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三宝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好,她失血过多,整个视野晃晃悠悠的,睁眼觉得烛光刺眼,闭眼眼前一片血红。
眼前一团一团白光闪过,强烈的晕眩感让她坐不安稳,每一下呼吸都是铺天盖地的痛。但真要深究到底是哪里疼,却又说不清,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手脚都没有知觉。
闻人见她这样,没急着说话,视线在少女的颈部停留片刻,表情愈发不动声色,拖过床边的圈椅坐下。
封三宝默默闭眼忍过一波疼痛,睁眼看向还晕在地上的王赫。
“他旁边的人是谁?”
“不清楚,阿飞一起带回来的。”闻人重新翻出一个茶杯,倒了杯白水递过去,“我是弄不动他们俩,等阿飞回来再说吧。喝点水。”
封三宝看了看茶杯,上好的青瓷,明澈如冰,温润如玉;又看向握着茶杯的手,白皙的手腕自暖色的锦缎间露出来,持杯的姿势带着种让人安心的优雅——不会紧迫地贴近,也并不疏离地远离。
好像这只手会永远都会在那里,只要你想,就能握到。
封三宝试着抬了下胳膊,瞬间疼得整个人往地上栽去。
“慢点慢点,别砸了越窑的杯子。”闻人忙不迭将茶杯往床边一放,撑住她双肩将她靠回床头。
封三宝摇摇头,逼着自己又试了一次,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她先是缓缓抬起左臂,向床边的茶杯挪去,随即五根手指慢慢活动着,碰到了茶杯。
她试着将茶杯端起来。
闻人没有见到城主府中封三宝将脱臼的四肢接回的那一幕,此刻屏气看她抖着手极缓慢地将茶杯送到嘴边,只觉得这姑娘实在太过坚强。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丫头,苍白干涩的脸还没他的巴掌大。因为失血过多,嘴唇起皮干裂。眼睛黑漆漆的没有光亮透出,瞳孔对不上焦,看上去有些瘆人。
“你这体质……”闻人烛火下清俊的眉眼微微蹙起,他斟酌着措辞,“实在有别于常人。”
封三宝渴的厉害,将一杯水都喝干了才问道:“怎么说?”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昨日才被打折了四肢,今日手就可以动了……”闻人淡淡一笑,语调轻柔优雅,小心翼翼地刺探,“是因为那个纹路?”
封三宝垂下眼,一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勉力抬起摸了摸脖子,昨日出发前涂的那层厚厚的脂膏已经没有了:“你看到了?”
“嗯。”
封三宝看向他:“你觉得这是什么?”
“这可难住我了。”闻人笑笑,语气很温和,仿佛试图用自己的柔软去磨平对方尖锐的防备,“可自行疗伤的横刀纹,前所未闻。就连野史传说中我也从未听过。”
封三宝慢慢屈伸着手指,问道:“看起来可怕吗?”
闻人挑眉,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知道这个能帮我疗伤,但是我从没亲眼见过。”封三宝想了想,解释道,“这个只有在我昏迷时会出现,我清醒了就不会再运转了。”说着她微微抬高手臂,中衣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细骨伶仃的胳膊,上面被贺申折断的地方已经平整,但小臂中间还有一道参差不齐的血色伤痕,裸露着细细的血肉。
之前闻人和秦飞看到的那些蠕动的红色的丝线一样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了,仿若错觉。
闻人看着她的伤口没有说话。
“疼痛还在,但是血管、筋脉、骨骼,都已经接上了,就是使不上力,需要时间恢复。”封三宝轻蹙着眉头,右手虚握成拳,“还是挺方便的,对吧?”
“这是有代价的吧?”闻人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羡慕,“昨日你昏迷时的情景还是挺吓人的,换作别人也许把你扔出去了。”
“嗯,谢谢你。”封三宝看向他,“你为什么不这么做?”见闻人略有疑惑,补充道,“把我丢出去自生自灭。”
闻人叹了口气,声调是夸张的抑扬顿挫:“姑娘,我是在元庆帝眼皮子底下把你捞出来的,再丢出去?我可不做蚀本的事。”
封三宝的身体微微松弛下来:“你到底是谁?山寨的时候你说你是夔国人,但你跟颐国的皇帝很熟。”
“我与元庆帝不算熟。”闻人笑了,带着丝隐秘的得意,“是他听说了我在坊间的名声,特来寻的我。”
“什么名声?”
