一僵,秀气的下颚微收,抿住唇将头扭开了,只给封三宝留下一个乌黑的后脑勺。
“……”封三宝觉得见鬼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她现在不仅仅是肉眼可见的瘦,而且已经明显虚弱下来了,王赫在她好手好脚的时候还敢跟她叫板,现在她真成残废了,怎么却连对视都不敢与她对视了。
封三宝越发在意起来,此时秦飞终于在自家主子一连串的“带点好吃的好茶回来”的聒噪声中翻墙而去,而闻人双手兜在袖中,转回身,见封三宝与红衫都自屋内看她,不由条件反射似的回以微笑,蓝田美玉般淡雅润泽,风度超绝,看得红衫面色顿烧,匆匆侧了身子仿佛不敢正面迎接那个笑容一般,却又舍不得将撑住窗扇的手放开,眼角还偷偷向外瞟去。
这副不争气的样子看得封三宝七窍生烟,将捧在手里喝干的药碗丢出窗去:“笑得那么桃色做什么?又不是卖笑!”那药还是闻人交代秦飞抓来熬给她喝的,说是若一点药不喝,于王赫、红衫处不好解释。封三宝可有可无,想着闻人犯不着费这么大劲害她,给什么都喝了,只是这药汁酸酸甜甜甚是利口,她从未喝过,便好奇问闻人这到底是什么药。
闻人先是惊愕,似是没想到她会不知道喝的是什么,但随即狭促一笑:乌梅汤,小孩子可以多喝,开胃健脾,保健强身。虽然不该秋天喝,不过也没什么其他的饮品与汤药颜色相近了,反正你身体底子强健,不怕季节不对。为了不被红衫闻出端倪,我都是让秦飞熬好直接送到你这的。
封三宝:……
果然不该对他有太多期待的!
此刻被封三宝丢出屋外的药碗因为她手软无力,只飞了很近的距离就落到地上,还好院中地面不是石板铺就,并未摔碎,此刻撞撞跌跌滚了几下,滚至闻人脚下。
闻人弯腰将碗捡起来,有些心疼地检查:“上好的青玉碗,说丢就丢,三宝你可真是败家。”
封三宝鼓眼:那跟石头一样的碗是玉?她家以前都用它盛了糠喂鸡!
但此一时彼一时了,她略心虚地看着闻人:“我还要喝多久这个?”
闻人本来都要进屋了,听她问话,停下来想了想:“不爱喝了?要不给你多加点蜂蜜甜个嘴?”
“……不用了。”可拉倒吧您!
被封三宝憋屈的表情愉悦到,闻人朗笑一声进了书房。
红衫将窗子关好,忧心忡忡地回身看向封三宝:“良药苦口,神医医术高超,又专门让秦大哥亲自为你熬药,不许我们经手,你得领情。再说神医是你的主人,你怎么能这样不敬……若非他悉心照料,你现在还上着夹板不能动呢。别挑剔了吧。”
大概是这两天照顾封三宝照顾得熟了,红衫几乎忘记初见她的那天夜里被她的杀意吓到,此刻真把她当成了妹妹,苦口婆心地劝她听闻人珏的。劝得封三宝只想以头磕墙。明明是自己自力更生接的骨,现在全成了粉饰闻人身份的绝好佐证。而且秦大哥?红衫什么时候跟那独眼男这么熟了?
封三宝瞪着床帐运气,片刻后想起正事。两日前的那个夜晚她与闻人珏没能达成共识,她不想与他们一起前往颐国都城,以免拖累无辜。但看闻人珏的意思,似乎是非要自己同行……她是要去,但只想独自一人,而且闻人与自己相识不过几日,为何对自己如此包容……封三宝虽然才13岁,但她已经经历了足够跌宕的人生,体验了现实中最光明美好和青面獠牙的极端。她觉得人性之恶才是生活本色,不过多期许,就不会失望痛苦。随着思绪翻腾,封三宝的眼逐渐沉冷下来。
红衫不愧是伺候人的,立马感知到屋内的气氛变了,她乖觉地闭嘴,低眉顺目地站在一旁。
封三宝回过神,见红衫又变成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心中有些莫名,想起刚才自己注意到的王赫的异样,便向红衫问道:“你这两天在屋里照顾我,王赫怎么说?没说你不务正业?”
