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叶茂,山风瑟瑟。正值黄昏,天边一片绚烂的彩霞,似一匹华丽的七彩锦缎;金黄色的落日镶嵌其中,似一颗美丽名贵的宝石。落日熔金,云蒸霞蔚,美不胜收。
子珝和李云逸并肩坐在山顶。子珝用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红霞。
“登临顶峰的感觉真是好。”子珝感慨道。
“这才多高的小山丘,也算是登临顶峰。”李云逸嗤之以鼻。
“你登过多高的山啊?”
“泰山。”
“真的?”
“我没登到山顶。”
“哦。”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云逸不禁感慨道。
“正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子珝反驳。
子珝想起这些天在朝堂上的经历,不禁微微一笑。正要轻轻哼起歌谣,两个人的脚步声和话语声隐约传来。他们回头望去,因为山的坡度,他们看不见人影,只能通过声音大概分辨是两三个人在向山顶攀登。
子珝并不在意,回头继续欣赏风景,正要开口唱歌,李云逸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安静。
子珝用好奇地眼光瞟了一眼那两人的方向,李云逸点了点头,用手指了指一处林深叶茂的地方。
子珝心领神会,两人一起站了起来,但为了不让正在爬山的人发现,不敢站直,半蹲着,弯着身子安静迅速地走到了林深叶茂处,两人分别藏在两棵树木后,借助粗壮的树干和停僮葱翠的枝叶藏匿好身形。
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越来越清晰。
“殿下,此处离长安也太远了,就要到秦岭山脉了。”是一个中年男子有些气喘吁吁的声音,“而且,这山真的是不太好爬。”
子珝觉得此人的声音似曾相识,仔细回忆了一下,竟是位列九卿的大司农,亓官鈡。
李云逸并不认识亓官鈡,但听见“殿下”这两个字,立刻凝神细听。
“这座不知名山丘荒无人烟,又远离京城,我们在这里议事,想必无论如何也不会消息走漏了。这几天泾河河水就要决堤,可不要在这时功亏一篑。而且,此处风景也还好。”说话的男子声音平静,却不怒自威,令人不敢轻视。
是太子。
李云逸才做郎官不久,对朝堂并不十分熟悉,仔细想了想,觉得可能是太子,又看了看子珝的神情,便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难得有机会远离京城的喧嚣,来这世外桃源逛一逛。多谢殿下了。”亓官鈡笑嘻嘻地说。
“你是真的感谢我吗?”
亓官鈡没有说什么,只是干笑了两声。
子珝暗暗一惊,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同一般。
“就在这几天,最早现在,最迟七月末,泾河河水就要在泾阳决堤了。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是关于引水之法,我还有一些疑惑。”太子说。
太子折断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简易的地图,两人便探讨起来。他们的治水方法便是在泾河和洛水之间开造一条渠,将泾河河水引致洛水,从此减少咸阳至潼关一带泾河河水的流量,降低水灾风险。
太阳渐渐落山,林中也渐渐阴暗。两人讨论完治水,便说着话向山下走去。
“但愿这次的泾河之水不要让无辜者丧命。”
“恕臣直言,一旦河水决口,只怕灾情究竟会到什么程度,我们也无法预料。”
两人沉默。亓官鈡说:“殿下,箭已在弦,纵然您心存善念,也不可再多犹豫。”
两人渐行渐远,话语声也渐渐消失。
子珝和李云逸直到完全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又过了一瞬,才向对方走来。
“他们什么意思?”子珝明知故问。
“你认为他们什么意思?”李云逸自然已经猜到,“这世上竟有人能预料到天灾。”
“他们要策划一场‘天灾’,再由太子出面赈灾,并提出治水方法,甚至亲自出面实施。因此太子在民间便会名声大振,在朝中威望更重,也让陛下更加欣赏他。”子珝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我真的不敢相信,太子为了权力,竟如此不择手段……”
“为了权力,父子相残,兄弟阋墙,普通百姓的性命和生计他们又怎会放在眼里?”李云逸轻蔑地笑了笑,“若没有机会,便要自己制造机会。”
“不行,我们得救救他们。”子珝虽然焦急,但尽量让自己冷静地思考,“现在我们没有证据,根本不可能去揭发他们。事态紧急,我们要赶到泾阳,想办法加固堤坝,阻止河水决堤。对了,他们要怎么做到让河水决堤?损毁堤坝?”
