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一片漆黑,巷子里万籁俱静。或坐或站挤满了五个人的卧房里烛火流丽,郁黄的光线柔润地笼在闻人脸上,不可思议的漂亮,扇子上方那双眼睛仿佛旋着墨色勾玉,笑意徜徉。闻人狭促地看着王赫张口结舌的样子,丝毫不打算说点什么为少年解去难堪。
王赫坐在圈椅里,一面揉着被捆得肿胀的手臂,一边使劲回想自己被封玉交代的时候,是否因为震惊而忘了些什么……经历这一天一夜的巨变,少年跋扈的性子似乎被暂时压制了,要是以往被这样对待,他早就要跳起来叉腰骂人了。
也或许是因为他对一旁秦飞的武力值印象太深刻,又或许是因为闻人的言谈没有什么攻击性,让他心中的防备降到最低。
“冯玉并没有给我什么信物……她只是让我来城北,找门楹上雕着琼花的宅子,说敲门后自会有人接应。”
“没跟你描述宅子里有什么人,面貌如何?”
“没有。”
闻人的视线转向红衫,红衫在他的注视下脸有些红,但还算口齿伶俐:“当时太急了……夫人交代我将所有人都聚集到正院里后,独自去少爷的院子找她。我到了少爷的院子,夫人就催着我领少爷往后门去。那时我没见夫人给少爷什么东西……也、也没再交代什么旁的事情。”
“你知道冯夫人打算炸楼吗?”
红衫摇头:“不知道……如果知道,我、我……”我不会将人都叫到正院去的,我会让大家各自逃命……红衫本想这样说,但她在闻人的注视下渐渐失声——她知道自己做不到所想的那样勇敢。
闻人将扇子合起来,戳了戳一旁裹成茧的封三宝,“先别睡,等下吃点东西再睡。”
因伤上加伤而昏昏沉沉的封三宝勉强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不能明天再问?”
“不确定他是不是需要接应的人,今晚哪儿睡得着。”
封三宝想说自己能睡着,转眼看到王赫额上浮出片片虚汗,脸色惨白,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一样,只怕这一天一夜也是水米未进,再想到从封玉炸楼到王赫逃脱,这些事与自己闯进城主府正厅逼问皇后脱不了干系,不由叹了口气,望着王赫诚恳道:“是我莽撞了。”
王赫声音沙哑地笑了下——沙哑得过了头:“就算没有你,我这次也没打算让那女人舒坦。”停了停,他平复下情绪,紧蹙着眉头补了句,“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声音里暗含了哭腔。
皇权实在是个可怕又迷人的东西。自己掌握时,迷人;被其压迫时,可怕。
封三宝没说话,她能体会王赫声音中包含着的勉强意味。只有被留下的人,才会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是多么可耻。
而她曾经以为自己是那唯一被留下的人……封三宝闭了闭眼,将视线转向闻人:“我想吃包子。”
“这时辰上哪儿给你找包子去,凑合吃点干粮得了。”闻人没好气地拒绝,对秦飞道,‘“去厨房熬点粥,再把咱们带来的干粮热热。你主子我都快饿死了。”
秦飞站着没动,他对这一屋子人都不放心,那个圆脸侍女先不说,只凭他昨日在城主府里的见闻,这个叫王赫的少年就不是省油的灯,更别说封三宝,他刚才在房梁上再次见识了这少女的心狠手黑后,他根本不敢把闻人单独一人留在这里——简直就是羊入虎口!
“去啊。”被当做羊羔的闻人丝毫没有自觉,催促着,“一屋子的人都嗷嗷待哺呢,你不会是要我亲自动手吧?”
红衫忐忑地站起来:“我、我去吧?这些事我都做惯了的。”
此举正中秦飞下怀,向她交代了干粮和米缸在何处,又特意强调生火前先将灶灰里的两条草鱼扒出来丢掉,打量红衫不敢孤身一人从这院里逃走,便将她放出门了。一转身见闻人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忍不住辩白一句:“属下的职责是保护您,不是厨子。”
闻人挑挑眉,还没说什么。一旁王赫忍不住向封三宝问道:“你认识这两人?”
封三宝病恹恹地吸口气,忍痛扭动着坐起来:“没比你多见几次。他问你要信物,你何不先问问他,事先说好的信物是什么?”
闻人轻笑:“就你聪明。”说着他转头对王赫道:“昔年我喜欢四处游历,因此结交了不少朋友。大约七年前,一位朋友求我七年后来右玉城接一位手有六指的少年。他许以重利,并已预付丰厚酬金,还给了我一枚铜信管作为交接信物。那位朋友说这少年常年住在春风得意楼,由一位从宫中逃出的宫女抚养长大。昨日我见你时,并未见你手有六指,故未曾相助。此刻你既寻来,我还是得问上一问——你的六指呢?”
王赫右手紧攥成拳,沉默片刻后问道:“知道这事的人并不多,与你说这事的人是谁?你又是什么身份?”
“我是什么身份不重要,要紧的是你到底是不是所托之人?”
“若我不是呢?”
