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衫从屋内跑到院里用了十多息的时间,等她出来,看到王赫正蹲在封三宝旁边,伸着手指似乎想戳一下少女的痛处。
“少爷!”红衫下意识扑过去,将王赫的手一把抓住,随即反应过来自己逾矩了,慌忙松开,下意识就要跪下。
“跪什么?”封三宝瞪眼,曲肘将她顶住,“他不是说你不用当丫鬟了吗!”
“我……”红衫想说自己已经习惯了,来回看着两人,面色惶惶。
王赫见她这样觉得很没意思,摆了摆手:“对啊,都说了放你自由了,我向来说话算数。”
“可……”红衫还想说什么,被封三宝打断了,“你们能不能先把我抬到藤架下面坐好,然后再叙旧?”
“我也要动手?”王赫皱眉。
“本来没打算劳您大驾。”封三宝慢慢将自己挪正了,抬眼看他“可谁让你上赶着来找活干呢?”
王赫现在对上封三宝黑溜溜的眼睛就心虚,他撇开头:“让红衫扶你吧,我……我回书房待会。”
封三宝有点想骂人:“我费半天劲翻出来,是想找你问点事,你跑了我再翻回去?”
王赫刚站起来,整个人都僵住了,慢慢转过来:“你找我干嘛?”
封三宝没好气:“先把我运过去。”
王赫伸出手想去抓封三宝的脚踝。
“停停停!”封三宝大惊,“膝盖窝!你抓膝盖窝!不知道我小腿断了的吗?!”
少年清俊的颊边绷起青筋:“我只知道男女授受不亲。”
“可拉倒吧,你屁股都被我揍肿了,还跟我讲授受不亲?”
王赫白皙而俊美的脸颊上浮现愤怒的红潮:“我搬行了吧?!闭嘴吧你!”
红衫在一旁已经听呆了……她当然知道王赫被封三宝揍过,但听说的绝对不会有当事人说出来的惊悚。
此刻见王赫已经弯腰去搬封三宝的腿了,方如梦初醒,双手伸到少女腋下,两人同时用力,将人抬了起来。
“我说真的……这条毯子是什么料子的?怎么跟你一样重!”王赫几乎没做过体力劳动,卧房窗下到藤架不过二十来步的距离,他走到一半已经双臂发抖,脸涨得通红。
封三宝低头看了一眼:“羊毛的吧,看不太出来,得烧一下。”
“是毛毯……我找神医借毯子,他给了我这个。”红衫虽然是女性,但毕竟干活干惯了,此时还有余力。平心而论,封三宝真的太轻了,感觉还没有一袋面沉。
红衫低头看了一眼封三宝尖成锥子的下颚,暗自打定主意还得再给她揣点食物下去。
三人磨磨蹭蹭挪到藤架下,王赫与红衫将封三宝放到铺了软垫的石凳上,王赫坐到她对面,红衫很自觉地在一旁侍立了。
封三宝看了她两眼,见她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也就罢了。
“你要找我问什么?”王赫双手撑在膝盖上,视线落到二人之间的石质圆桌上,觉得这灰白色石桌质量实在是好,风吹日晒的,居然没什么痕迹留在上面。
封三宝用手肘磕磕桌面:“你怎么突然怕我了?”
王赫瞥她一眼,没吭声。
封三宝难得耐下性子,也实在是现在没什么动手的本钱,只好动脑回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不对劲的,片刻后恍然:“是因为两日前那晚,我说要杀你娘?”她从小只会读书习武,生长到六岁又因重伤被关进地窖与世隔绝,平时看不出什么,共情方面就完全情商欠奉,“我又没说要杀你,你怕什么?”
王赫双手猛地一握膝盖骨,脸色是血色大量流失后的惨白,他抬起头:“那是我娘!”
“她跟你不也有仇吗?”封三宝蹙眉,“难道你是觉得如果那日我不去,你能平安回来?”
