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桥弄影,碧波荡漾,道旁琼花盛放,封玉出了楼绕过假山,顺着碎石曲径匆匆向后院行去,曲径旁有游廊,沿廊还建有香榭水轩、亭台楼阁,一派如诗如画的景象。只可惜这无数美景,今夜过后就将成为一片废墟。
封玉脚下不停,终于在王赫院门外面找到了红衫,那姑娘缩在院门的阴影里,一边无声地抽噎一边将自己使劲团在一起,委屈得像个小动物,让封玉于心不忍。
“红衫。”封玉悄声唤她,十六七岁的少女抬起头,眼中水光淋漓,见到封玉后哽咽一声,扑了过来。
“不哭不哭。”封玉轻拍她的背,焦急地问,“少爷呢?”
“少爷在院里,我怕少爷发脾气将前来的兵爷得罪了,就把院子从外面落锁了,不让少爷出来,谁来都没让进。”
“做得好。”封玉松了口气,心道果然平日没白疼她,总算有个顶事的,“把钥匙给我,我进去瞧瞧少爷。我刚在楼上见你跌了一跤,去涂点药,再把大家都聚集到正院里,然后来这里找我。”
封玉一口气交代完,见红衫抬起头,眼中迷茫,不由心下焦急,推了她一把,“快去,没时间了。”
“是、是的,夫人。”红衫自腰间掏出钥匙递过去,跑出两步,又停下来,“那个……夫人,就我一个人来找您?”
封玉正持着钥匙开锁,她回头定定地看了红衫几息,点头:“就你一人,他人若问起,就说我与叶城主说好了,明日封楼,乖乖待在正院的人,可保平安。”
“……好的。”红衫犹豫片刻,再没问什么,转身跑远。她隐隐觉得不太对,但大难来临,她一个签了死契的人,又有什么挑选的余地呢?
封玉终于打开院门,进到王赫院内,在院中正房找到了他。
此时王赫正半倚在床上,少年脸色苍白,好看的眉形拧成凶恶的形状,一下一下喘着粗气,好像在跟谁较劲,他从城主府回来就一直在生气,气自己软弱无能,气叶无尽给他的羞辱。好在他还知道点分寸,没有在屋子里乱喊乱叫,引来城主府的府兵。
封玉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他双手抓着床围猛扯,雕花大床的床帐被扯落下来,他本想将床帐撕成一条一条的,但布料太结实了,他又手无缚鸡之力。
即使在此时这么危急的时刻,封玉都忍不住有些想笑。
“别跟自己较劲了。”她走进室内,将房门关上了,“今天你在城主府到底做了什么,跟我说说吧。”
王赫手上的动作顿住了,他半垂着眼没说话,冷然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
“你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封玉也不强求,坐到床边的锦凳上,“我的时间不多,既然你不说,就听我说吧。”
“建春风得意楼时你还小,不知道还能不能记得,楼前面的湖是挖出来的,挖出的土夯成了春风得意楼的地基,湖水引的是城外苍头河的水,当时是在地下找到了苍头河的分支暗流,才定下湖的位置。右玉城整体地势北高南低,湖、楼、咱们住的后院,是由北至南排列的。”
王赫抬起眼,看着封玉不说话。
“刚才我在楼里试探叶无尽,他这次是铁了心要对咱们下手了,没什么回旋余地。我从楼里出来的时候,贺申带着五十禁军来找叶无尽,说是皇后派他来的——你还记得他是谁吧?”
王赫的面色瞬间变得极难看,他当然记得当年这个心狠手辣的太监对他们做过什么。
“你想怎么做?”少年终于开口,变声期的嗓音嘶哑非常。
“我不问你到底对皇后做了什么,想必不是什么好事——贺申是皇后的一条狗,放出来就是要咬人的。他们不会对我们心慈手软,咱们只有自己拼出条活路了。”封玉笑笑,“春风得意楼说白了就是一道湖堤,因为它拦在那里,湖就是堰塞湖的地貌,如果春风得意楼垮了……”
“湖水漫灌,你的一切可就全毁了。”王赫一点就透,冷漠的嗓音充满不赞同。
“你这孩子到现在还看不明白形势。”封玉将床围从他手里取出来,“命都保不住了,要这点东西干嘛?”