“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被如此客气地相询,闻人顿时有些眉飞色舞,“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封三宝面不改色地点头:“其实呢?神医什么的就是随便说说吧?”
闻人挑眉:“你不信?”
“元庆帝为什么会信你?”
“他有求于我。”闻人笑笑,表情是一种通达的豁然,“人只要有了欲望,如果这个欲望足够大,就足以让他信任能为他满足这个欲望的人,就算有所疑惑,他也会一次次说服自己。”
“为什么?”
“毕竟他一开始选择了相信,如果现在发现自己当初的选择是错的,我固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是他也等于是在抹杀曾经的自己。”
但这并不足以解释为何你在元庆帝面前完全不紧张。
封三宝垂下眼睫,不再追问这个问题:“你昨日不让我说出自己的姓氏,是为什么?”
昨日他那隐秘而巧妙的一握,才是她最在意的,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闻人脸上的笑意淡下来:“若我没猜错,你……可是姓封?”
封三宝猛地抬眼,没有温度的眼,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意:“你怎么知道?”语气都变得尖利,仿佛锋锐的刃口。
屋中气氛凝滞下来,闻人却好似丝毫未感受到那种压迫,长指在圈椅扶手上敲了敲:“机缘巧合,我早年也曾见过几个封族孩子。”他的口吻很平和,仿佛与封族来往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的言谈行止都极为规矩,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说着他伸手指了指床上的少女,“与你——一模一样。”
封三宝被他说得有点懵。
“教养这东西,是举手抬足间散发出来的。站如松、坐如钟,你真以为那么容易做到?”闻人笑了笑,“塘子山山贼院内,你在我面前喝茶吃馍极为自在,且持杯品茗的姿势丝毫不差,就连吃馍也是掰下来小块小块吃的。这些下意识的动作都是从小养成的。大家族的底蕴深着呢,你自己丝毫没意识到吧?”
封三宝张着嘴想反驳,却发现说什么都是徒劳,样子有些傻气。
“如果想隐名埋姓,一举一动都要注意啊。”闻人说着伸手想去揉她的头发,突然想到她自昨日就没洗头,此刻一脑门子的油汗,不由讪讪收回手,轻咳下,“总之,我昨日也是蒙的,还好蒙对了。”
“你什么时候……在哪见过封族的人?”
“很早。是我尚未结发的时候了,在夔国境内。”
“那你知不知道……”封三宝喉咙上下滚动着,有些问不来。
“七年前封族被灭的事?”闻人点头,“我知道的。”他毫不做作地迎上封三宝的目光,表情没有刻意地掩饰或者哀伤,和往常一样,如沐春光的温和,“那时我在夔国境内,等我听到消息赶过去,已经晚了。”
“为什么……要赶过去?”
“封族横跨两境,能历经数百年长盛不衰,自然在两国境内都有些盘根错节的关系。”闻人笑一笑,也不隐瞒,“而我正好也在那些关系里。”
封三宝努力回忆着,却实在想不起自己幼时随父亲去到族外时,是否见过这样一个人。闻人这样好看,她如果见了是不会忘记的。
“你在夔国,到底是什么身份?”
闻人笑而不语,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到了底,被窗户缝隙吹进的风一卷,熄灭了。淡薄的月光透过窗纸撒在他清俊的容颜上。
“你脖子上的纹路,我确实没见过,能给我讲讲吗?”他不答封三宝的问话,反而另起了话头。
在昏黑的室内,封三宝看着他白玉般的侧脸,神使鬼差地开口:“绕颈的横刀纹,是封族处刑人的标志。”
“处刑人?”闻人本正在回身想重新将烛火点燃,衣料与锦带的摩挲声,动作凝滞在很自然的刹那里。火石相擦,烛火重新亮起,“在封族中身份很特殊吗?”
“也还好。”封三宝口气平淡,“几百年出一个的那种吧。”
闻人被蜡烛的烟气呛了下,不由苦笑:“原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了。”说着他坐回来,“身份这么特殊,想必责任重大?”