不会。王赫知道,就算没有封三宝,和那首词,自己也会在唱完讨赏的时候,让皇后注意到自己的身份。
他……还是太痴心妄想了。
手指慢慢松开,不再虐待自己的身体,王赫慢慢抬起头,他散开的黑发如流泉般在衣襟上纠缠,俊秀的眉眼总会在初见之时让人恍惚,棕茶色的瞳孔,鲜润的嘴唇,白皙的脸庞在阳光的渗入下仿佛透明的蝉翼,连一丝血管都微不可见。不过几天,他的脸型就消瘦下来,唇瓣薄而精致,体态的骨感也逐渐凸现,风采翩翩的俊秀并未减弱,甚至多了种我见犹怜的纤弱,有点难以想象初见他时那人憎鬼厌的嚣张模样。
“我是她的儿子,你……不会想杀了我吗?”这是他内心最深的恐惧。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自从前天被封三宝散开的杀气震慑,他的恐惧就如鲠在喉,无法消失。
封三宝愣住:“为什么要杀你?”她随即明白了王赫的逻辑,“你以为我行事与皇家一样,要株连九族吗?”少女居然还笑得出来,“不可能的,我能活到手刃首恶就不错了……如果要株连,当年听令动手的人那么多,我怎么可能杀得过来?”说着她顿了顿,“更何况……封族有训。”少女看向王赫的眼神非常坚定,而且肃穆。“封族之人,非罪不杀。”
“封族?”王赫不明白,他盯着封三宝,少女看着他的表情并无憎恨,无惊无乍的宁静神色。盯了一会后的王赫如梦方醒,他慌忙避开视线的样子莫名其妙地心虚,“什么封族?”
封三宝沉默很久,犹豫着是否要告诉他封族的事情,皇后的事情,和她自己的故事……但王赫这两日接收到的信息量已经太多,她怕说了会让王赫直接崩掉。
嘴唇动了动,封三宝正要说话,话到嘴边忽然变成了疑问的神色,不过刹那,她的表情忽然变了:“嘘——!”
突如其来的变故。
封三宝猛地从石凳上弹了起来,幅度之大超乎王赫与红衫的想象,他们甚至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在双腿皆断的情况下,居然一个前滚就翻过桌子,整个人团成球状撞入王赫怀里,随即腰腹用力,将王赫狠狠撞得仰摔到地上,封三宝在他胸口又是一弹,于空中转了一圈,裹在腰间的羊毛毯子张开,随着少女坐回王赫胸口,厚重的羊毛毯子逶迤落地。
“卧槽!”王赫的闷哼被盖在毯子之下,他觉得自己肋骨遭到重击,怕是要断了,正要破口大骂封三宝口是心非,少女严厉的呵斥传来:“噤声!”
王赫也不是几天前混不吝的大少爷了,他能感觉到封三宝不是开玩笑,顿时屏住呼吸,一句话也不说了。
红衫在一旁仓皇看去,只见封三宝坐在王赫身上,一张毯子自腰间散开,将人捂得严严实实,正要问怎么回事,封三宝双眼盯着院门:“张柱石见过你?”
红衫一愣:“是、是啊。”
封三宝急促道:“走!”
“怎么……”红衫正要说话,院门忽然被擂响了,随着响声,本就没栓死的院门应声而开。
门口站着个高大健硕的壮汉,钢刷一般的胡须,乱糟糟的头发,正尴尬地举着铁钵大小的拳头,打算再擂一下。
是信武将军张柱石。
他站在院门边,讪讪收回手,视线往院中一扫,看到封三宝奇怪的坐姿,不由乐了:“小丫头又出什么幺蛾子呢?怎么坐地上了?”
封三宝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羊毛毯子,翻着死鱼眼看他:“主子雇了人将我挪到院中坐着透会气,我还没坐稳,你突然敲门吓了我一跳,摔了。”说完拼着手疼,狠狠搡了站在一旁的红衫一把,手指无力,虚划过她的衣裙,但总算将她推得一偏,避开了张柱石的视线。
张柱石被逗乐了,一边狂笑一边走进院子,随手将院门在身后关上了。他粗犷的笑声吓得红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封三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觉得这种笑法闻人如果还听不到,那就是聋子了。
还好闻人珏不聋。
“张将军这是来赔罪?”闻人走出房门,一眼就看明白封三宝屁股底下有什么玄机,将视线收回,他言笑晏晏口角含春,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怎么好听了,“您这空着手不等主人相迎就闯进来也就算了,怎么又把我家三宝给吓摔了……我好容易接起来的手脚,再摔错位了您赔?”
