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子珝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准备入睡。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小厮轻声唤道:“大人?”
“什么事?”
“突然个衣着奇怪的人来访,守门人本想拒了的,可那人的侍从声称,若大人不见他,就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子珝在心里默默重复了这句话,觉得十分熟悉,想起太子前几天在朝堂上便说过这句话。
“请他进来吧,我这就来。”子珝无奈地叹了口气,下床穿衣。
待穿戴整齐,子珝走到前厅,见太子已坐于主位,上前跪拜,“臣上官昱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示意侍从扶她起来,笑道:“深夜上门叨扰,实属无奈之故,还请上官大人见谅。”
“不敢。太子殿下折节驾临寒舍,臣羞愧难当。”子珝起身后,再次作揖道。
太子年方弱冠,面容英俊,此刻笑起来眉目舒朗,玉树临风,“大人不必多礼了,快请坐吧。”
“多谢殿下。”子珝再次拜过,才于客位坐好。
“大人入仕多久了?”太子似话家常般,亲切问道。
“臣入仕不过三年而已。”
“不过三年,年俸一千五百石,职级仅次九卿,着实天纵奇才。”太子十分赞赏地点了点头,“难怪晋王看中了你这匹千里马。”
子珝暗暗一惊,心中闪过一瞬的慌乱,强自镇定下来,笑道:“太子殿下无所不知,臣也就不敢隐瞒殿下了。今日午时,臣确实与晋王殿下在马场偶遇。晋王邀臣共进午膳,但臣以政务繁忙为由婉拒了。今日下午,晋王派人送来了许多礼物,并意图让臣加入他的党羽,但臣毅然回绝了。”
“原来如此。”太子轻声一笑,“大人不必如此急于澄清。大人对父皇忠心不二,又怎会结党营私?这个本宫自是知晓。”
“多谢殿下。”
“大人可曾读过欧阳修的《朋党论》?”
“臣读过。”
“《朋党论》中所言,‘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自然之理也。’大人是否同意欧阳文忠公的看法?”
子珝早已猜到太子的来意,眼下更加笃定。即已下定决心持身中立,子珝道:“依臣愚见,文忠公所言甚合情理。”
太子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子珝忙又说:“然而臣虽非小人,也非君子。此生所求,无非安稳度日,平安一生。若有幸为国贡献一二,则此生无憾。若不能,也属臣平庸无能之故。正如文忠公所说,君子为朋,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臣德行欠佳,绝不配与君子为朋。”
太子身旁几案上的雁鱼灯灯罩半开,可见烛光微微左右摇摆,烛火的形时时都有着细微的变化。太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子珝,子珝默默垂目看着眼前的几案。片刻后,太子神色如常,霁月清风地笑道:“大人过谦了。孤听闻,一日大人在街上撞见一个婢女被其主人殴打,大人竟将那婢女赎了出来,并许其自由。有如此美德,大人怎能说自己并非君子?”
“并非臣愿意多管闲事,只是那婢女实在可怜,臣不忍心看她被打死,便随手救了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称不上美德。”
“虽说是举手之劳,但街上那么多人,唯独大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实在是因为大人品行善良,心怀正义。达官显贵之人虽多,但真正愿意做这举手之劳的,却定是很少。况且大人的才华世间鲜有,本宫着实不忍看着你明珠蒙尘。文忠公曾言,尧舜时,退小人之党,进君子之朋,而天下大治。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而周用以兴。大人既然有心为国贡献一二,何不加入君子之朋?你我共同辅佐陛下,创尧舜之大业。”