封三宝看着他,他是第一个先问责任不问自己所享待遇的人:“是。如果封氏一族还在,我的职责是领正路,断邪途,确保族中不会出现害群之马。”封三宝说着抿了抿嘴,想起皇后的存在,如鲠在喉。
闻人感知到她情绪的变化,体贴地不再继续追问,他看向门口,“阿飞怎么还没做好饭,这是要饿死我的节奏啊。”说着站起身,向房门走去。
封三宝忽然伸出手指勾住他的袖子。
闻人低头:“怎么了?”
少女微微侧头,凝神看向窗户,眼中神情渐渐惊疑不定。
房门突然被推开又关闭了,秦飞的身影像一阵青烟,飘然进入室内。与此同时,封三宝收回视线,望向地下依然昏迷的王赫与红衫,挣扎着要下床。
“车马和人声,很多人在往这儿来。”
“元庆帝的圣驾来了!”
封三宝与秦飞几乎同时开口,二人看向对方,视线相碰一瞬随即转开,全都看向闻人,等他定夺。
闻人实际上是三个人中唯一一个到现在还没有听到外面有任何动静的,但他并不迟疑,在两人一惊一乍间没有失了方寸和冷静。
“他怎么找到这里来了……阿飞带着地上的两个躲起来,三宝躺回去不要动!”
秦飞半句废话没有,一手一个将两人拎起来,正要出门,忽然想到:“厨房里还炖着鱼汤!”
“你……”闻人一看就是远庖厨的君子,要说他洗手给封三宝做饭……
“鱼汤倒进灶膛里。”封三宝当机立断,“鱼埋到灶灰底下,多浇几瓢冷水,再把灶膛封了!”
秦飞看了闻人一眼,见他没什么异议,将王赫两人往地上一放,又出去了。
闻人转向封三宝:“躺下,装睡。”
“我需要绷带。”封三宝躺平,“还得打个夹板。”
“不需要。”闻人拉过被子将她整个人裹好,整理一下霜色的缂丝长袍,墨玉雕成的束发冠,举手投足雍容华贵,有些弧度像精确计算过,优雅得恍若月下仙人,只是说出的话就不那么斯文了,“神医出手,要什么绷带夹板?扎针治百病!”
“骗子……”封三宝没想到自己的异能倒成了证明他能力的佐证,“那你把被子拉高点,遮一下我的脖子。”她担心自己身体不佳,横刀纹不会隐没。
“不用遮了。”闻人百忙中看她一眼,“你的横刀纹之前血红血红的,你昏迷时刀纹蔓延全身,将四肢断骨归位、血肉愈合后,横刀纹就淡得几乎看不出了,大概是因为你伤得太重,血气不足。”
封三宝没说话。她被毛依娘救起直到关入地窖之前,都强迫自己清醒,直至被关进地窖才彻底昏迷过去。她不知道黑暗中自己的异能是怎样一点一点治愈了浑身的重伤,只知道自己用了七年的时间,才能再次将魂中刀自颈间拔出。
这次不知道需要恢复多久……
不待她多想,秦飞又闪进屋内。
“来了!”
“圣上到——”
“快快快,带着这俩货躲起来!”闻人一息间成为元庆帝需要的那个神医,施施然走出屋外,推开院门。
“不知陛下前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月色下,闻人长身鹤立,气度从容不卑不亢,如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元庆帝不是单独来的,他身边簇拥着数十名青衣人,身后纵列四排弓箭手,弓箭手的外围,还围了三圈持长枪的禁军;身前是两个引路太监,两侧还站了各十名城主府的府兵。
闻人在人群中扫了一眼,没看到皇后与贺申。
元庆帝坐在马车里,身影隐于薄纱重叠之后,目光透过层层纱帘看向闻人,闻人的身姿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整个人连同他的承诺,都美好得仿佛一个梦境,让人不忍心打破。
“神医可知昨晚发生的事情了?”元庆帝问得不动声色,眼角眉梢自然而然地露出一丝冷酷与傲慢。
“昨日出府后我一直在房内为我那侍女正骨疗伤,半夜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爆响。今日外出用饭时见街上多了许多兵士,以为是城主府在执行公务,怕有所冲撞,就尽快回来了……不知陛下所指何事?”
