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哥本哈根移民过来已经在日内瓦住了一段日子的普拉瑞老人把丹麦来的游客都当成了贵宾。巧的是我在街上随意向路人打听他住处的时候,遇到的是他的朋友,于是马上带我找到了那个热情的家。普拉瑞有好几个女儿,都说丹麦语,和他们交谈自然也是丹麦语。普拉瑞曾经教过亨里克·赫兹,所以我和他说起《死国的来信》赢得了国内人的关注,取得了成功。普拉瑞说,他待在哥本哈根的时候在一个五金商店打过工,为了赚取学习法语的学费。他还告诉我,当年路易斯·菲利普曾经住在植物学家缪勒先生名下一个叫康尼克的商人家里。一天路易斯·菲利普以同胞的名义邀请他到皇宫共进美餐,是路易斯·菲利普亲手布置的餐桌,做的服务,那个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侍者。
在勒洛科尔改编《埃格纳特和人鱼》
站在镇子中,阿尔卑斯山仿佛就在咫尺。某天一早,我心血来潮想走到山里去,真正动身之后才发现,越往前走,山就离我越远,好像山脉一直在往后退缩。正午时分我才走到了第一处峭壁底下,我决定放弃返回,结果等我再次到达日内瓦的时候,夜晚已经来临。
一桩谋杀案让奇伦古堡声名鹊起,为了看这座秀美的城堡,我穿过了洛桑和威维。对它产生兴趣是因为拜伦的《奇伦的囚徒》这首诗。城堡旁边是一汪清澈翠绿的深湖;湖边到处都是葡萄园和玉米地,向远处蔓延;枝繁叶茂的老栗子树将自己的影子投到地上,很大一片的阴影,一些枝叶太过茂盛,伸展到了水面上。整个乡村让我有了一种南方小镇的错觉,哪怕瑟沃山峰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穿过吊桥到院子里,光线不是很好,有些阴暗,一些狭窄的垛口分布在墙上,从前的守卫者们通过这里向进攻者浇上滚烫的开水和热油。设计者在不少房间设置了陷阱装置,哪个倒霉蛋不小心踩了上去,机关便会启动,不幸的人便会被固定在下面岩石上的铁钉狠狠刺穿,或者迅速地坠入冰冷的湖水里。再往下是地牢,牢房里的镣铐早已经锈迹斑斑;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想必是犯人们休息的床榻。拜伦在1816年来到了这里,将自己的名字刻在了一根石柱上。带我参观的这位老妇人就在边上,她不认识拜伦,所以阻止他的行为,不过他没有理会。如今,每一个游历到这里的人都会特意去看看那根石柱母,老妇人耐人寻味地对我说:“看起来那肯定是一位了不起的绅士。”如果想去我的新家,必须从奇伦一直往上走,经过侏罗山再前行一段,才能到达坐落在侏罗山高处山谷中的勒洛科尔,一个钟表匠的小镇。
山谷中,总会有云层落在下面。勒洛科尔在史前是一个湖泊,现在还能在这里找到鱼骨化石。高大挺拔的云杉树随处可见,被树荫庇护的地方十分幽静。紫颜色的番红花被大片鲜绿的嫩草包围着,花草的叶子里流出闪亮的浆汁。屋子里都装满了当地的特产手表,还有无数串红色的白蜡树点缀在山上,好像《ABC》字母书里的画面。草莓诱人的红色,让我想起了家。
勒洛科尔不算小集镇了。已故的聪明人厄本·尤根森是热情的霍里埃特妻子的哥哥。霍里埃特友善的一家人让我感受到家庭的幸福。他们完全把我当成自己人,负责我的食宿,当然这点报酬我还是能付得起的。主人夫妇热情地握着我的手说:“这就是我们在向你发出邀请了。”家中的孩子们也很快和我打成一片,包括几个小不点,都成为了我的好朋友。孩子们两位上了年纪的姨妈罗丽莎和利蒂雅也和他们住在一起,尽管岁数很大了,却是了不起的两位女士。跟她们讲一些丹麦的故事便是最好的语言训练,因为我必须用法语跟她们交流。她们原本还有一个最小的妹妹,在年轻的时候和丈夫一起离开后便没有回来过。而我则用法语将自己知道的关于她们亲爱小妹的情况转述给她们。我讲得非常烂,不过好像他们都懂了,而他们说的我基本能理解。才8月的时节,早晚的温度却很低了,我屋里的暖气已经开始使用。小镇每年都是如此,有时已经下完第一场雪。而在只隔了几个小时路程的侏罗山下,却是烈日当空,夏日炎炎。一到晚上,整个小镇都陷入一片静谧中,来自大自然的声音也都销声匿迹,只偶尔会听见对岸法国边境处传来晚钟被敲响的声音。
一所被刷成白色的磨房孤零零地立在小镇不远的地方,独特的外观实在是吸引眼球。穿过房子的地下室面对的是一条河流。河水不断地冲刷着巨大的水车轮子,使其转动。我经常会到这里看看。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稍远一些的地方——杜博瀑布,那里的景致要更别致一些。我把这些写进了小说《奥·特》之中,当中我细致地勾绘了给我带来美好的勒洛科尔,它是我人生中最难忘的回忆。