张柱石笑得直打嗝,连连摆手:“闻人神医,你家侍女我可不敢赔,太凶了,一点亏都不肯吃的。”
闻人的微笑一如既往的精确,却透着疏离:“张将军,三宝哪里凶了?您这样说一个小姑娘,可是有点过分了。”
“抱歉抱歉。”张柱石连连拱手,走到藤架下想将封三宝自地上提起来。
红衫以前是认得张柱石的,因此这男人一出现她就吓得手脚冰冷,此时终于机灵起来,低头含胸地从一旁插过来,蹲身假做要扶人的样子,捏着嗓子,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贵人莫伸手,我来吧,免得伤着刚接好的骨头。”
张柱石顿了下,他在战场上练就极好的眼力,此刻只觉得背对着他的这女子背影眼熟,然而还不等他多想,一旁闻人已经掸袖迎客了:“张将军,请吧。水已滚,茶已泡,就等您上座了。”
张柱石回头,见闻人正伸着手恭候,便不好再去深究脑海中一闪而逝的灵光,转身朗笑道:“如此就要叨扰神医了。”说罢一马当先,往书房去了。闻人跟在他身后,视线像柔软的羽毛一样落到封三宝的肩头。
人才啊……这等敏锐的五感和应变能力,闻人珏几乎起了爱才之心。
仅这淡淡的一眼,封三宝就仿佛能听到这男人的心声,当下毫不客气地对他翻了个白眼,用眼神示意他赶紧滚蛋——以为她坐得很舒服么?!
刚才那几下剧烈运动疼的她整个后背都在冒冷汗,而她还得不动声色绷紧全身,将王赫呼吸的起伏压制着不露破绽。
闻人留下一个隐秘的窃笑,随着张柱石一起进了书房。
院中终于再无外人,红衫抖着手扶住封三宝的手肘,想将她托起来。然而封三宝刚才坐下的时候没有调整好坐姿,此刻腰腹怎么都用不上力,半天没能挣起来。
红衫与她试了几次,两人都折腾出一身汗,被她骑在身下的王赫终于忍无可忍地从毯子底下探出头来:“你故意的吧?!”
封三宝低头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我喜欢坐在你身上?”说着将毯子一抛,把他又盖了起来,“消停点,别闹的动静大了引得张柱石从书房窗户往外看,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毯子底下的王赫俊脸气成猪肝色,双肘撑地想坐起来,封三宝因为人小身轻,顿时坐不稳,差点被掀翻在地。
一时间封三宝心里冒火,她深吸口气,将近乎枯竭的真气引至下盘,顿时沉得如石头一样,将王赫重新压得躺回地上,动弹不得。
王赫低声骂着,双手在地上拍来拍去。
红衫蹲在一旁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怎么劝这两人冷静。她提着心,生怕被屋内的人听到什么动静,欲哭无泪,终于知道为什么封玉要骂这两人都是祸头子。
正犯愁,忽然一阵风过,地上卷起几片树叶,光影一闪,一个灰扑扑的身影已经立于藤架下。
“屋内有人?”
秦飞单手将封三宝提起来放到一旁的石凳上,视线望向书房。
王赫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张柱石来了。”
秦飞也不废话,双手一伸,就要提着王赫跟红衫闪人。
“红衫放下。”封三宝在石凳上慢慢调整好坐姿,感觉伤口终于不那么疼了,轻声开口,“张将军见过她了。我说是闻人请来照顾我的。”
秦飞没有废话,将王赫一提,翻过院墙远遁而去。
封三宝叹口气,看着空了许多的院落,向红衫道:“你能给我详细讲讲我跟王赫去城主府献唱到春风得意楼炸毁之间,冯夫人说过什么,又做了什么吗?”
红衫有些发怔,她低头看向封三宝的侧颜,少女的表情仿佛有些迷惘和怅然。
“夫人她一般不用我们贴身伺候的,少爷早上离开后,夫人一人在正房待了很久……没有出过院子,快午时的时候我担心她,就自作主张到正房门边去唤她。”红衫竭力回忆着,“但是她没应……我就斗胆……斗胆……”红衫声音低下去,很心虚的口气,她飞快地看了封三宝一眼,少女也正好看向她。
被封三宝坦荡的目光一蛰,红衫下意识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交代了:“我就向里张望了下,那屋里……没人。”红衫语气加快,“我之前一直在屋外的,确定夫人没出来过,但屋里却没人,我又叫了几声,自然没人应。所以我就进了房里面,但是整个正房,都没见到夫人。”
红衫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望向虚空的一个点,是回忆时的特征:“我不敢在屋里待,没找到人就匆匆出来到院子里等。以前也遇到过几次这种情况,虽然屋里没人,但是夫人过一会就会从房内出来。”
封三宝眼睫微霎,想到了机关暗房。
红衫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在院中等了一会,隐约听见房里有家具碰撞等声音,接着夫人就出来了,只是脸色很不好。她让我去叫几个人,一起去对岸迎迎少爷。”
微风习习,吹入院内将两人的衣袖卷起,红衫的声音很轻,轻得封三宝要集中注意力才能听全,她凝神想了片刻,问道:“然后呢?你们是什么时候迎到王赫的?”
