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只和我说过一次话，便是叫我“先生”，这让我很不自在。头脑发木的他让我很害怕。祖父他经常会用篮子装一些兽头人、带翅膀的动物、怪鸟之类的东西带到乡下。这些木雕在我看来稀奇古怪，那些农妇却喜爱至极。她们送给他麦片和火腿作为感谢，因为他的作品给她们和孩子们带去了欢乐。这天，祖父回到欧登塞城，我躲在楼梯后面，惊恐看着一群孩子追喊着他，他毕竟是我的祖父。
我从来不和男生一起玩，就算是在学校，我也是在屋里坐着，不和他们一起游戏。在家时，拉绳子换页的图画、拧紧发条跳舞的磨坊主、透视图和其他好玩的东西，都是父亲给我做的玩具。给布娃娃做衣服也是我极愿意干的事情。我常用扫帚柄和墙做支撑，把妈妈的围裙拉起，这样就可以做一顶遮风挡雨的帐篷。我坐在里面，看着醋栗灌木丛每天的变化。闭着眼四处走动，这会让人觉得我弱视，可他们不知道我的观察力特别好。当然，我承认我是个生活在梦幻里的孩子。
教我认字母表，以及正确地拼写、阅读的老师，自己办了一所学校。在她座位的旁边有一个钟，每当正点时，会动的小人就会从里面跑出来。她总是拎着一根粗荆条在女生多的教室里走来走去。学校总是不厌其烦地让我们在拼字母时大声地读出来。我从来没有被荆条打过，因为妈妈和老师约定不能打我。所以，当那天我被打后，我没说话，直接跑回家，让妈妈给我转学。紧接着我被转到了卡斯登先生的男校，我和那个比我大点的女生成为了朋友。她妈妈告诉她，只要学好算术，以后就可以去大的庄园当牛奶场女工，所以她特别想学好算术。她还常和我说些打工、实用的话题。我告诉她：“等我有了城堡了成了贵族，让她来找我。”她却嘲笑我是个穷小子。对她我使出了对医院老太太的招数。我画了城堡，并告诉她我出身高贵，连上帝的天使都来和我说话。可她却不解地看着我，对另一个男生说：“原来他和他爷爷一样。”听她这么说，我不寒而栗。我只想让自己变得高贵，所以我才这么说的，可结果却是让她觉得我和祖父一样不正常。这时我才发现这招对她无用。从此，我再也没有和她像以前那样好了，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了。在别的学生玩的时候，卡斯登先生总是拉着我，因为我是学校里最小的，他总是怕我被撞倒。他会拿蛋糕、鲜花给我，偶尔还宠爱地拍拍我的脸颊，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有一天，一个大个子学生因为没有复习功课，所以被要求手拿课本罚站在我们周围的那个桌子上，老师原谅了这个伤心的学生，这位可敬的老师后来成了索声电报局的经理。几年前，他还住在那儿。后来，有人告诉我，他总是笑容满面地对游客说：“你们或许不相信，但你们知道吗，大诗人安徒生的第一任老师就是我这个穷老头，他在我的学校里上过学。”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妈妈偶尔会带我一起到田里去捡麦穗。这时，我就感觉这和《圣经》里，路得在波阿斯的田里拾麦穗一样。在农场中有一位以性情暴躁而著称的管理者，这天，我们就碰见了他。他手里拿着鞭子朝我们走来，所有人看见他都快速地跑开了，因为我光脚穿着木屐，跑的时候鞋又掉了，麦秸扎在脚底，根本跑不快，被他抓住了。他举着鞭子想要打我，我不由自主地看着他的脸喊道：“你敢打我，上帝在看着你！”谁都没想到，这个性情暴躁的管理者突然变得和蔼起来，拍着我的脸问了我的名字，并给了我一些钱。当我把钱拿给妈妈时，她和别人说道：“我的汉斯·克里斯蒂安是个神奇的孩子，所有人都对他好，就连这个坏蛋都给他钱。”
我不知道穷困是什么，因为我在虔诚和幻想中长大。我的父母靠勤劳的双手养家，这对我来说却是过着富人们的生活。那个时候我穿得也很帅气：一位婆婆把父亲的衣服改给我穿；母亲在胸前缝了三四块丝绸，和马甲一样；她还用围巾在我脖子上系了个蝴蝶结；头发用肥皂洗过后，分别向两边梳去。这样一套看上去已经很像样了。第一次和父母一起去剧院看戏的就是这样穿的。特兰普伯爵或哈恩伯爵的公司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一家很好的剧院。我看的第一场戏是霍尔堡的《政治修补匠》，导演弗兰克善于以歌剧和喜剧著名。我虽然不知道作曲是谁，但这个本子却已改编成德语歌剧了。我在剧院所看到的一切让我无法相信，我的未来会成为一名诗人。后来，父母告诉我，在看到剧院里外有那么多人的时候，我的第一句感慨竟然是：“如果有和这里的人一样多桶的黄油，我得吃多少啊！”即使我才偶然去过一次剧院，但剧院却已经成为了我最想去的地方。每当冬天来临时，负责在外张贴剧院广告的彼得·琼克，我都会和他成为朋友。他把海报作为回报送给我，我把海报贴在我家周围，就算不能去剧院，在家里我也可以看着剧名和人物的名字，想象出一场精彩的喜剧。就这样，我的第一部无意识文学作品诞生了。