闻人笑了:“那就要请你离开了。想必叶公子对你的所在极感兴趣。”
王赫嘴唇咬得发白,,脸色极难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六指原长在右手掌缘外侧,出宫在右玉城落脚第二年就去了。”
之前他在房梁上,将闻人与叶长友的对话听了个全,叶长友对他有绮念,他并不意外。他知道叶长友对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他对自己的包容几乎毫无底线。他之所以敢在右玉城内嚣张跋扈,一半是封玉那庞大的财力在背后支撑,而另一半就是因为叶长友的无限放纵。
如今封玉炸楼放水,把叶长友的亲爹给搞死了,他实在不知再见到叶长友该说什么。他从未被逼到如此境地。就连当年……当年也是封玉挡在自己身前。王赫回顾自己这短暂一生,才发现这么多年来,自己原来被保护得如此之好。
“可有证据?”闻人并不放过他,“六指没了,不知你还有什么东西可以自证身份?”
“你看看他的右手不就知道了。”封三宝浑身都疼,听着闻人这样绵里藏针的说话不由心浮气躁,“昨日在城主府我听到皇后问他的六指怎么没了。”
“皇后知道他有六指?”闻人迅速抓住要点,封三宝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将头撇到一边去了。
王赫隔着桌子瞪她,封三宝根本不惧,她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情:“冯玉没跟你一起跑?”
王赫顿时如被扎了一针的气球,泄气了:“她说要帮我拖住叶无尽他们。”
封三宝暗自恼恨,没想到这么多年后遇到的第一个封氏族人就此下落不明。更让她窝火的是,封玉是真的觉得王赫是什么狗屁希望,否则不会心甘情愿以身涉险。
而这个人……是仇人的儿子。
深吸口气,封三宝将视线自王赫处转开,怕自己会忍不住迁怒,却不慎与闻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清俊的男人简直多智得仿佛有颗七巧玲珑心,他已经从这两个孩子的对话中捋出了蛛丝马迹,此刻对封三宝比了个口型:封玉?
封三宝皱眉,这个男人实在太聪明了,而且敏锐机变,如果条件允许,自己说不定第一反应就是拔刀干掉这个潜在威胁,但此刻,她只能几乎看不出地点了点头。
“也未必就是死了。”闻人说着看向秦飞,“阿飞今日白天出门打探消息,听说并没有找到尸体。”
秦飞闷声点头:“是,边军说冯玉和王赫都没找到。”
王赫眼睛骤亮。
“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红衫带我走的小路,正好碰到城主府的送煤车夜半进城,我们藏在车里,快到城主府时煤车被拦了,街上到处都是府兵,我与红衫诓了个小个子府兵到巷子里打晕,我穿了他的衣服,带着红衫一路躲着走到城北。”王赫努力回忆着,昨夜太混乱,很多记忆现在想来都有些模糊了,“到城北时天已经大亮了,我找到这个宅子,怕情况与冯玉说的不一样,想先藏在点心铺里看看再说,没想到老人家见到我一身府兵的穿着,直接吓晕了。”
闻人心里算了算时间,知道王赫没有说谎:“你先在这里住几天,等过两日城主府的风声没那么紧了,我就带你往颐国都城去。”
王赫张了张嘴,有些犹豫:“你还没说,是谁让你带我去京城的?”
闻人将扇子在手心里敲了敲,似笑非笑:“说出来怕吓死你,左右你在右玉城也待不下去了,不如跟我走,等到了都城自然知晓。”
王赫咬着下唇,他此刻如惊弓之鸟,虽然有封玉的交代在前,但此刻环视屋内,只觉得自己格外孤单,闻人和秦飞一个好看的离谱,一个面相凶恶的吓人,再加上他完全摸不清他们的底细虚实,他实在不敢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这二人。他视线一转,看到靠在床头装死的封三宝。
“她跟着一起去吗?”
“她?”闻人微笑点头,“她是我的侍女,自然是要跟我们上路的。”
“我不与你们同行。”封三宝丝毫不给闻人面子,闭着眼冷冷开口,“侍女之说,你、我和王赫都知道,只是权宜之计。”她还不知道秦飞昨日也是在城主府的。
闻人的话刚出口就惨遭打脸,总算他脾气好,极为包容地苦笑:“权宜之计又如何?我们都走了,你在这城里无法自理,岂不是更危险?”
封三宝睁开眼,她整张脸都没有血色,愈发显得眼睛黑得吓人。她看了看王赫,又看向闻人:“委托你的人,说了为什么要你接他去京城吗?”
王赫也有这个疑问,屏息等待答案。
闻人笑了笑:“没说。”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封三宝的声音很冷,带着丝不属于少女的讥诮,“他是皇后之子,这个七年前就重金委托你的人,大概是想等他平安长大、平安回京后,用来争夺皇位吧。”
王赫猛地站起来。
闻人也面露愕然。只有秦飞,因在城主府里将一切看全,有所怀疑,此刻倒是在一旁站得稳稳当当。
“你怎么知道的?!”
“皇后之子?”