“午时过了没多久,叶城主押着少爷回来了,带着几十名府兵,凶神恶煞的,一看就是来找麻烦的,夫人让我回楼准备茶水。我都备好以后,没等他们进楼,就先离开了,那时候少爷刚被送回院子,我担心少爷脾气不好,万一冲撞了叶城主的人就不好了……就将少爷的院门从外锁了,不让府兵进,我本以为少爷会骂我,但是他进院后什么都没说过……再然后,我等了好久,夫人才从楼里回来,回来以后就交代我将所有人集中到正院,再随着少爷从后门逃走。”红衫顿了顿,强调道,“就我们两个人,其他人……不知道其他人最终怎么样了。”
红衫说到最后嘴唇都抖了,不是后怕,是物伤其类,下人里有她玩得好的姐妹,暗生情愫的小厮,还有一直把她当亲姐崇拜着的小丫头。
那个丫头叫小翠,今年刚进的府,是她一手一脚调教出来的,本打算找个好时机带到封玉面前,她还记得炸楼那晚小翠虽然害怕但毫不犹豫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的样子,还记得她最后锁上正院门的时候,从门缝里看到的那一双双饱含信任的眼神。
那时候大家虽然都心有疑虑,但因为她是大丫环,往日也素有威信,众人才信了她的话,乖乖在正院里等着。就连她也没想到封玉之后会做那些事,炸楼的声音传出时她还只是惊恐,但当汹涌的水声向后院奔涌而来时,她的腿就软了……她仿佛能听到那些人的哭喊在耳边充斥,是王赫硬拖着她避开洪峰,打到后门,从那里逃离。
那晚的情状红衫因为恐惧,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但同僚的眼神,小翠的一颦一笑,都仿佛定格的版画,这两日她每一闭眼,就在她眼前轮转闪过,她无法安眠,觉得是自己亲手将这些人送上了死路。
封三宝这次沉默了更久,久到红衫觉得阳光照到身上都有些冷了,才缓缓开口:“冯玉……太狠了。”她的声音冷清,听不出痛惜,只有理智上的不赞同,“她不该让你去做这些事的,你的性子……不适合。”
少女说的很平淡,她没有与人共情的能力,但她仅从结果倒推,也知道这种斩尽杀绝的做法会给红衫造成多大的心理阴影——红衫只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普通女孩,前几日看到自己血淋淋的伤口都要哭上好几场,更何况遇到这样大的惨事。她知道封玉为什么这么做,只有让红衫亲手做了这件事,才会将女孩的心理彻底摧毁,她觉得自己有原罪,无法回头,才会死心塌地地跟着王赫,一路照顾。
即使到了最后时刻,封玉都在潜心为王赫谋划着,这等呕心沥血竭尽全力的付出是何等感天动地温情脉脉……但对其他人又是何其冷血绝情不近人情!
只有经历过灭族之痛,才会如此不顾他人生死感受,将他人逼上与自己同行的不归路。
理智上可以理解,但是……封三宝闭上眼,逼人入伙这种事,她还是做不到。
红衫终于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透明地自眼眶中涌出,被阳光折射出光亮,她在封三宝身后无声地哽咽,不敢哭出声来。
这两日她压抑得太狠,前日借着被封三宝的伤吓到,哭了一场,但不足以缓解情绪。
没有人关心她是怎么想的,到底害怕不害怕,是否心存愧疚,大家都觉得她只是个侍女,听令行事,是不会有自己的情感的,然而她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在意的人。
只有封三宝,只有这个少女注意到了,她也许不知道,因为她的这番话,红衫内心最深处,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对封玉的那一点阴暗的怨恨,正在缓缓溶解。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不是别人?