“春风得意楼昨晚炸毁,连带楼前湖水和楼后住宅全部毁于一旦。朕昨日指派叶无尽今日彻查春风得意楼,凡有过错者尽数降罪。不曾想昨夜春风得意楼炸毁,炸毁时叶无尽并未回城主府,今日下午他的尸体于城外苍头河下游打捞上来,而春风得意楼的老板冯玉及其子王赫却不知所踪。”元庆帝说话的语速平缓,语气平淡,“朕来这里,一是看看你住的地方是否安全;二是王赫与你那侍女有些渊源,也许他会找来。”
哪是看看住的地方是否安全……分明是来暗示无论自己住在哪里都会被他的眼线找到。
元庆帝派人监视闻人这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着他,或者说闻人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再是神医,皇权之下也不过一介草民。闻人比谁都明白,即使元庆帝再不放心他,也会碍于对长生的渴望,对自己百般纵容。
按下心中的不快,闻人露出吃惊的神色,医者仁心,他问道:“多谢陛下惦念。可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若有重伤之人……”
“没有。”元庆帝打断他,“没有重伤之人,只有活人和死人。”
闻人沉默一下:“我在城北这住所,是早年间救了一名怀胎的妇人,由其夫君购下,言之若我再来右玉城,可借宿于此。陛下若心有疑虑,不妨入内查看一二?”
“朕不会这么做的。”元庆帝的声音淡淡地自纱帘后传出,察觉不出任何情绪,“右玉城不可一日无主,今日确定叶无尽死讯后,朕已下旨,按其生前所请,册封其子叶长友暂代城主一职。也算朕回宫前了了他一桩心愿。你之后还需寻到最后那味草药,若有需要右玉城提供帮助的,只管去找叶长友。朕已经交代过了。”
“是。”闻人拱手,略一停顿,“陛下这就要回宫了?”
“出了这样的事,朕倒是不觉得什么,但周围的奴才都坐不住了。也不知道是谁将消息传得那么快,今日下午已经有临近县郡的臣工赶过来劝谏了。”元庆帝的嗓音中透出一丝厌倦,轻笑声幽冷低沉,“虽然朕不缺臣子,但老看着他们以死相谏也是腻了……不如早点回去,省得看着糟心。”
“那我明日前往城主府恭送陛下。”
“不必了。朕现在就启程,若不是为了与你做个交代,朕也不用特意绕到城北来找你。”
“陛下厚爱,在下诚惶诚恐。”
“你我之间不用这些虚礼。”元庆帝对闻人的态度确实是与众不同的,他嘱咐道,“叶长友新丧父,本不应入仕,但右玉城不可无人主事,好在他已及冠,本人又极力争取,朕念他为人上进,其父又历来忠心,此次也就破例允他一回,且看他做的如何。若他之后有什么为难你的地方,你可去找张柱石。”
“叶公子人中龙凤,想必不会为难我。”闻人心想叶长友与他能有什么交集,今夜元庆帝一走,他也就要离开右玉城了。
元庆帝似乎看出他心里所想,低笑一声:“神医可不要想的太过简单,今夜朕来此地,也是怕他来寻你麻烦。”
闻人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为何来寻我麻烦?”
“叶无尽命丧春风得意楼,那楼为何爆炸如今尚未定论,但左右与冯玉和王赫脱不了干系,他平日与王赫相熟,此事一出,二人必将反目。今日下午,还是他提醒了朕,说王赫说不定躲到了你这里。”
闻人心想这是什么脑回路,面上苦笑:“若叶公子前来,我会与他解释清楚。”
“嗯。”元庆帝不置可否,在纱帘后的身影抬起一只手,拉下马车中悬挂的铃绳,仪仗缓缓动了起来。夜风轻抚,帝王意味深长的话语穿过纱帘,随风送来,“你也不必怕他,他只是暂代,总不会重不过你去。”
车马粼粼而去,四周家家户户的灯火都是熄灭的,黑得如这秋夜一样的长风在巷子里卷过,温柔而清冷。被帝王仪仗的脚步和车轮声惊醒的犬吠自黑暗中传来,巷子深处有一点昏黄的烛火点亮。
闻人站在原地没动,直至再也看不到元庆帝那数百人的队伍,他方活动下肩颈,抬起眼望向夜空。夜空中星河灿烂,皓月如珠,似苍穹洒下的泪滴,为这不值得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