“这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法。或者,他们可能封堵泾阳附近某条河道,造成泾阳附近的泾河水流更加大。不过,如果他们这样做,且不说耗费的人力物力,他们又如何堵住悠悠众口?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如你所说,为了避免被人发现,损毁堤坝也未必可行。也许他们几年前就开始筹备,去年加固泾阳堤坝时,他们已经动了手脚,致使堤坝并不牢固,预计在今年涨潮期决堤。”子珝不自觉地在林中踱步,“如今最有效的方法正是加固堤坝。只是,我们需要人力,也需要钱。钱倒是有办法,只是去哪里找那么多人力?你我都不懂这些,需找一个内行指导,至于民工,至少要数千人吧……”
“等等,”李云逸打断了子珝,“其实最有效的方法不是加固堤坝,而是组织民众撤离。”
子珝恍然大悟,“没错!如今加固堤坝只怕已经来不及,如果在加固堤坝的过程中突然决堤,那么只怕会伤及更多人的性命。”说着,子珝就向山下走去,“我们去找几个人帮忙,不,来不及了,就我们两个人,现在就去泾阳组织百姓撤离。”
李云逸站在原地看着子珝,子珝走了几步,便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犹豫地看着李云逸。
李云逸明白子珝心中所想,走到子珝身旁,“且不说我自己,我不想让我的父亲因为我被太子看做敌人。”
如果他们去救了泾阳百姓,就会破坏太子的计划。一旦他们营救成功了,必然会抢了太子的功劳,让太子的苦心经营功亏一篑。即使他们没有赶在决堤前救出泾阳百姓,只要太子知道了他们有这样的举动,便会明白他们得知了他的计划,哪怕他们什么都不说,也会引来杀身之祸。
“我又何尝没有牵挂?”子珝似被一盆冷水泼醒,声音低沉,“上官府既然愿意让我入其族谱,我就不能连累他们。泾阳百姓的性命是救回来了,可是他们呢?一旦真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之中有谁说出我的真实身份,那么我的家人就大祸临头了。”
“再说,你就不怕死吗?况且,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还未必能救得了他们。别管这事了,就当今天什么都没听见。”
子珝沉思了一瞬,突然眼前一亮,“我们可以告诉晋王!晋王若知道了,定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
“没想到啊,你还挺聪明的。”李云逸恢复了如往日一样潇洒随意的微笑。
“我当然聪明了。”子珝毫不谦虚地笑了笑,“我们去给晋王送一封匿名信,至于相信与否,就看他的了。”
月黑风高,长安的街上一如往日的安静。
晋王府门前,守门的两个侍卫靠着墙,半睡半醒地打着瞌睡。突然,一支箭矢划过漆黑的夜空,钉在了王府的大门上。
两个侍卫瞬间惊醒,拔剑出鞘,戒备地四处打量,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又向朱雀大街上三层高的望月楼看去,可惜灯火全熄,什么也看不出。
望月楼上,子珝,李云逸和李府的侍卫夏尘蹲在檀木雕栏后,朝晋王府望去。
“射中了。”夏尘说。
“嗯,不错,回头赏你二两银子。”李云逸拍了拍夏尘的肩膀。
过了片刻,他们远远看见其中一个侍卫打开大门,走进了王府。
除了要给晋王看的纸条之外,箭矢上还绑了给两个侍卫的纸条,请他们一定要立刻转交给晋王,并且随着纸条附加了赏给他们的银票。
“太好了!”子珝嫣然一笑。
“幸好有那两个灯笼。”
“走吧。”
三个人起身准备离开,子珝刚一转身,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差点惊呼出声。李云逸和夏尘也吓了一跳。
一个人正站在他们不远处。浮云蔽月,黑暗中,那个人的容貌难以看清。
“你是?”
“你们要给晋王传递什么消息?”
是萧桓的声音!子珝和李云逸急忙行礼,“参见齐王殿下。”
夏尘着实一惊,不过因为在黑暗里,他有了莫名的安全感,跟着二人一起作揖。
子珝心念电转,但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臣等是想恭贺晋王府的婢女出嫁。啊对了,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望月楼已经关门,您是怎么上来的?”
“望月楼的真正老板是我。”萧桓淡淡说。
“啊,”子珝笑说,“臣等先告退了。”说罢做了一揖,想要离开。
尽管子珝的借口极其荒谬,但萧桓并未留他们。
晋王府内。
烛光摇曳,萧启坐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皱眉沉思。
“殿下,你以为,这是真是假?”晋王妃坐在他身侧,娇声问。
“如果是假的,那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陷害我制造水灾,随即赶往救援,博得声望?”
“这要万一是真的,泾阳数千百姓现在命悬一线,殿下要去救他们啊!”晋王妃善心未泯,好心劝道。
“如果这是个陷阱,只怕到时候你我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可是,这若不是个陷阱,便是个大好的机会……”晋王想了想,“人命关天,我还是要去泾阳拯救黎民百姓。这样吧,这张纸条你一定要留好,这是我们唯一的证据。”
“是。”
晋王下了床,迅速地穿戴整齐,“找季三来。”
和顺十九年七月二十,离长安不远的泾阳县发生水灾,泾河河水决堤,百余人遇难,庄家农田被尽数淹没,房屋损毁。神奇的是,就在洪水决堤前的一个时辰,晋王突然出现在泾阳,声称自己预测到了即将发生的水灾,想要组织百姓撤离。不幸的是,就在疏散百姓的途中,河水决堤,洪水涌进县里,多数百姓都未来得及逃离。晋王被熟悉水性的随身侍卫救了出来,逃到高地上躲过了一劫。
消息一出,朝野震撼。水灾本不是稀奇之事,只是晋王似能窥测天机,预测水灾,拯救苍生,又死里逃生,着实是个千年难遇的传奇。很多朝臣感叹晋王能感知天意,不惜以身犯险解救百姓,实在难能可贵。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有不少朝臣暗暗为他担忧。
未央宫前殿。
“父皇,儿臣迟了一步,指使泾阳百姓没能逃过水灾,请父皇降罪。”晋王姿态恭谦,语气诚恳。
“你能感应到天灾已是神奇,况且你不顾生死已经救了一些人,何必自责?”皇上说。
“儿臣正要向父皇禀告,儿臣根本没有感知到水灾。”
子珝早有心理准备,丝毫不感到意外。这是不是个陷阱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皇上和太子都没有感知到天意,晋王却感知到了,并且被人们称赞,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罪过吗?即使皇上宽容大度,也无法容忍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哦?”
