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东升西落,日子周而复始。
右玉城的百姓今早出门前都要犹豫片刻,不是必须出门的都留在家里了,有不得不出门办事的,也格外小心翼翼。
昨夜城南爆炸动静太大,春风得意楼附近的百姓半夜惊醒,从自家屋子里向外张望,隔着很远都能看到平日常去的茶楼火光冲天。然而没烧多久,就听到多人的惨叫和水涛滚滚。城主府的府兵半夜几乎全都出动了,将春风得意楼和湖边封锁个严严实实,从城主府到春风得意楼那条路上的车马声和脚步声响了一夜,嘈杂的人声几乎冲破天际。
待天边露出第一抹鱼肚白的时候,整座城都戒严了,各条主干道都有士兵在巡逻。兵士身着的服饰不同,府兵、边军和禁军都有,个个神色凶煞,紧密盯着路上往来的百姓,只要有被盯得脸色不对、略有躲闪的,就拖到路边严加审讯,稍有含糊就会掀翻在地扒光了衣服从里到外翻个干净。
一时间人人自危,百姓走在路上都低头匆匆而行,就算相识的迎面碰见了,也不敢驻足闲聊,眼神打个招呼,疾行离去。大家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城主府将消息锁的死紧,有那自以为面子足人面广的,在街边看到有面熟的府兵,凑上前去悄声询问,却被府兵一脚踹回去,口风丝毫不透。
越是这样,百姓越心惊胆战。
城南有个叫王二的混混,平日是吃家饭的,经常跑到春风得意楼门前讨茶喝,封玉心善,碰到天气不好的时候还会让他进楼里角落处歇息下,给他一碗热茶配几个茶点。昨晚他也被爆炸声惊醒了,这会儿眼见越往春风得意楼走兵士越多,深感不妙,搬了把梯子爬上别人家的晒台,隔老远看到春风得意楼的飞檐顶角不见了,不由大惊失色,缩肩塌背地下到平地,四处寻摸一圈,将日常几个一起混日子的朋友硬拉出来,一起躲躲闪闪蹭到春风得意楼附近,从一段墙角探头探脑望去,不由目瞪口呆。
只见春风得意楼前那片占地极广的湖已经消失了,湖水不知流去了哪里,只剩淤泥与荷花残茎积满湖底。更远点的春风得意楼原址只剩下一个大坑,翻出坑外的泥土成放射状,颜色焦黑,四处都散落着灰烬,一半烧成木炭、另一半因为被湖水迅速浇灭而留下彩色绘画的断壁残垣。一副劫后余生的景象。
临街的湖岸旁站满府兵,显然是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王二与几个朋友缩回脑袋,面面相觑片刻,慢慢向后蹭去,生怕被发现了就要被那帮凶神恶煞的府兵拖走。
这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架势和春风得意楼现在的惨状被王二等人传回坊间,就如一粒石子落入水中,涟漪一圈圈荡开,越传越远。等午后传到城北渐渐热闹起来的小酒馆的时候,就已经变味了。
春风得意楼地处城南,与右玉城出城的南门相隔不远,出事后城南布置的兵力明显要比城北多上许多。而且折腾大半日,就是兵士也疲了,此刻换班,就有兵士互相招呼着,走进了城北的如意酒馆里。酒馆中本来已经坐了一些人,正在小声交流着消息,此刻见两个兵士进来,不由安静下来。
如意酒馆的掌柜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头发花白,面盘方正,亲自从柜里走了出来,手里提了两壶酒。
“葛爷,今儿这么早就来了?”说着他将酒壶放到桌上,招呼小二,“去,让后厨切一斤牛肉,炒两个素菜,再将葛爷最爱的炒肝和卤煮端两碗上来,料一定放足了!”
打横坐在条凳上的兵汉哈哈一笑,将腰间挂着的刀往身后一扒拉,双手撑在岔开的双腿上:“老温,今日这么大方,必有所求啊!”
掌柜温力也不遮掩,憨厚一笑:“也就敢问问您二位从咱右玉城里选拔出来的边军,府兵和那些穿着黄衣服的,可不敢招惹。”说着他扫了酒馆中支着耳朵的众人一眼,“葛爷,您方便的话,给透句准话……这城里,到底出啥事了?”
“啥事,你们不都知道了吗?”葛长军将温力推到面前的酒壶提起来,给自己和旁边的人满上,“春风得意楼不知怎么被炸了。”
“这我们都听说了,可也不知道具体怎么着,谁都不敢去现场看啊。”温力赔笑着,起身接过店小二送上来的酱牛肉,用公筷夹了,放到兵士碗中,“那楼被炸了……人都还好吧?”