——也许……夫人也有她的苦衷吧……也许是她只相信我。
封三宝不知道自己无意中还帮了封玉一把,此刻她只是绞尽脑汁地想知道,封玉逃走后会换什么身份,藏在哪里——对,她根本不相信封玉会死。
封族内储有数不尽的机关阵图,也会要求所有族人根据自身条件进行学习。如果炸楼之前封玉有大动作,一定会被叶无尽发现并阻止,是不可能成功的。封三宝只能认定她是通过什么隐秘手段启动了机关,遥控引爆。
被自己设计的机关搞死,这种事在族内还从无先例,如果真的发生,只怕封族的列祖列宗都要被气得活过来——丢脸啊!
叹口气,封三宝收回思绪,这才注意到身后红衫凌乱的呼吸,她回头,看到这姑娘哭的脸都憋红了,不由大惊:“你怎么又哭了?我没说什么吧?!”
她是真被红衫哭怕了,要是手脚能动,现在红衫就已经被她打晕拖走了。
红衫一边摇头一边擦眼泪,整个人哭得一抽一抽的,封三宝整个人拧着坐在石凳上仰头看她,紧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表情如临大敌束手无策。
书房的门这时打开了,封三宝从来没觉得张柱石这么顺眼过,他高壮的身形一边从门里挤出来一边对跟在后面的闻人说道:“那就说好了啊,神医,明日清晨咱们就出发,我们去把塘子山清一遍布兵把守,您就山上看看有没有需要的草药,顺便呢,给那些兵崽子再配点常备药就成。”
闻人跟着他走出门,神色有些为难:“常备药这城里的药铺都有现成的,将军何必要我现制?”
“那能一样吗?他们那都是凡夫俗子的粗制滥造,不像您的药,您看三宝那小丫头,用了您的跌打药,这刚几天啊,就能下地怼人……”说着往藤架看去,倒吸口冷气,“哟呵,这不止能怼人,还把人给怼哭了!”
……收回前言,封三宝还是觉得这壮汉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怎么回事?”闻人也注意到红衫哭得有点厉害,走过去温声问道。
“不是我!”封三宝见闻人看来,急忙辩白。她都要冤枉死了,以后见到红衫得绕着走——根本不知道她的哭点在哪里!太让人崩溃了!
红衫哭得说不出话,又怕闻人错怪封三宝,一边摇头一边抽泣,最后可能是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成体统了,一声号啕,匆匆蹲了个身,向后跑去厨房了,只留下封三宝与两个男人大眼瞪小眼。
“……长见识了,这才叫不战而屈人之兵。”张柱石憋着笑,抖了半天终于憋出这么一句话,在封三宝杀人的目光下抖着肩对闻人一拱手,就要离去。
走出两步,他忽然站住了,也不抖了,整个人慢慢挺直,顿时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封三宝心里一跳,闻人微微拢起了眉。
“我想起来了……我说怎么觉得刚跑走那女人眼熟。”张柱石回过神来,脸上还带着笑,只是那笑意透着凶狠,仿佛是发现了猎物的野兽,“刚才那女人,是春风得意楼的侍女吧?之前在三层伺候过的,我见过她。”
“张将军。”闻人轻轻往前走了一步,轻易就将张柱石的全部注意吸引过来,“先不说你是否认错了人,就算是春风得意楼的侍女,我雇来帮忙,又有什么问题吗?”
“她应该是冯玉的贴身侍女。”
“所以呢?”
“她说不定知道冯玉在哪!”
闻人笑了:“张将军,如果你在战场上要点燃陷阱里的炸弹,你会告诉那些处在陷阱里的士兵,之后你会藏身何处吗?”闻人看着张柱石,明眸善睐,他擅长以眼睛说服人,“春风得意楼的下人与叶城主一样,都是受害者,更何况你们到现在都没查出炸弹的流通渠道,怎么就确定是冯玉引爆的呢?她一个女子,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有的。
封三宝在一旁想着,默不作声。
但是张柱石显然是默认闻人说的没错,他皱着眉,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他脑海中闪过适才跑走的红衫的背影,以及稍早他想去扶封三宝的时候红衫那硬着头皮的一挡。
阳光渐渐西斜,照在张柱石的右半边身上,闻人没有再说话,他看着张柱石下意识地揪着下巴上的胡须琢磨。张柱石想知道自己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想法到底是什么,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闻人脸上,青瓦房顶,墙边的水缸,枯萎的藤蔓,泛黄的竹搭的架子,最后他散漫的视线落到了封三宝腰间的羊毛毯子上,那张毯子大的能覆盖一个人……
张柱石扣着下巴的手停住了。
他猛地看向闻人:“神医,冯玉在你这?”
