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嫁的日子都是寻常,那位嫡出的大姐姐待我比原先更亲厚些,却也并不出格,她总是这般有分寸。二房的姐妹言语间不是不嫉妒的,这都不必放在心上。这些时日,我常自静下心来将前尘往事细细梳理,前世我这位纯良至善的大姐姐,死在了青春正好夫妻恩爱的时候,从此我不必再与她争,也再争不过她,她成了皇帝现在的四王爷心中完美的追忆,今生我得让她活着,只有活人才有缺点,只有活人才会犯错,只有活人才能看到恩爱凉薄,她要长长久久的活着才好……
这一日求了嫡母的恩典去庙里烧香,有这样重生的经历,虽不曾见鬼神,大抵是有的。带了剪秋乘车来至庙里,拜遍了菩萨,我只求这一世能保我孩儿万全。捐了香火钱,我与剪秋出离了庙门,拾阶而下,沿途道边一些提篮卖果子小东西的叫卖声不绝于耳,也颇热闹。“缘起缘灭~前世冤孽~一世债销~再劫难逃~”一个拖长音的腔调夹杂其中没头没尾的念叨几句。我逡巡一圈,一个抓髻零散的老道在路边支着个卦摊,捻着胡子半眯缝着眼摇头晃脑的,刚才的长腔应当就是他念的。我来到卦摊前坐下,剪秋侍立在一旁,老道停住动作,半眯的眼略略睁开上下打量着我“小姐问卦?”
“道长刚才所言何意?”我没有接他的话自问道。
老道正了正他摊前的卦幡,重申道“能知过去未来能测祸福吉凶。”
“那麻烦道长为我算一算过去未来,测一测祸福吉凶。”剪秋困惑的望了我一眼,想来她定以为我是来算姻缘的罢。
“小姐明堂有瑞彩,智珠含青芒,有大富贵相,”老道捻须垂首“只是福窝短浅,福满则溢。”老道截住话头不言语了。
“子嗣上呢?”
“常言道冤成父子,债转夫妻,子嗣乃前缘所继,不可强求……”
“道长有何教我?”
老道思忖道“放开放开,一放天地开,小姐切莫执着,该过去的就让他过去,该来的自然会来。”
这话听来似是而非,倒像是神棍的套词,我心下好笑,让剪秋谢了他银子,道谢离去。“缘起缘灭~前世冤孽~一世债销~再劫难逃~”老道的长腔又在身后响起。
出嫁前一日,嫡母将我召至她房里,将嫁妆单子理与我看,以庶女出嫁的标准来说,真是一份相当丰厚的嫁妆,我理当感激不已。纯元取出一只木匣道“妹妹大喜,此一去夫妻恩爱和顺,这一对海棠并蒂步摇送与妹妹添妆,妹妹不要嫌弃才好。”匣中一对赤金扭丝海棠坠碎红宝步摇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姐姐说的哪里话,多承姐姐厚爱,这样贵重的礼物,妹妹着实……”
“自己姐妹,不说这些客套话。”纯元打断我,嫡母接口道“王府不比寻常人家,需得自重身份,不能让人小瞧了去,更不能辱没了母家的颜面,你是个谨慎稳重的孩子,我也没什么要交代你的,只这一条,你要放在心上。”肃然应是,纯元笑言“妹妹最是聪慧惹人疼的,母亲有什么不放心的,只待一年半载妹妹有了王爷的骨肉,便什么都好了。”我故作赧然,嫡母又道“你夫家显赫,你父亲也为你今后处境挂心,你们姐妹自幼亲厚,出了阁也别生分了。”前生我以为这话是告诫我需要母家做后盾在夫家立足,好让我愿为他们所用,如今想来却是一手好伏棋。“母亲说的是,父母养育之恩断不敢忘,此去不能侍奉膝下,女儿感愧俯首。”起身向嫡母行了大礼又向纯元道“姐姐得空常来看我……”说着潸然泪下,语不成句,纯元忙将我搀扶起来,用自己帕子为我拭泪,说话间自己也垂下泪来。当真一室的母慈女孝姐妹情深……
从嫡母处辞别出来,我领着剪秋径直往父亲书房去。这个父亲,眼里心里向来是没有我的,自然也没有将我生母放在心上,便是出嫁,便是高嫁,也不过是他探路的石子,不值得召见我一会,告诫嘱咐的话有嫡母说就够了,但是有些话我却必须得当面同他说一说。小厮回禀了,将我引进书房,便自退下。书案前,那个男人正聚精会神写着什么,我静立下首,不出一点儿声响。约摸半柱香的功夫,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搁下了笔,抬起头来看我。“女儿问父亲安。”
“这么晚过来有什么事?”他端起茶碗,四平八稳的。
“女儿明日出阁,特来向父亲辞行。”
“诸事可都齐备了?”齐不齐备原也没什么我可置喙的。
“母亲操劳,万事都齐备了。”
“到了夫家,恪守妇道,侍奉夫君,别忘了你母亲对你的教导。”男人又拈起笔来,这意思,我是该告退了。
“父亲,”我跪下叩首“女儿不能膝前尽孝,愿父亲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果然,男人停下动作凝视着我,眉间的竖纹更深,显得越发阴鸷。
“父亲,”我再叩首道“女儿前几日去进香,一个道士说女儿有大富贵相,奈何福薄,女儿不敢奢望太过,但求不辜负父亲的栽培母亲的教导”顿了一顿叹息般低语道“还有我额娘生我一场……”
男人面色深沉,揉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哼道“和尚道士的话也是能信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女儿闺阁女子,不懂什么,只知道父亲母亲是为了我好,倘若一日有幸能为家中出力,自当竭尽全力,以全孝道。”言毕三叩首,告退起身,那男人不置一词只盯着我。这样表衷心的话说了等于没说,没说却不等于说了。如我生母者或许能从这段婚姻中猜出他们必有所图,但是哪有庶女会把他们的心思自己的猜测挑到明面上呢,我也不会。我这父亲能从诸皇子中挑中老四,眼光不可谓不毒辣,先以庶女许嫁,看清形式后再送嫡女入府,思虑不可谓不周全,嫁了两个女儿,前世却不享从龙之功,这样一个谨慎过头的男人,你猜我猜没猜到你的打算?猜忌猜忌,越是猜越是要有所忌惮,越不放心就越想安心,这样很好。
夜已经很深了,剪秋打着灯笼一路领着我回去,路上我又改了主意,转去了生母的住处。她这里我是极少来的,便是这段时间也都是她过去我那里。伫立屋外,室内已经熄了灯火,寂寂无声。“小姐,更深露重,您明日还要早早起来梳妆……”剪秋来劝我。我本也没打算进去,略站一站就转身回去了。我知道她没睡,她也知道我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