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双靴底与石板的摩擦声打破了春风得意楼后院长久以来的静谧和闲适,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下去了。
秋日的夕阳撒了满院残红,耐寒的青藤静静攀在墙角篱笆边,空气中漂浮着不知名的清香。
春风得意楼多日不曾点亮的烛火再次燃起,九曲桥上悬挂的灯笼也一盏一盏点亮,在晚风中忽悠忽悠地摇摆着,令人遐想无限。
华灯映水,湖水被风吹起层层涟漪,波光粼粼,随着水波的摇拂,九曲桥仿佛凌波,正随着湖浪的层层轻涌,一点一点往春风得意楼四周收缩,无声无息。
封玉被叶无尽拘在春风得意楼的三层,听着后院里侍女的惊叫混杂着府兵无状的大笑。她坐立难安,忍不住将窗扇支起一面,频频望去,昏暗的光线中,隐约能看到几个人影正在奔跑躲避,那因为惊慌躲闪而跌了一跤的,是红衫。
封玉艰难地吞咽一下,回过头:“叶城主,赫儿到底做了什么?今日御前献唱到底出了什么事,您能否与我分说一二?”
“本官当时不在场。”叶无尽端坐在厅堂中的矮几旁,伸出长指将棋盘上被吃掉的黑子慢慢提走,手边放着新沏的茶,“本官手底下的兵也进不了正堂。事后听说王小郎带去的侍女可威风得很哪,抢了信武将军张柱石的刀,单枪匹马躲过了禁卫军的围阻,冲进正堂了。”叶无尽哼笑,“早上来你这接人的时候我就交代了,除了王赫一人,谁都不许带。偏有那自以为是的,把我的话当耳边风……陛下对所有值守的军士都罚了五十军棍。我这人心软,见不得人受磋磨,来之前,已经一刀一个,把那几个不听话的崽子都送上路了。”
封玉苍白的脸是惨无血色的白皙,她细瘦的手指揪住胸前缎面的衣襟,屋内一时很安静,就像人在冷空气里呼出的气息。
“……赫儿的侍女发疯,赫儿他又做了什么?”
“他?”叶无尽将提出的棋子丢进棋笥里,有些阴郁地敛起眉心,“听说他对皇后言行无状,是娘娘铁了心要罚他,否则陛下也不会说子不教父之过,让我来你这春风得意楼了。”
封玉深吸口气,又向窗外看去一眼,王赫所住的院落灯烛已经点亮,院门紧闭,寂静无声。贾高星那些人并没有往那个方向去。他们在正院里窜来窜去,似乎以恐吓侍女为乐。
“叶城主,子不教父之过这话,真是戳人心窝子。”封玉收回视线,倚在窗边向着屋内说道,“右玉城里,谁不知道赫儿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我又是个寡妇……”
叶无尽掀了下眼皮:“我还以为你会说,陛下这话说的不对呢。”
“确实不对。”封玉淡淡一哂,“赫儿的父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错的。”
叶无尽一愣,片刻后面露讥讽地看着封玉,眼中阴翳得仿佛有鬼火在烧:“冯玉,事到如今,你还想花言巧语误导本官?”
封玉摇摇头:“叶城主,你我相识多年,若说我从未相欺于您,那是假的。但要真说我铁了心故意坑您,从未有过吧。”
叶无尽转着拇指上的扳指,并不接话。
“当日我带着赫儿来右玉城落脚,为了能有立锥之地,的确是打着您远方亲戚的名义买下了这块地,又连月打点金银送到您府上,买通了叶公子的奶兄为我们开门,这才坐实您收我们的孝敬,迫您不得不出面庇护我们。感激的话我就不说了,当日那些钱财买下的地,和之后建起的楼,就在您身下,若我如今都转赠于您,可否能换得您这次的高举轻放?”
封玉该下血本的时候,从不犹豫。能用钱解决的问题从来不是问题,这是封族人一贯的认知。
但被逼到这一步,也恰恰说明封玉已经黔驴技穷了。
“冯夫人真是好大的手笔。”叶无尽暗自心惊,他能看出封玉这样说是真情实意的,如此财大气粗,反而让他更谨慎了,“我真的很好奇,冯夫人你一介女子,哪来的这么多钱财?若你将这些全都给了我,今后怎么生活?你可是还有底牌?”