我父亲的一生
父亲的爱好不单单是戏剧和故事，历史和《圣经》也是他的爱好。父亲经常掩卷沉思，但是他的意见却往往得不到妈妈的认同，因此父亲变得越来越不愿意说话。这天，他看完《圣经》说道：“耶稣是像我们一样的人，但他是那么地不同寻常。”妈妈听完吓得哭了出来，而我马上祈求上帝原谅无理的父亲。
我和妈妈越来越担心父亲，直至有一天他说：“世上根本就没有魔鬼，它只在我们的心里。”这让我和妈妈愈感焦虑。某天早上，我们在父亲的胳膊上发现了三道划痕，我、妈妈和邻居都认为那是魔鬼为了证明自己存在的证据，事实可能是床上的钉子划的。父亲没有朋友，他常自己一个人待着或者带着我去散步。弗恩岛上的庄园想找个鞋匠，可免费获得一间带花园的房子外加个养牛的牧场。加上农场的工作，可谓是衣食无忧。父亲很喜欢乡村生活，这个机会对他、对全家人来说都是特别好的事情。庄园的人送来丝绸，让父亲自己出皮子做一双舞鞋作为试工。这件事是我们那个时候每天的谈资。我是多么希望自己可以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晒着太阳，听着布谷鸟歌唱。我希望上帝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这也是他能给予我们最大的快乐了。
我们庄重地看着这决定我们命运的舞鞋，父亲拿着用手帕包好的鞋出门了。我们在家等着他带回来好消息。不久后，我们看见的是满脸怒气的父亲，他说，夫人看了一眼说丝绸坏了，都没有试，就说不能雇用父亲。“你浪费了丝绸，那我也浪费了皮子。”父亲边说边把鞋底剪了下来。我们都哭了，美梦破灭了。我们的愿望上帝还是会满足的，假设上帝满足了我们当时的愿望，我将来就不会成为诗人而是一名农夫，生活也是天翻地覆地变化。或许，上帝是为了我的命运而不降福给我的父母。
父亲在林中散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德国战事这一件事情，拿破仑从一名小兵到指挥天下，他的所作所为是父亲的典范，更是父亲心目中的大英雄。丹麦与法国结盟以后，战争是人们唯一的话题。父亲自己要去当兵，想当上个中尉再回来。邻居们说这么做的都是疯子，想自己去挨枪子。妈妈天天以泪洗面。士兵的身份在那个时候是很卑微的，最近这些年，在公爵领地的叛乱引发的战争中，才让士兵得到了荣誉，可惜父亲生活的年代不对。
父亲的那个连队出发的那个早上，父亲高兴得手舞足蹈。他的焦虑通过和我的吻别深深地传达到我这里。军鼓响起的时候，我正在出麻疹，此时的我不能送父亲，只能躺在床上看着母亲和父亲走出我的视线。老祖母在部队出发后来了，她温柔地看着我说：“我现在死了就好了。”上帝的意志是无人可摧毁的，那个早上，是我记忆中最悲伤的一个早上。
战事结束了，可我父亲的部队却还没走到达霍尔斯坦。我父亲这个志愿军又回到了他的作坊，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仍旧用木偶表演德语喜剧，只因我看到的都是德语的演出。但是，演出中只有“Besen（扫帚）”是真正的德语，这还是父亲在霍尔斯坦学来的，这也是父亲这趟唯一的收获。父亲对我说：“汉斯·克里斯蒂安，你要记住，你不知道你会走多远，所以，你尽管向前走去。”可妈妈却告诉我，只要她在一天，我就别想和父亲一样随意出去把身体弄垮。
但不得不说，父亲的军旅生活的确让他的身体大不如前。那天早上起来，他竟然精神错乱地谈论着拿破仑和战争。他想象着拿破仑让自己亲自指挥战役。妈妈马上把我喊醒，让我去找“女巫”而非大夫来帮忙。“女巫”住在离欧登塞城几英里的地方，在她家里，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拿出羊毛线量了我胳膊，并把一根细小的绿树枝放在我的胸前。她告诉我，树枝和主被钉死的十字架出自一种树。她让我沿着河边回家，如果父亲去世了，我还能碰见他的灵魂。