闻人珏被他问愣了:“你胡说什么?”
“那就是王赫在你这!”张柱石眼都不错地盯着闻人的脸,终于在他脸上看到极细微的变化——闻人珏的嘴角忍不住极快地撇了下。
张柱石如梦初醒地大喊:“王赫!是王赫!他刚才在毯子底下!”说着向封三宝看去。
这种时候就体现出封三宝长期被关在地窖的好处了,长时间的独处,让她对别人强烈的情感反馈会慢上几拍,这几拍的时间足够让她控制好面部表情:“您想王少爷想疯了?”没好气的口气,“还是叶城主许给您什么好处了?”
清凌凌的少女音瞬间将张柱石高涨的情绪浇熄,他意识到自己现在拿不出任何证据,说什么都会被这两人驳回。
既然如此,不如做个好人。
张柱石眼珠一转,对闻人珏干笑两声:“是我想差了。”
“下次可别这样吓人了,现在谁敢沾惹那两个灾星。”闻人谅解地笑笑,“您要是还坚持,我都打算……”闻人本是想说打算直接送客,但封三宝在一旁阴森森地接道:“杀了。”
“……”两个男人一同望向她,闻人无语凝噎,张柱石挑眉:“小丫头,我没惹过你吧?上次在城主府不算啊,我那是执行公务,何况那还是你涮了我。”
封三宝冷淡地看着他,正要说话,闻人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无法挽回不着调的话来,一巴掌拍到她的额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不知尊卑了,回头手好了罚抄《千金要方》五十遍!”
封三宝还真不怕这个,她觉得自己背的医书恐怕比闻人都多,但她鼓了鼓眼睛,忽然泄了气,什么都不想说了,将头撇开。
只因她忽然想起,《千金要方》开篇序言,中段偏下,写着“以为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故以为名也。”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
都是骗人的……医者仁心,抵不过这世界的贪婪狠毒。这世上太多人命如草芥的事,再多的人命,也是可以用黄金来衡量的。
她闭上眼,不再理人,整个人萎在桌边,觉得有点鼻酸。
张柱石见她蔫了,以为小姑娘果然害怕抄书,嘿嘿一乐,想了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不追究,再送闻人一个人情——毕竟是神医,巴结都来不及。春风得意楼要破案,急的是叶长友,又不是他。
想明白了这件事,他冲着闻人一拱手:“神医,那就说好了,明日清晨咱们右玉城北门外山路汇合,一同前往塘子山。”
“有劳将军了。”闻人文质彬彬地回礼,“我只能带两名随从?”
张柱石嘿笑:“带三个吧,您身份贵重,荒郊野岭的,我也分不出什么人手照应您。”他意味深长地道,“您能找到几个人,就带出去几个吧。最近城里太平不了,我们边军正好借着巡边的事情出城去,只是您还是得自己想办法出城,出了城,我们就可以保护您了。回头我们去塘子山布兵,您去采药,能早点躲开这漩涡眼就早点躲开吧。”
闻人不动声色:“还是您想的周全。”
张柱石最后看了二人一眼,这次终于是真的离开了。
从他不请自来到终于走人,几乎过了两个时辰。
闻人有些疲惫地叹口气,坐到封三宝对面:“小姑娘家家,怎么成天喊打喊杀,也不怕吓坏花花草草。”
封三宝恹恹地瞟他一眼:“这会花花草草都已经秃的差不多了。”
闻人失笑,正要问王赫呢?秦飞已经拎着人翻墙而入了。被他拎在手上提进提出的王赫面色青白,极为难看,不知是不习惯高人窜上窜下,还是心情不好。
“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这么无精打采的,饿了?”闻人来回看了看王赫与封三宝,“要是饿了咱们就先用膳,也差不多该进晚饭了……”说着他望向厨房,想招呼躲在里面的红衫做饭,却被秦飞打断了。
“外面贴满了他和冯玉的通缉令。”秦飞说着,将王赫一放,“城里府兵十步一岗,家家户户门口都贴了海捕文书,您现在要是打算带他出城,难。”
闻人喊红衫做饭的打算一顿,慢慢转回头来:“叶公子动作这么快?”怀疑是两日前被自己刺激到了,他看着王赫有些呆滞的丹凤眼,失笑摇头:“这趟护送的丰厚酬金,还真是难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