红衫面色一僵,头垂得更低了:“少爷……不要我伺候了。”她说话时双手苦闷地在身前绞扭着,灰心丧气的声音,“少爷说,春风得意楼炸了,卖身契什么的肯定都被大水冲没了,城主府里的备案他等这事过去以后就去找叶长友替我销掉,让我想去哪就去哪,不用再当丫鬟了。”
封三宝耐心听她说完,有点替她高兴:“那你现在就是自由身了,恭喜啊。”
然而红衫一点喜色都没有,嗫嚅几下,没说什么。
封三宝见状,不解蹙眉:“你不开心?”
“也不是……”红衫抬起头,眼神迷茫,“我自小被卖给人牙子,学的都是伺候人的事情,也没有独自出过门……现在突然说我是良民不再是奴籍,我……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过日子。”
封三宝沉默下来。
又来了。她心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与当日毛依娘同自己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处——女子独自一人,是无法在这个世道上生活的。
可她偏不信,从没有人这样告诉过她,她也从没想过要这样给自己设限,可为什么她遇到的这些女人,都一个一个的,告诉她这样的想法?
“你没有什么自己想做的事吗?”
“我没想过……”
封三宝觉得有点憋屈——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呢?!她从来都是目标明确的,小时候是要保证第二天能把书背下来,有早饭吃;比武要赢,有晚饭吃;现在没人敦促她读书习武了,但是她有了个更可怕的目标,如果达不成,她简直寝食难安。
她不能理解红衫这种想法,但也不想再纠缠于此,她打算之后去问问闻人。上次他替自己解答了毛依娘的事,自己还挺满意的。
封三宝叹口气:“你自己好好想想,人怎么可能没有自己想做的事呢?”她说着自床头慢慢坐直,“扶我一下,我要去院子里。”
“去院子里做什么?”
“王赫在院子里。”
红衫不知她在想什么:“少爷……少爷不会跑的!”
封三宝不知该说什么,她当然知道王赫不会跑出去,毕竟谁也不知道叶长友是不是还盯着这里。但是这几日,秦飞出门后,红衫陪着自己在卧房养伤,闻人一人在书房饮茶看书自得其乐,而王赫待在哪里都显得尴尬,就干脆躲到院子里,一坐一整天,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干嘛。
封三宝这两天一直昏昏沉沉的,却睡不安稳,她心里挂着事,一是想问闻人三天前的傍晚皇帝来到底说了什么,声音太小她听不清,这两天也没有什么精神去问。二就是王赫,他的反应超出她对他的认知,她有点介意。
封三宝从不跟自己较劲,不明白就要弄清楚,她挣扎着下床,红衫被封三宝的动作吓到,惊呼着要阻止她:“你的腿!”
“把窗户打开。”封三宝挡开红衫伸过来的双手,忍着剧痛在地上站稳,蹭了几步,靠到窗边的墙上。
“开窗做什么?回头着凉了!”
“我走不了那么远。”封三宝呼出口气,疼痛让她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直接翻窗出去就到院子里了。”
“你去院子里做什么?!”红衫快疯了,“你这样跳出去,落地腿的骨头就错位了!”
“谁说我要双脚落地了?”封三宝被她说得不耐烦了,作势要自己去撑开窗扇,然而她两条胳膊也仅是刚刚接好,如何使得上力。
这两日相处下来,红衫也知道封三宝是个犟牛性子,根本不听人劝,只得赶着帮她将窗户撑开了,嘴上还是不放心地念着:“你打算怎么出去啊?要不我抱你吧?你别自己动,回头真错位了又要找神医重新接……啊!”
封三宝见她已经将窗扇撑到最大,不再理会她的絮叨,肩膀一顶窗棂,收腹整个人就翻了出去,一个漂亮的蜷身空翻,然后……
屁股着地。
红衫的惊叫与她落地发出的沉闷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王赫终于看了过来。
“你……”王赫注意到封三宝的狼狈样子——红衫为了方便照顾她,衣服穿得很宽松,又怕她着凉,层层叠叠套了三四层,最夸张的是为了防止封三宝睡着时候抖被子,红衫干脆在她腰间围了一条厚毯,看着跟蒙古人穿的棉裙一样。
此时封三宝摔在地上,感觉就是一个小女娃娃摔进了一堆衣服被子里。
此情此景,王赫就是心情再低沉,也控制不住他与生俱来的嘴巴欠发作:“你这是想不开了?四肢全断就要把自己丑死吗?”说着秀气的黑羽眉都要挑进头发里了。
封三宝好容易把自己从几层衣服里挣出个头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对还傻站在屋内用手撑着窗扇的红衫道:“你也翻出来啊,要不我起不来。”
红衫如梦初醒,尖叫一声:“你别动!我……我从正厅出来!”说罢手一松,窗扇咣当一声关上,封三宝听到她的脚步声跑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