王赫沉默下来,片刻后开口,语气僵硬:“是我做错了。”他从不低头认错,这次闹大了,他知道会有无数人受牵连,“我不该对那女人还心存幻想……我……那时候三宝四肢都被打折了,我想把她救下来,我以为我有这个面子。”王赫自嘲地笑笑,眼圈有些红了,“可她……不说了。我算哪个牌面上的人呢?”
“她认出你了?”
“嗯。”王赫低头,左手握紧右手,轻轻摩挲着掌缘的旧伤,“她什么都记着呢……她想我死,三宝她都可以先不杀,但是她要我死。”
哀莫大于心死,王赫此时的情绪很平静,可以说太平静了。
封玉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封三宝的死活她不是很关心,正如京中指示,封三宝只是个意外。陪着王赫沉默片刻,封玉叹口气:“我也不问你三宝怎么样了,你都被绑着送回来,她想必只会更糟。稍后我引动机关将楼毁了,湖水倒灌,叶无尽与贺申他们自顾不暇,你趁乱跑出去,去城北,找你老去买点心的那个麻油巷子,巷子里那个盛香苑点心铺子的对面有幢宅子,门脸很小,门楹雕着琼花印记,你敲门,会有人接你进去。”
王赫秀气的眉皱起来:“那你呢?”
“我在这里拖住他们。”封玉伸手拍了拍王赫的肩,少年的身形青涩瘦窄,锁骨棱角峥嵘,简直要刺破皮肤一般,她紧紧握住他的肩骨,“你别管我们。我们都可以死,我、红衫、这院子里的、那楼里的。我甚至巴不得大家都死干净了,就没人知道你的去向了……但是你得活着,活下来,回京城。”
王赫震惊地看着她,因为震惊太过,甚至都没有表情了。封玉养了他七年,他一直觉得这女人还是宫中那个谨小慎微的侍女,伺候他饮食起居是应该的,没脾气好拿捏,有点小聪明在自己眼里都不够看。但此刻他听着她淡着脸毫无起伏障碍地说出充满杀意的话,一时间房间内充满了血气的芳香。
“怎么了?”许久没得到回应,封玉蹙眉问道。
“没什么……你……我能帮什么忙吗?”王赫回神,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天真。
“九曲桥、湖心亭、春风得意楼和正院,合成一个飞金琉璃阵。眼下四个阵眼已经被我解去三个,等我去湖心亭将最后一个机关解开,春风得意楼自会运转成阵,不需要你做什么了。”封玉听到院中响起脚步声,语速加快,“我叫了红衫来陪你,那丫头是你特意赐的名儿,她算是忠心的,等下让她带你去后门,等前面一乱起来,你们就往城北跑。”封玉的神情温和疼爱,眼神却是冰冷的,“如果她不愿意跟你走,或者有人追上来,别犹豫,也不用解释,撇下她,你自己走。”
王赫眼皮连跳,僵了片刻后轻轻颔首。
他知道,过了今日,他身上会背负许多条人命,和眼前女人的殷殷期望。
如果他今日在封三宝遭难时选择袖手旁观,没有一时冲动;如果再早几天,他没有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答应封三宝同行……可惜世事没有如果,也禁不起假设。他在事态脱轨的一线间做了选择,那么当初的决定现在就不能后悔。
话是这么说,但那层温情脉脉的遮羞布被扯掉后屁股还是会漏风的,炎凉冷暖都那么刻骨铭心。
春风得意楼三层。
叶无尽的面色阴沉不定,坐在他对面的贺申闲闲喝了口茶水,阴声开口:“叶城主,可有什么为难?”