“就在前天夜里,有人用羽箭射中儿臣的府邸大门,给儿臣传递消息,说太子殿下策划了一场天灾,只为水灾过后前往赈灾,再提出治水方法,博得声望和民心。只是,儿臣实在不相信皇兄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因此没有多想。可是儿臣躺在榻上却始终无法入睡,感觉心里极其不安。”说到这里,晋王流露出愧疚的神色,“儿臣只好自作主张,连夜赶往泾阳县,想着看见泾阳县无事,儿臣也就放心了。可谁知……”
朝堂里一片哗然,每个人都太过震惊,反倒无话可说。皇上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不知在想什么。
“父皇,儿臣依旧感觉是有人想诬陷皇兄。皇兄这么多年勤勤勉勉,声名在外,怎可能做出这种有违天道人伦的事情?儿臣已将箭上字据带来,请父皇明察秋毫,还皇兄清白!”
朝堂之上严禁交头接耳,朝臣们纵使心中惊讶不解,也只是面面相觑,道路以目。
子珝悄悄看向萧桓,只见他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那夜他并没有遇见她。
“呈上字据。”皇上命令道。
“是。”
皇上看过纸条后,视线落在了太子身上,众人的目光也齐齐聚在太子身上。
众目睽睽下,太子神色平静,丝毫不见慌乱,走出队列,做了一揖,“父皇,清者自清,请父皇下令调查此事。”
只此一句话,似乎让文武百官的心都安定了下来,太子的冷静和不慌不忙就是对自己最好的辩白。
皇上说:“朕信任太子,只是试图诬陷太子的人委实罪大恶极,这个人也应该是制造水灾的真正幕后元凶。秦澔霖。”
“臣在。”秦尹走出。
“如若根据纸条上的字迹,能找到执笔之人吗?”
秦尹面露难色,“陛下,虽说执笔之人必定早已经变化了笔迹,但若能找到一书法大家,再收集到所有有嫌疑的人平时的写过的字,一一比对,也许能根据一些字迹中的蛛丝马迹找到执笔之人。只是,有嫌疑的人范围太大……”
皇上自然明白。就算假设幕后主使是一个官员,拿所有官员的奏章比对,可是真正策划此案的官员还可以找另一个人帮他执笔。那个人也许是在野之人,比如一个江湖人,一个书生,一个商贩,甚至可能是一个乞丐。范围实在太大,就算查遍京城也未必能找到那个人。更何况,如果那个人变换字迹变换得无人能看出区别,那便白费了一场功夫。
若是把所有朝臣的奏章送去廷尉,也会让很多人不满。而不满的结果,也许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认为,查到执笔之人可能性有多大?”皇上问。
“臣以为……”秦尹为难地想了想,“陛下恕罪,只怕只有十之一二。”
皇上思忖片刻后下令,“事关重大,还是要找到诬陷太子致使泾阳百姓无辜受难的人。秦澔霖,此事就交给你了。”
“臣遵命。”
“为了调查,朕会派人把所有朝臣的奏章都送到廷尉。至于没有呈过奏章的官员,你派人去他们的官僚处搜集字据吧。”
“是。”
子珝和李云逸自然不会亲自执笔,执笔之人是李云逸找的一个江湖游侠,并且他今日已经离开京城。
“此次虽然受灾地区只泾阳一县,但死伤者不少,良田被淹,还是要派一个官员前往协助泾阳县令赈灾的。众卿有谁愿往?”皇上的视线扫过众臣。
若是重大灾情,众臣一定跃跃欲试。虽然这次灾情小了点,晋王还是站了出来,“儿臣愿为父皇效劳。”
“你还是留在京城吧,朕有其他事交给你。这次赈灾也并不困难,就交给别人吧。”皇上说。
没等晋王回答,子珝走出队列,朗声说道:“臣愿前往赈灾。”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子珝身上。皇上有些惊喜,问:“上官卿懂这些吗?”
“臣略知一二。求陛下恩准。”
皇上点了点头,“好,那你明日便带着钱粮启程。还有,帮朕查查为何泾河流域只有泾阳县洪水决口。”
“是。”
散朝后,群臣三三两两聚到一起,一边走一边讨论。待子珝走出了未央宫,萧桓方才走上前来。
“殿下。”子珝如往常一样,恭敬地行礼。
萧桓一袭黑色朝服,面容依旧清冷英俊,而唇角却多了一分笑意,“不知上官大人有时间茶楼一叙否?”
“臣恭敬不如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