勒洛科尔小镇坐落在高山上,被大树组成的森林环抱,算得上和平地带,即便这样还是没能躲过政治动乱。大家知道,位于瑞士纽查特尔的卡侬县是属于普鲁士的领地,瑞士和普鲁士因此有了分歧。在远古时期原本和平共处的人反目起来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情,他们不接受和议,各自唱着不同的国歌,对立起来。从很小的一件事情就能看清真相。我听过这样一件小事,一个瑞士人家里挂着一个玻璃相框,相框里画的是威廉·退尔拿枪打掉儿子头上苹果的故事。某天一个普鲁士派前来拜访,用胳膊肘把玻璃相框损坏了。瑞士人说:“他肯定是成心的。”不过这些政治上的纠纷对我没有任何影响,他们热情地欢迎我的到来,让我过着温馨的家庭生活,我比其他旅行者更加了解那里的生活习惯和风俗。另外,我一直在写我的新书。
旅程开始时,这本作品就一直在酝酿,在巴黎待着的那段时间也没有停止。现在思路都已经清晰,关于书的想法也立体起来。对这部作品我寄予了非常大的期望,我想用它战胜其他的宿敌,让他们认可我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作品是由古老民谣《埃格纳特与人鱼》改编,在巴黎我写完了第一部分,第二部分在勒洛科尔完成了。我给它加上最后的导言,寄回了丹麦。要是现在,我绝对不会写上那样的话,《埃格纳特》的境遇也肯定会有所不同。那篇导言最大程度地展现了我当时的个性,没有刻意掩饰。
《埃格纳特与人鱼》是我从小就非常喜欢的,它表现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陆地与海洋。长大后,我从中了解到生命崇高的景象、心灵的永不餍足,并且开始期待一种与众不同的奇特生存方式。我要把内心这个想法表达出来的意愿已经持续了非常长一段时间。在巴黎的喧嚣繁华里,耳边一直回荡着这首民谣,不管是在林荫道欢快地散步,还是在富丽堂皇的卢浮宫安静地观赏,我都不曾忘却。它像一只看不见的蝴蝶,围绕着我。胎儿早已孕育在腹中,只是我没有感觉到。
告别瑞士
侏罗山离巴黎很遥远,山顶的景色华丽宏伟,有着典型的北欧特色。阿格乃特就诞生在这郁郁苍苍的松林和死一般的寂静里。我要把深爱的她送到属于她的故乡去,她的灵魂属于丹麦。让她带给你们一声问好,希望你们能对她亲切一些。任何一个丹麦人在异国都是最好的朋友和兄弟,请把她也当成近亲知己。
雪继续下着,窗外的森林被冬天浓厚的云笼罩。山脚下却是另外一番景色,夏日的阳光炽热地照射大地,葡萄早已成熟,爬满了整个支架,玉米也将等待着收获。明天我要起程越过阿尔卑斯山,去往意大利的国度。在那里也许我会做上一个好梦,梦会被我寄往丹麦,因为儿子要向母亲诉说梦境。再会。
安徒生
1833年9月14日于侏罗山勒洛科尔
哥本哈根收到我的作品手稿,很快出版了。那篇导言成了人们取笑的对象,特别是关于阿格乃特。他们尤其不喜欢“胎儿早已孕育在腹中,只是我还没有感觉到”这句话,对整个作品也没有多大兴趣,甚至还有人评价说我笨拙地模仿了欧伦施莱格。仅仅因为欧伦施莱格也曾从国外寄回手稿。此外,帕鲁丹·缪勒的《丘比特与普绪喀》几乎和我的作品同一时间出版了。大伙对它的反应要热烈得多,这本小说成功地激活了读者们,引起了关注。对比起来,我这本书中缺乏的东西就更加明显。《文学月评》自然也没有给出赞扬的评价。不过奥斯特德对我的作品不会仅仅只留下此等印象,1834年8月8日我在意大利时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他非常中肯直率地表达了对这本小说的观点和建议。其实我已经意识到,只是没在当时承认而已。
《埃格纳特》中有着很多的缺陷,但它成为了我创作道路上更进一步的标志。作品中我客观地展现了主观的诗意。我正处于纯抒情到其他风格的过渡阶段,它为我前一阶段的生涯画上了最后的句点。评论界对这部作品的称赞几年之后才出现。他们认为,比起我早期的作品,它多少还是引起了关注,尽管有些稚嫩,但诗的感觉要成熟、丰满多了,内容越发充分,表达的思想也深刻了。后来,我有了把《埃格纳特》搬上舞台的想法,便对它进行改编,希望夏季的时候能让它获得观众的掌声。可惜演出并没有成功。上演的时候我并不在国内,可还是知道黑博格夫人如阿格乃特一般为我精心策划,尼尔斯·盖德为我写出优美音乐,他们尽心尽力造就一场感人的表演,却无法改变演出失败的事实。
不过这些都是未来的事情。《埃格纳特》就像一尊可爱的雕塑,它的本质只有上帝和我真正了解,我带着期望和梦想把它寄向北方。第二天我却要朝着与它相反的方向前行,到意大利开始我的新旅程。
在勒洛科尔我和大家成为了密友,孩子们难懂的方言也无法妨碍到我们。告别他们,令人伤感。他们含着眼泪跟我道别,我还是听不太懂,可心里都清楚,他们把我当成聋子在我耳边大声嘱托。仆佣们也含着热泪,握住我的手和我话别,大妈大婶们送上了特意编织的羊毛手套,让我抵御辛普朗山口的寒冷。
再见了,勒洛科尔!再见了,《埃格纳特》!它们是我诗人生涯的最后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