叶无尽回神,连忙拱手:“贺公公多虑,并没有什么为难。只是……”他定定神,问出心中所虑,“就算贺公公您不奉旨前来传话,我明日也是要将这春风得意楼的众人一网打尽的,娘娘何需再单独为了王赫一人,派您来特意交代不得留活口……还加派人手?可否请贺公公为在下解惑。”
贺申尖声笑了两下:“叶城主,既然你的所思所想暗合娘娘心意,那就正好,咱家也不再多言,这就要回去复命了。”说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起身就要离去。
“贺公公慢走。”叶无尽跟着站起身来,“您路上慢行,这禁军……”
“人是娘娘特意点的,肯定要留下。”贺申抖了抖袖子,掀起眼皮看叶无尽,“叶城主也别多想,娘娘就是想确保她今日受的这口恶气能出了,对叶城主您——是没有任何不满的。”说罢冷笑两声,往门外去了。
叶无尽躬身拱手相送到屋外,被贺申最后那句反话说的什么也不敢问了,额头沁出点点冷汗。
他本就是多思多想的人,如果皇后不特意派贺申来,那王赫跟封玉在他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但此刻这么大张旗鼓的架势……又是娘娘亲派,明显没经过皇帝,就不由他不多想几步了。
万一王赫真的是娘娘亲子,那他若明日将其打杀或送去南风馆……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为什么是皇后派人,而不是皇帝陛下……早前听说娘娘曾有一子夭折,如今这个……
叶无尽将心思打住,不敢再细想下去。他在廊下站着,目送贺申跨桥离去,一旁候了许久的贾高星上前道:“城主,四只鸽子都捡回来了,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脚上有脚环或者信筒吗?”叶无尽回神,淡淡问道。
“没有。”
“那就随便处理了吧。”叶无尽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他抬头看了下天上的月亮,月过中天,已经入夜了,“冯玉在哪,把她带过来。”
他要再仔细问问,万一封玉真没骗他,那这一切……他搞不好要变成谁手里的刀。
“不是您要她去取库房物品的清单吗?”贾高星一怔。
“她这么说?”叶无尽面色骤沉,转身正要吩咐,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什么不合常理的事情,动作不由一顿,快步走到围栏边,“那是怎么回事?”
贾高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个人影正向湖心亭走去,似乎是涨潮了,湖水漫过春风得意楼与湖心亭之间的曲桥,水波光影间,那个人影仿佛走在水面上,每一步都带起一阵涟漪,水波微皱,一圈一圈缭绕退去。
“喂!”贾高星高声喝叫,同时示意守在楼下的府兵赶到湖边去,“你站住!”
那人影已经走到湖心亭的外沿,回过头,月光下叶无尽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是封玉。
那个女人隔着湖看向春风得意楼的三层,对着他露出盈盈微笑,月色为她的乌黑长发镀了一层银光,她脚步微抬,走进亭内,叶无尽眼睁睁地看着她在亭中横梁处捣鼓片刻,随即一阵让人牙酸的机甲转动声,在楼的周围渐次响起。
“怎么回事?!”楼内楼外的人都听到了那个声音,随即脚下震动起来,木材与木材间挤压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地板和墙壁都在发颤。叶无尽的脚尖感受到了颤动, 颤动一直延伸到他的双腿。
湖心亭在他和众人的视线下缓慢解体,变成了一片废墟,封玉那个女人站在废墟间、亭子中心的空地上,面朝着春风得意楼,使劲跺了跺脚。
顿时春风得意楼猛地下沉数米,守在一楼大堂外的十来名兵士躲闪不及,一起被陷进了坑里。
一时间惨叫声四起。
“城主!”一旁贾高星撑住差点摔倒的叶无尽,抓紧围栏,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贾高星手下的木围栏突然消失了。