我那个时候满脑子都是迷信的东西，所有的事情都让我感到害怕。到家的时候，妈妈问我是否看见了什么，我急忙向她保证说道：“没有。”父亲是在第三个晚上去世的，我和妈妈睡在地板上，父亲的尸体躺在我的床上。妈妈对叫了一整夜的蟋蟀说道：“别叫他了，冰女把他带走了，他已经死了。”我知道妈妈说的就是那年冬天，家里的窗上有着各种各样的冰花，其中一个像是少女张开了双臂，父亲打趣道：“她是带我一起离开的。”如今，父亲的尸体躺在那儿，妈妈也许是想起了父亲打趣的那句话。同样，这句话也被我深深地记住了。
圣卡努特教堂墓地就在教堂门的左手边的祭坛方向，父亲就埋葬在这儿，坟上被妈妈种上了一些玫瑰。以后的日子里，这里还会有别人的坟墓，但现在，这里被长高了的野草所覆盖着。
诗人之路的开始
自从父亲死了，妈妈在外面给人做佣人、洗衣服。父亲做的小剧院在家陪着我，我给木偶做戏服，演戏，再也没有人管着我了。那个时候的我，一头浓密的金色头发，戴着帽子，穿着木屐，难看极了。
班克福德夫人是一位牧师的遗孀，她姑姑和她一起生活，就住在我家附近。我一天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她家度过的，她们很喜欢我，所以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去玩。她们不单单给了我家的感觉，也是第一个让我觉得这是一个有着良好教育的家庭。那位去世的牧师班克福德还是一位在丹麦文学里占有一席之地的诗人。
第一次听说“诗人”这个词就是在这儿，诗人在她们心中是神圣的，对他充满着崇敬感。她们谈的和父亲给我读过的霍尔堡的喜剧不一样，她们谈的是诗歌、散文。班克福德夫人的姐姐每当说到“我哥哥是个诗人”的时候，就会眼睛发亮。是她让我知道，成为一名诗人是一件多么幸福和光荣的事，我人生中第一次阅读了莎士比亚就是在这儿。事实上，译文并不漂亮，但戏剧场景中的幽灵、女巫以及暴力事件都被莎士比亚描绘得有声有色，这让我爱不释手。我迫不及待用我的木偶们上演着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剧里面的人物都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幻想中。越来越多的人死去，我反而觉得越有趣。我的第一部戏就是在那个时候写的，毫无疑问那是一个所有人都死光了的悲剧。它是以皮拉姆斯与提斯伯的一首老歌作为背景，同时在剧中加入了隐士和他的儿子。两个人都爱上了提斯伯，同时都在她死的时候自杀了。《圣经》和巴里主教《教理小问答》里的段落大部分都是隐士的台词，尤其是邻居间责任的部分。《阿波尔和爱尔维拉》是我给它取的名字，我自豪并兴奋地把它读给所有人听。当我回到邻居家时，我的邻居打趣道：“你是打算把这出戏写成令人反感又毫无看点的故事。”我痛苦万分地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因为所有人都在称赞我，只有她给我泼冷水。妈妈劝解我说：“她是忌妒我的儿子能写出这样的戏，所以她才这么说的。”
怀揣着妈妈的慰藉，我开始了下一部戏的创作。这回我夸张地加入了国王和公主的角色。因为我发现莎士比亚的戏剧里面，人物之间的说话方式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我不想我的戏里也是这样。我询问着我身边的人，国王说话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没有人能给我答案。他们告诉我，欧登塞已经很久没有国王了，而且，国王有可能还是说外语的。于是，我找到了一本里面有着德、法、英与丹麦文对照的词典，我在这些词汇里，挑选出一些词句把他们融合到国王和公主的台词中去，例如：“早上好（德语），我的父亲（法语）。昨天休息得好吗（英语和丹麦语）？”我想，贵族们说话或许就是这样的，也只有这样才能符合他们的身份，这就是《圣经》中提到的城市巴别尔的语言。我一想我要在大家的面前朗读我的戏，我就兴奋无比，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没有人愿意听我朗读这语句不搭的戏。
邻居的儿子在布厂工作，每周都能拿回家点钱，邻居说我天天瞎晃，不务正业。于是，妈妈决定让我也去布厂工作。妈妈说：“不为钱，就是想知道我在哪儿。”
老祖母带着我去了那家布厂，她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和那些令人讨厌的男孩子在一起，这让她很是苦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