“好?”葛长军塞了口牛肉,仰脖干了碗酒,“我也就是听说啊。”他将碗放下,环视四周凑过来的人群,“哪说哪了,你们出了这酒馆就都把嘴给我闭紧了!”
“哎哎,一定、一定!”
“葛爷,您就说吧!也就您们我们敢问,您脾气痛快,办起事来从不拿捏我们,张将军人爽快,给我们说两句呗。”
“就是,刚老三在街上问那府兵,被踹了好几脚!”
“哎哟,别说老三了,葛爷,那些穿黄衣服的,都是什么人啊?好凶的哟,问两句就要拿刀砍人!”
“得得,你们让葛老大吃两口饭,他自打昨儿半夜被拎起来,到现在都没喘口气儿呢。我给你们说好吧?我给你们说!”一旁坐着瘦的跟灯绳儿一样的兵士站起来,将众人都挡了回去,一脚踩在横凳上,张手一指,“一个一个来!你,刚才问,黄衣服的兵都什么人是吧?我告诉你,出门儿可别提他们啊,小心回头抓你们服劳役去!”
“噢哟,小猴子,你说得这么吓人呢?”一个老汉在一旁拄拐顿地,“你可是咱们右玉城土生土长的小子,跟了张将军,怎么话都不知道挑重点的说?光会唬人!”
“张老爷子,您看您不知深浅吧?他们呐,都——”小猴子伸指头往天上一指,随即又一拱手,“都那地方来的!”
人群寂静几息,随即一阵轰然。
“不会吧?”
“小猴子你说真的?”
“那……那咱这城里,来了……”声音压得极低,一群人脑袋凑到一起,“皇帝老子啦?”
葛长军抬手给了小猴子后脑勺一巴掌:“就你嘴巴碎!”
“哎哎,葛爷,可别打小猴子,回头给打傻了!”后厨一三十多岁的妇人一手醋溜白菜一手炝炒萝卜端上来,不乐意地瞪了葛长军一眼,“您怕挨罚啥都不说,还不兴小猴子多说两句啊?大家都是城里的,现在搞得人心惶惶的,门都不敢出了。您不能说上面的事,还不能给我们说说城里的事?这都是大家身边的事!”
“就是!”
“可不是嘛?葛爷,您就告诉我们吧,昨儿楼炸了,炸成什么样了?得多久才能修好重开啊?”
“春风得意楼的老板娘这回可怜了,赶上这么档子事,她人可心善!”
“没错儿,上回我去那儿喝茶,夸了句茶香,她还给我包了点茶叶!白送的,不要钱!”
“哎,估计现在正糟心呢吧,我家那位说,昨儿去城主府斜街那儿给张屠户磨刀,看见王少爷被叶城主反绑着双手押出城主府了!我可从没见过叶城主亲自押谁……这是不是惹了不该惹的人啊?”
“哎,我昨儿也看见了,还寻思着今天去安慰安慰冯娘子呢!”有人回过味儿来,“哎等会,我想起来了!前几日不是有太监去春风得意楼传旨,让王少爷去城主府唱曲儿吗?”
“太监传旨?那肯定是皇帝的意思吧?”
“那昨天王小郎是去唱曲儿去了?看这架势……唱砸了?”
“那……昨儿这楼被炸了……是皇帝的意思?”
众人讨论的热烈,葛长军实在听不下去,拍着桌子叫他们闭嘴:“还要不要脑袋了?说这么大声给谁听呢?”
众人一窒,又团团围了过来:“葛爷、葛爷,您就给大伙儿说说,我们保证不插话了,您给我们说明白了,我们这两天也知道该怎么做能安稳点!”
葛长军叹了口气:“具体情况我们边军还真不知道,本来边军就是驻扎在城外的,昨儿将军没住城里,跟我们一起睡军营。半夜爆炸,将军还以为夔国终于打过来了,迷瞪着把我们一个个从地上踹起来,等清醒了发现不对,声音是城里头传来的,等我们喊开城门赶过去,春风得意楼那块已经叫府兵围死了,就连禁军也是今早才上街的。”他喝了口酒,“听说叶城主昨儿押着王赫到了春风得意楼以后就没出来,到现在了还没回府……你们说,现在城主府谁主事?”
旁听的众人张着嘴,半天闭不上,相互飞快地交换着颜色。过了会温力清了下喉咙:“得,葛爷,我们明白了,这几日绕着城主府和春风得意楼走。但是那个……昨儿楼炸了,那楼里的人呢?”
“没了。”葛长军叹了口气,“黎明那会儿将军带着我们闯了一回府兵的封锁圈,刚刚被召到城主府去了。爆炸的地儿就是春风得意楼,爆炸引发湖水倒灌,楼后面的居所被冲的一塌糊涂……现场没活人了,这会府兵正在清点死的都是谁呢。”
“这……也太惨了。”温力定了定神,“怎么会爆炸呢?”
