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躺了一躺,未曾合眼,脑子里纷纷扰扰,不觉已经到了起身的时辰,剪秋来叫我,洗漱,梳头,嬷嬷说着吉祥话,打赏小丫头,辞别长辈出来,果然不曾见到额娘,她原没有资格出现在这场合。稀稀朗朗的初雪飘落下来,落在我的鼻尖、面颊,沁凉的化成一滴雪珠滚落,遮盖头,上轿。
喜乐嘈杂,我坐在轿中,只觉得安静,安静的能听见每一粒雪花落上轿顶又随着颠簸跌落的声音。轿停,我深而缓的慢慢吐出一口气,回来了,比母家还熟悉的、刻骨铭心的地方,我心中甚至有一些雀跃欢欣,这熟悉的战场,这些熟悉的人和事,好戏,就要开场了。射轿帘,踢轿门,喜娘搀扶着跨火盆,入侧门,穿门回廊,每一步,仿佛亲眼所见的清楚明白。端坐室内,烛火映照下,我的眼前只有盖头的一片鲜红。身旁欢快的人声散了,我独自等待着,那个掀开我盖头的男人。
昨夜没怎么休息,我坐得昏昏欲睡,终于有木门的响动声,一阵寒风裹挟着酒气,他进来了。我振作着精神,一道身影在我身前站定,遮住了光。盖头慢慢慢慢的被撩起,眼前的男人是二十岁的胤禛,我有一瞬的恍惚,眼前的场景与前生重叠,他眉目舒朗,微醺的脸颊有两坨不自然的红,鼻尖的细汗在这初冬的冷冽里让人生出一丝暖意,眼神黑幽幽的,有这烛光照不进的深。他的手指干燥温暖,矜持又温柔的抚过我的脸颊,前生靠着回忆这最初的缱绻温柔,我度过了多少孤寂清冷的夜晚,现在彼时的他就在眼前,我的心还是禁不住悸动起来,没关系,没关系,来日方长,你喜欢的样子我都有,我的好夫君……
天还未亮,紫苑进来唤胤禛,原不是嫡妻大婚,便也不用入宫请安,早朝还是要如常去的。“你且安歇着,今日公务多,等我回来用晚膳。”胤禛说着起身,我软软的伸出手将他的手牵了一牵,微微一笑便将脸埋在衾被里。彼时我是服侍他直至出门的,有什么用呢?他从来不缺服侍的人,也不缺贤惠的女人。婢女伺候着他收拾齐整出了门,我略躺一躺也便起身。唤了剪秋进来伺候,一切停当,这屋里的婢仆便来磕头。紫苑和紫苏是这屋里的两个一等婢女,还有四个院子里的小丫头,叫丁香、杜若、玉竹、菖蒲,两个小厮忍冬和半夏。着剪秋赏了银钱,便让他们散了各自去忙。紫苑紫苏互视一眼,微微诧异,想来是预备着我要问话训诫的。不着急。待人散尽,我叮嘱剪秋道“今后这些人的言行你多留心,我近身的东西不用她们伺候,且看看罢。”
少顷,紫苏进来回禀“两位格格来给福晋请安。”胤禛立府四年余,府中人口倒也简单,后院只两位侍妾,其一玉漱原是胤禛通房,在宫中便服侍他的,另一位玉染是初立府时纳的,到如今也有四年了,二人均无所出。胤禛年少时是极爱惜羽毛的,在宫中既不得宠,又不得生母喜欢,在佟佳贵妃身边长大,性格极是谨慎自持,勤勉上进,更不耽于美色。我居中安坐,剪秋侍立一旁,二女进来,当先一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长容脸型姿色平庸,气质倒还柔婉,只是眼尾上挑将这柔婉衬得三分刻意。后一人身量纤细,溜肩窄胯,一副我见犹怜之态。二人施礼“给侧福晋请安。”我远远虚扶一下“请坐,紫苏,看茶。”紫苑端来两个锦凳,两人谢了坐,半侧着坐了,看起来倒是守规矩的。