“嗯。”
封三宝与闻人都没有理会王赫。
闻人心思电闪,想起少女从山寨突然离去的那个夜晚,她说她要去杀人……后来听秦飞说,那时皇家仪仗正好路过山脚。
闻人轻吸口气:“你之前从山寨离开时,说要杀的人是皇后?”
“你要杀那女人?!”
闻人与王赫的关注点完全不同,封三宝扫了他们一眼,鬼气森森的眼神。
“我与颐国帝后有血海深仇,昨日在城主府皇后已经认出我来,你们若与我同行,只怕到不了颐国都城就要身首异处了。”
王赫手指紧紧抠住桌边,艰难问道:“……什么血海深仇?”
封三宝僵着脸看他,直到将他看得发毛,才缓缓敛起眉心,一字一句:“九族全灭,尸身曝野。”
云破月来,月光自窗户缝隙透入,如潮水般淹没室内所有,王赫后退两步,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沉入湖水深处,战栗惊悚。
森冷的月光映着封三宝精致的眉目,无端生出一股阴寒来,一时间室内其余三人只觉得锐气迫肤,如有形之物。
秦飞动了,他几步走到床边,想将被封三宝肆无忌惮散开的杀气压迫得有些喘不上气的闻人珏拉开,却被闻人抬手阻止了。
“无妨。”他将秦飞的手挡开,望向封三宝的眼神温和而默然,即使早在几年前就已经知道封氏一族的结局,但此刻看到这个少女再次说出当年的惨状,那故作坚强的样子,依然令人心酸。
只要是人,但凡有一口气在,再重的伤也会好起来,只是心里那道伤,无法收口也不能愈合,于每一寒夜冻起一层薄冰,而那冰面之下,血肉翻开。
封三宝的视线由王赫慢慢转向闻人,她喜欢闻人的脸,和氏璧一样温热的眼神与皮肤,有种让她的杀气都凝固的宁静魔力。不像王赫,漂亮得近乎妖孽,看得多了,就会心浮恶念。
她闭上眼,默默平复心情,她的心在过往无数漫长黑夜中变得坚毅冷酷,她的余生目标明确,不为任何人或事停留。那些死去的无辜者,只有热的血和不可解的仇恨。她知道自己终将复仇成功,也知道自己不可能于权势之下存活,一想到那即将来到的必死无疑的结局,再炽热的心,也冰冷下来了。
她重新睁开眼,看向王赫:“我定会手刃你的娘亲,那时若我侥幸未死,我还会刺杀元庆帝。我现在说的话和将要做的事,都是听到就要被砍头的。即使这样,你们还要与我同行吗?”
王赫站立不住,心神震荡尤大于昨夜,他踉跄着后退几步,摔进椅子里。
众人静默间,门边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红衫捧着粥罐与碗筷站在门口,手上的一个瓷碗摔落,地上散了一片碎瓷。她的表情惊慌失措,嗫嚅几息,不知该如何进退。
她做好粥饭,将晚餐端来房中,没想到在门口听见封三宝那大逆不道的言论。她下意识地看向王赫——她曾经的少爷。她的生活在一天一夜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楼毁了,卖身契没了,以后……以后就要跟着这个十二岁的少爷走到黑吗?谁来给她发工钱,谁来告诉她应该做什么……回家是不可能的,她自小被转卖数次,直到九岁被封玉看中买回调教。少小离家,她早不记得自己的家在哪里了……
可是刚才封三宝说的话……是要造反啊!
众人屋里屋外僵持着,红衫在这样凝滞的气氛里突然哆嗦了一下,仿佛惊醒一般,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半步。秦飞转过了身。
红衫受惊一样呕出口气,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得掉,她垂头被秦飞看了片刻,最后泫然欲泣、战战兢兢地端着晚饭走入屋内,将粥和干粮都放到桌上后,袖着手退到了王赫坐着的圈椅后面,极力将自己缩到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然而其实王赫受到的惊吓并不比红衫小,甚至还要更大,毕竟封三宝扬言要杀的人是他的亲娘——即使再恨她,那也是他的亲娘。
他还没想好要说什么,闻人忽然微微一笑,转了转手中的折扇,笑容豁达,说不出的恬静。
“已经这么晚了?都吃饭吧,吃完洗洗睡,有什么事明日再说。”想了想又补一句,“红衫姑娘,有一事相烦,可否?”
“唉……哎!”红衫正怔忪,突被闻人点名,整个人一激灵。
闻人笑容温和有礼:“我这侍女昨日一通折腾,一身油汗,本应让她自己洗漱干净再上床休息,然她四肢皆断,想请你帮忙替她清洗一下。”
“不用麻烦了。”
“好的,我这就去烧热水。”
封三宝与红衫的应答同时脱口而出,屋内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封三宝看向闻人的表情苦大仇深,让红衫愈发惶惶不知该如何自处。
闻人轻笑,欺负封三宝残废,伸手在她脑门轻轻一弹:“在我的地盘,就听我的吧。”说罢站起身,冲秦飞和王赫一招手,“走吧,咱们今夜睡书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