葛长军看了他一眼,又环视一圈,眼神锐利,暗含警告:“咱们是乡亲,听我一句话,这爆炸为什么、怎么发生的,不是你们该问的。现在叶城主和春风得意楼老板冯玉以及少爷王赫都没找着尸体,现在全城戒严,就是找这几个人呢。你们啊,躲远点。”
众人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缓缓散开,三三两两围着葛长军二人坐了,抽着气琢磨。
“这……没尸体,就是还活着?”
“那也没准,说不定叫水给冲走了?”
“能冲哪儿去?”
“我听说,早年不记得听谁说的了。说这湖,连着城外苍头河呢。”
“隔着城墙呢,怎么冲城外去?”自己说着都不信,还是忍不住往葛长军那一探头,“哎,葛爷,您们去城外河下游看过没?”
“还没,不让我们出城。”葛长军接过刚做好的炒肝,唏哩呼噜吃了半碗,又接了一句,“不过估计也快了,等城里面查完了,就该查城外了。”
“早点去看看吧,这万一要给活着冲出去,泡这大半天儿没挣上岸……活人也该完蛋了。”
“哎,谁说不是呢……这都深秋了,昨儿半夜多凉啊。”
“水里更冷!”
“哎你们说,这叶城主要是真出事了……那城主府……谁管?”
“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有儿子……哎!哎!你看!你看刚骑马往南边去的那个,是不是叶大公子?!”
“哎哟还真是!他不是惯常不管事吗?你看他那脸色,怎么跟死了爹似的……”
“呸呸!你那嘴,迟早惹祸!”
酒馆里众人一下接受了这么多信息,脑袋有些发胀,非要互相讨论个够,才能消化干净。一时间众说纷纭,交头接耳,将酒馆角落里一个从刚才就一直在独自喝酒,没跟众人说过话的男人衬得格外显眼。
吃完炒肝,接过小猴子递来的卤煮接着满头苦干的葛长军在某个间隙注意到了他,不由凝神扫去几眼,只见那男人身着深灰色的布衣,头戴斗笠,遮住了上半张脸,但依然能看到下半部分,一道刀疤自右脸耳根向上,笔直地划进斗笠的阴影里,下巴上一片青黑色的胡茬,唇形方正,此刻正紧紧抿着,整个人斜靠在桌旁,右臂撑在桌子上,右手平放在桌面,五根手指放松地张开,葛长军敏锐地注意到他虎口处有茧。而他的左手,垂到椅面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触碰着腿边一坛五斤装的淡酒的酒坛口。男人的腿很长,曲起后膝盖几乎要顶到桌子边,可以看出他身量很高,四肢修长劲瘦。
许是意识到葛长军的视线,那男人右手动了下,改变了坐姿,左手将酒坛提气,仰脖吞下几大口酒,在男人将酒坛轻轻放到桌面上的瞬间,斗笠因男子仰头而后倾,葛长军看清了他的长相。
男人的肤色是小麦色的,两颊因为瘦削而凹陷下去,鼻梁挺直,面容坚毅,右脸上的刀疤自额头一直切到耳根,贯穿了右眼,他的右眼应该是瞎了,眼珠子的颜色比左眼淡上许多。
“老温,那人是谁?”葛长军扭头问一直坐在身边陪酒的温力。
温力一愣:“谁?”
“坐在门边角落的那人。以前没见过。”
“他啊,生面孔。”温力摇了摇头,“今天一早就坐在这了,就要了酒,其他什么都不要,给钱大方,我也就没啥好说的了。”
葛长军皱起眉:“你以前没见过?”
温力瞬间明白他在想什么:“葛爷,他可疑?那我去把他稳住,您叫点人来?先抓了再说?”
葛长军将卤煮最后一口吞下,不再看那边:“嗯。”因为提了心,葛长军放碗的力道都轻了很多,“你先去。”
“哎!”温力点头,站起来往门边迈出了一步,忽然轻叫了一声,“哎?!”
“怎么?!”葛长军猛地站起来,右手握住腰刀。酒馆里的其他人瞬间闭嘴。
“人……人没了……”
温力快步走到门边,角落的桌上摆着一个喝空了的五斤装酒坛,酒坛旁边摆放着一串铜钱,其余就什么都没了,整个桌子干干净净,只有没摆正的条凳显示着刚才这里有人坐过。
温力额头冷汗一下就下来了,葛长军眼皮直跳,两人刚低头商量前后不过两息,葛长军更是觉得自己几乎就没错眼,只在放碗的那一瞬间低了下头,那个男人居然就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简直匪夷所思。
“……见鬼了。”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葛长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这种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就当都没见过他吧。”
众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