封玉抬手捋了下头发,苦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底牌,不过是现在顾不得考虑今后如何生活,只担心明日是否还有命在……钱财不过身外之物,更何况您来就是要抄了我这楼和后院的,不如我双手奉上,省的您多费口舌,也免得些许贵重物件损毁。我只希望您多顾惜身体,休息片刻……哪怕眯上一个时辰,也是好的。”如此她就可以带着王赫一路去到城北,将王赫交予约好的接头人,完成她在右玉城的最后一个任务。
叶无尽垂眸看着棋盘旁已经放冷了的茶,茶汤不再清亮,底部有浅褐色乳状沉淀,是滋味浓冽的红茶所特有的现象。
他摇摇头:“冯夫人,你如此坦诚,本官也不与你打机锋。你越这么说,本官越不会放你走。”
封玉已预料到叶无尽会这样说,她又向窗外看了看,楼下花圃中的琼花正在乘着晚风成片盛放,枝叶翠绿,花筒慢慢翘起,绛紫色的外衣打开,花瓣洁白如雪,香气四溢。
深吸口气,封玉压制住内心的急躁,叹了口气,长长的叹息,带着几分凝滞,“叶城主恪尽职守,我也不好强求……那就只能各安天命了。”
叶无尽心思缜密,听出封玉话中的不对,追问:“何谓各安天命?”
“不强求,不妄为,是生是死,顺其自然。”
叶无尽与封玉隔着半个屋子对视,封玉似乎是将什么事情想通透了,冲他微微一笑,眼角眉梢如沐春光,整个人都舒展开,不再有让他腻烦的小家子气,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
叶无尽本要布子的手顿住了,他缓缓坐直身子,正眼看向封玉,他背后是绣着繁复纹路的屏风,屏风顶部的流苏垂下来,略微凌乱地在脸颊和唇边轻柔吹拂。
夜风从封玉推开的窗扇涌入,带来湿润的水汽和琼花浓郁的芳香,相当静谧的傍晚,整个房间陷入一种不可名状的寂静。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叶无尽意识到长久以来自己都被她骗了,内心的警惕响成一片警铃。他不知道她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但他知道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封玉从来不是兔子。
叶无尽一向觉得自己运筹帷幄,今日却连连受挫,先是被帝王当着众人的面险些革职,如今又被个女人话里带刺地威胁。接连的挫败感让叶无尽一直憋在心中的鬼火燃成滔天怒火,烧得他心烦意乱。
他看着身前的矮几,茶盏、紫砂壶、棋盘、棋笥陈列其上;珐琅掐金丝的茶洗,白玉做成的盖置,闻香杯和品茗杯的后面,还放着七八个精致小巧的茶叶罐子,里面盛着各色上好的茶叶——他当然喝不了这许多种,但也任由封玉这样摆着,赏心悦目。
他猛地一脚踹翻矮几,几案倒地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封玉被这巨大的声响震得双肩瑟缩,守在房门外的府兵也被屋内的动静吓得一个激灵,纷纷站得更直了。叶无尽不是不知道自己有脾气,他只是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全白瞎了,他看着一地的乌七八糟忍不住叹气,几个跨步逼近窗边的封玉。
“冯玉,你打算做什么?我给你留了最后的体面,你莫无理取闹将最后一点情面都折腾没了!”
“情面?”封玉微微冷笑,“叶城主,早前我求你不要举荐王赫御前献唱,你不理,说我不识好歹。今日赫儿献唱,到底是因为什么被降了罪,你都不知道,就押着他一路游街送回来,您可给我留了什么情面?”里子都要被你埋汰光了!
“这些就都算了,民不与官斗,我们人微言轻,认了。如今我将春风得意楼双手奉上,只求你给我们母子一条活路,你还是不同意。我倒要问问叶城主,明日天亮后,您,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叶无尽的呼吸粗重了些,他又往前逼进两步,与封玉几乎贴上了:“我为什么举荐王赫,你不知道?若不是你暗示我他是皇后亲子,我会去争取这个机会?王赫他自己不会把握,御前失仪,只能说是你教得不好!你问我明日打算怎么处置你们?”叶无尽轻声笑起来,笑声渐大,凌厉的笑声,透着莫大的狠毒,他猛地压低声音,“本官心善,你们全楼主仆,由上至下,全部净身出户,若有不服者,再送去勾栏……或者南风馆。冯夫人你说,好是不好?”
“……好,叶大人果然好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封玉撑在身后的左手紧紧扣住窗棂,她眼中腾起的杀气让叶无尽心中升起无尽惕怵。
“你……”叶无尽突然注意到封玉为了避免与自己贴得过近,上身向后弯折着,几乎已经探出窗外了,他双手撑住窗框,想继续施压的时候,突然听到“咔”一声轻响。好像是什么机关被触发了。
“你干了什么?!”
封玉慢慢将左手收回,身体站直,她此时被叶无尽的双臂和身后的窗框禁锢在方寸之间,轻微的呼吸都能够鼓动叶无尽胸前厚锦的衣料,她抬起头,露出雪白的脖颈,如待宰的羔羊,吐气如兰:“叶大人,您离得太近了,有失身份。”
叶无尽蹙眉,正要进一步逼问,房门突然被人叩响。
“城主。”
“何事?”叶无尽盯着身前的封玉问道。
“贺公公来了。”
叶无尽猛地回身:“贺公公?现在?”