绘满华彩的大梁突然升起,整个楼顶被打开,身后原本房门的位置变成两扇镂空雕花门,此刻门户大开,可以看到屋内原本摆放了案几、香炉和屏风的空地上凭空出现回廊九曲,廊下挂着诸多风铃,风铃的铃舌垂下来,光灿琉璃。
封玉带笑的声音跨过水域隔湖传来:“叶城主,您问我还有没有底牌。这就是我最后的底牌,飞金琉璃阵布局缜密无隙,玄机阵法暗藏其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蕴含无穷杀机。困杀过不少英雄好汉——您要是不信邪,可以试试。”
说罢双手一合,随着击掌声传来,叶无尽身后的雕花门关上了。
机关运转的轧轧声自脚下响起。春风得意楼还在缓缓下沉。
叶无尽的脸色极其难看,他站稳了向下看去,想等楼下沉到一定程度,就翻过栏杆跳出去。
又听封玉的声音传来:“这阵法进可攻,退可守,迷宫九曲,稍有不慎,就会踏入死门,万劫不复。叶城主,贺公公,还有众位兵爷,您们在楼中,可千万注意脚下,看到的不一定真实存在,您们行进间,如有死伤,小女子可概不负责。”她并不知道贺申已经离开了。
叶无尽探出身去,高声喊道:“冯玉,你到底要怎样,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
“叶城主,现在没什么好谈的了。之前我已经说过,愿意将春风得意楼双手奉上,您不同意。现在我将楼毁了,也算全了你我这七年的交情。”
叶无尽还要说话,忽听到脚下、春风得意楼的地面里突然响起闷雷似的隆隆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地下挣脱出来一般,与此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四下弥漫开。
“这疯女人在地下埋了什么?”叶无尽面色大变。
“地下有炸弹火油!”贾高星此刻不顾尊卑,一个翻身从楼上纵下,还不等落地,忽然在半空中惨叫一声,整个人就四肢分离地摔落到了湖里。
其余想跳楼求生的人纷纷止住了动作。
封玉在湖心亭中纵声大笑。
她的笑声湮灭在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中,地动山摇,春风得意楼位于爆炸的正上方,直接毁于一旦,火光冲天而起,叶无尽被爆炸的气浪掀出楼外,在空中看见湖水受到震动掀起狂涛巨浪,形成高达数米的水墙,叶无尽最后的意识里,看到封玉的面容被滔天浪涛掩去了,只留下一抹纤细笔直的身影伫立在那,随即被下一波巨浪淹没在水中。
“逃——快逃!!”在爆炸中存活下来的人们嘶声咆哮,还来不及喊完,大浪打来,火光被浇灭了大***露出焦黑的断壁残垣被湖浪拍得坍塌飞溅。
“别向后跑!别往后跑!”不知道是谁在尖声喊叫,嗓音嘶哑,“往两边跑,快跑——湖水要倒灌了!!”
仿佛天塌地陷般让人绝望的瞬间。
在那一瞬间幸存者以为自己将被湖水拍到灭顶了。决堤的湖水汹涌而来,逃亡的人被水浪的巨大压力拍在地上无法动弹,幽暗阴冷的水面下漆黑一片,数不清的断木瓷片顺着水流飞速冲来,就是一件又一件杀人见血的凶器。
随着春风得意楼的彻底消亡,地基处露出了一个漆黑巨大的坑,湖面无数小漩涡相击消融着,在春风得意楼的旧址处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到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怖**,**飞速旋转着,形成巨大的吸力,拉扯着所有还在水里的人和物。
苍头河的地下水脉被炸通了,当年强行截留的湖水正在飞快地自地穴回归主河,漆黑的地穴阴暗无光,湖水相互推挤发出声响,时而尖利时而低沉,有如亡者呼告的悲怆节奏,恶灵啼笑的惊怖混音。
逃!
泡在水中的众人脑中只剩了一个念头,忙乱间似乎又听见尖细的呜咽般的声音,重复再重复,舐咬磨蚀着神经的末梢,逼得人方寸尽乱。置身在这将人逼疯般的紧窒和混乱中,若无信念支撑,或许灵魂会比身体更早被撕裂。
明月高升,夜气渐冰,柔美的月晕仿佛变成冰冷的刀,毫不留情地收割着水中众人的性命。没人注意到,有两条人影正偷偷打开后院的后门,悄然离去。
离开这片,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