“福晋连日辛苦,原该早来给福晋请安道喜,怕扰了福晋,故而迟了,福晋宽恕则个。”玉漱说着又要起身行礼,玉染也跟着动。
“快别这样,”我按手道“今后都是自家姐妹,妹妹初来府中,很多事情不懂,有什么到不到的,两位姐姐也多包涵。”两人连称不敢。
原该跟她们叙些府中规矩日常,了解些身世背景,人事纠葛,不过她们看我是新人,我看她们却是旧人了。便也没什么可说,闲话两句便散了。
歇了晌午,带着剪秋去小厨房,亲手煨了江米酿鸭子在炉上,又让她们备了爽口的脆炒冬笋和凉拌金针,并一碟芙蓉糕,粳米荷叶粥。花钱不多,好看丰富,又考虑了他的口味,胤禛会喜欢的。便回去换了衣裳,一身藕荷色暗云纹织花锦旗服,上身丹霞色绣海棠沐雨比甲,出了窄窄的白色獭兔毛边,梳着妇人家常的双云坠单把旗头,饰着一对海棠绒花并一对简单的米珠攒福钗,以及额娘那对珍珠耳铛,脚下一双比甲同色绣海棠花瓣米珠滚边花盆底。这一身,是我在母家时特意备下的,精致又不招摇,既不过分明艳,也不过分拘谨,恬静温婉的样子。月上枝头,胤禛才回来了,看起来心情不错,我站在门前迎他,他乍见我之下,眸光中似乎有小小的火苗一闪,便牵了我的手,往屋内走去。我二人在餐桌前落座,剪秋端了水来给他净手。
“在府中可还习惯么?”他拉着我的手在桌上问道。
“一切都好,王爷安心。”我微笑道。“今日两位格格来过了,看起来都是和善的人。”晚膳陆续摆上来,剪秋在一旁伺候着,我从她手中接过瓷碗给胤禛盛汤,“王爷尝尝妾身的手艺可还合您的胃口。”这江米酿鸭子原是他喜欢的,这么多年我也没少下功夫。“嗯,这汤炖的入味。”他三两口喝完,又将碗递给剪秋,“你连日辛苦,又刚到府中,很多事需要适应,这些事就交给下人去做。”“王爷吃着喜欢,妾身不觉得辛苦。”我莞尔,又搛了冬笋给他。胤禛看着越发高兴起来,“你且歇歇,过些日子待你对府里熟悉了,后院的事情少不得还要辛苦你来操持。”“王爷不嫌妾身愚笨,妾身愿学着理事,只是辛苦王爷要提点着妾身些呢……”“嗯,你放心。”胤禛不知是忙了一日当真饿了,还是合了他的胃口,晚膳当真用了不少。
“福晋厨艺精湛,今日着实用的多了些。”胤禛抚了抚上腹。
“王爷辛苦了一日,也需得心疼自己身子,饭后不宜久坐,不若妾身陪王爷略站一站,练练字,如何?”
“福晋也喜好书法?”
“妾身文墨上不甚通,只能在这字上用点小巧功夫。”
铺陈宣纸,我在一旁研墨,胤禛执笔沉吟,似乎无甚心思,转而将笔递予我,“福晋先请。”我接过笔,笑说“王爷可不许笑话我。”下笔刻意隐去锋芒,小篆生涩,在我写来却流畅有情。“只愿君心似我心,”胤禛念道,“我以为世间女子多习小楷,福晋这一笔小篆倒像你的人一样,让我惊喜。”他凝望着我声音低沉下去,我羞涩的不敢看他,只作垂首看字状,他从身后环着我,握住我执笔的手,写下“但不负相思意”。我回首看他,面颊飞红,又马上扭过了头。他牵着我的手放下了笔,对剪秋道“好好的收起来。”便拥着我向内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