“是。”屋外的声音顿了下,又响起,“贺公公说……您要是不方便,他就先在外面等会儿。”
叶无尽自然是不敢让帝后跟前的红人多等片刻的,他一时半会想不出贺太监是为了什么而来,环视屋内因他难得的发泄情绪而变得不能见人,忍不住又要磨牙。
“哪能让贺公公在外面等候,快请进来。”深吸口气,叶无尽将满腔邪火压下,快步走过去推开房门。
在他身后的封玉知机,迅速从窗棂旁走到叶无尽搞出的一片狼藉间,扶起矮几,收拾那些散落的茶具。她不知道贺公公是谁,但能让叶无尽如此紧张的人,想必不是一般人物,封玉想借此拖延一些时间,看看眼下的情形能否有所转机。
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也不想孤注一掷。
贺太监走进来,封玉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捡拾的手一哆嗦,迅速低下头,只觉得握在手中的瓷片越发冰冷了,衬得她发烫的指尖正在微微颤抖。
什么转机她都不敢再想,只盼着赶紧离开这间屋子。
她认识他。
她早该想到的,皇后来了,自然要带这个贺太监。
贺太监全名贺申,是皇后入宫前不知从哪里捡到的天阉之人,武艺高强,心肠冷厉,除了皇后,几乎无人可以指使他做些什么。皇后入宫后,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贺申弄入宫中,自此成为心腹,什么腌臜事都由他去做。宫里一些新选上的秀女不知事,敢碎嘴子揣测贺申与皇后到底什么关系的人,往往都莫名其妙的就失踪了。
封玉自皇后手里将王赫救下后,就想方设法带着他逃出宫去,皇宫阔大,她抱着王赫躲在脏污难忍的恭桶里往城外运时,真的以为他们肯定能顺利混出城去了,送夜香的人却在窄小的角门旁被叫停,贺申亲自手执长枪,将恭桶一个一个捅个对穿,便溺流了一地,然后他在众人目瞪口呆中扬长而去。
封玉觉得他当时一定察觉到自己藏在恭桶里了,毕竟长枪刺穿木头的手感与刺穿人体的手感是不一样的,但他一定没想到桶中的人还能活下来。
那时封玉将王赫推开,咬牙硬受了长枪自她右肋穿透再拔出的剧痛,王赫在一旁吓得哭都哭不出来,她一边朝他安抚微笑,一边抖着手将封族配发的药贴吞进口中。而王赫自那以后,成了强迫性洁癖,再也见不得任何血污。
那时贺申的眼袋还没这么大,他面色青白,皮肤紧致。整个人冷得仿佛索命的阎王,长枪穿透身体的痛楚封玉至今还记得,以至于现在再见到贺申,她顿时觉得喘不上气来,右半边身子痛彻心扉。
“贺公公,劳您这么晚赶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叶无尽已经调整好情绪,笑吟吟地陪着贺申走到屋内,路过封玉时丢下一句,“你先下去。”
封玉低眉顺眼地站起来,半耷拉着脑袋,一屡黑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发抖,弓着身缓缓向门边退去。
贺申淡淡扫了她一眼,并没有认出她——其实七年前贺申也不一定知道封玉到底是谁。他尖着嗓子笑了声:“叶城主,咱家奉命,带了五十名禁军来。”
“这……可是陛下信不过我?”
“哪能呢,叶城主多虑。”贺申尖细的嗓子压低了,已经退出门外的封玉只听到一线气音,“是娘娘特意交代……”
再往后就听不清了,木质的楼梯吱嘎作响,之前一直在院里乱窜的贾高星奔上楼来,打断她的倾听:“哟,冯娘子。”
封玉扭头看向他,这个短小精悍的年轻男人手里提着一串共四只她悉心喂养的信鸽,见自己看他,突然咧嘴一笑, 但那笑容瞬间变成一张冰冷的表情:“冯娘子这是被赶出来了?躲在门边,是打算偷听吗?”
封玉并没有被激怒,她侧头看了下外面,湖心亭与春风得意楼间的曲桥上漾过一层幽幽的湖水,湖波迤逦,在月光下显得分外缠绵,就连湖心亭,看着都比白日要小巧朦胧许多。
她回过头,与贾高星寒暄:“贾爷好兴致,天色暗了,进出注意脚下,春风得意楼回廊楼梯众多,万一崴着伤着了,怕不是要耽误明日的事情。”说罢不等贾高星反应,又道,“叶城主要与贺公公密谈,让我回房将存在库房中物品的清单取来,稍后他要验看。我去去就来,贾爷还请自便。”说着封玉匆匆躬身,走向楼梯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