子珝站起身来,做了一揖后缓缓道:“臣无德无能,胸无大志,一心只求生活安稳,家人平安,庸庸碌碌终了此生罢了。不过臣虽不才,但也明辨是非黑白,忠奸善恶。太子殿下乃嫡长子,东宫正统,理当继承皇位。嬖子配嫡,大都偶国,乱之本也。请殿下放心,臣绝对不会成为晋王的党羽。待来日殿下登基,臣也定会一心一意效忠殿下。”
太子听后,默然片刻,朗声笑道:“大人高风亮节,令人钦佩。既然如此,孤自然不会勉强。只是大人日后遇到难处,还请来东宫找孤,孤定会鼎力相助。”
“多谢殿下。”
太子起身离开,“夜已深了,孤就不多叨扰了。”
“臣送殿下。”
“不必了,我深夜前来,就是不想惊动旁人。”
子珝跟在太子身后,走到前厅门前,待侍从推开门,太子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子珝道:“如果大人哪日突然回心转意,想成就一番功业,请勿忘记,孤还需要大人。”
“多谢殿下厚爱。”
未等子珝说出其他话,太子已经跨过门槛,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京郊树林。
微风习习,草木葱郁,林深叶茂,夏日的炎热被一扫而空。阳关透过树叶间隙斑斑驳驳地洒下,不再炙热难耐,余下的只有温暖。几只黄鹂隐在林中,歌声传来,清脆悦耳。
子珝一袭碧色曲裾,一头青丝半披半束,一支白玉发簪斜插于髻,亭亭玉立于凉亭中。李云逸长身玉立在子珝身旁,神色慵懒,一边轻轻摇着折扇一边欣赏着林间风景。
“我已经有一年没穿过襦裙了,也快忘记了自己原本的声音。”子珝叹道。她卸下了易容的男妆,面容清秀,眉似柳叶,秋瞳如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子珝素面朝天,并无丝毫妆容,貌不惊人,却清新脱俗,别有美感。
李云逸轻摇折扇,唇角上弯,慵懒随意地笑了笑,“这变声药丸只要一日不服,声音便立即恢复原状。你可千万要记得每天按时服用,否则……”
“我知道了。”
“那日为何不辞而别?”
“我遇见了晋王。晋王邀我一起用午饭,我以官署事忙为由拒绝了,没来得及等你回来,便赶忙先离开了。”
“晋王这么快就看中了你?”李云逸有些惊奇,“那么你是想始终不偏不倚,做个纯良正直之臣吗?”
“是的。”
“子珝,”李云逸回头看着她,笑颜依旧,“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们家来长安前的事,可时间越久,我越是好奇。我此生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子,你为何如此特别?”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子珝笑道,“不过,我也可以告诉你。”
李云逸有些惊喜,忙催问道:“快说。”
“我父亲曾是扶余国的司寇,辽国进攻扶余国的第二年,父亲看出扶余国大势已去,带着我们全家逃到了大魏。”子珝简洁明了地说。
扶余国曾是大魏东北部的伫立在林海雪原中的国家,立国六百余年,扶余国百姓安居乐业,国富民强。尽管大魏以吞并之势让周边诸多小国被迫或自愿臣服,扶余国依旧屹立不倒,绝不依附,自立自强。魏敬帝曾试图以武力征服,但以失败告终。不久后,魏敬帝薨逝,当今天子不愿再动兵戈,便一直与扶余国和平相处。
只是,好景不长,大魏的和顺十一年,扶余国一代明君伊罗王薨逝,继位的玄王软弱无能,其弟联辉野心蓬勃,一直在觊觎王位。玄王继位不过九个月,联辉发动兵变,诛杀了玄王,玄王后极其子女,自立为王,号余蔚王。余蔚王不仅昏庸无能,贪图享乐,还残忍好杀。他在位期间,日日沉迷歌舞,美女环绕,不理朝政,增收赋税,近小人,远君子,指使群臣激愤,民不聊生。扶余国北面的辽国国王野心蓬勃,看出扶余国内部正在逐渐分崩离析,抓住时机进攻扶余国,扩张领域。扶余国军队由于长期被克扣粮饷,早已丧失斗志,根本不是辽国大军的对手,各地首领纷纷投降。辽国进攻的第一天,就连破七城。
和顺十三年,扶余国灭国,余蔚王自杀。自此,扶余国便被划入了辽国的版图中。
“这我不是没想到过。”李云逸停止了摇扇,若有所思,“那你的父亲为什么不在大魏做官,却做了商人呢?”
“做商人有何不好?”子珝莞尔一笑,“我父亲是个正直努力的人,正因如此,昏庸残暴的余蔚王丝毫不看好我父亲。有一次一个朝臣因言语有失不小心惹怒了余蔚王,余蔚王一怒之下竟想杀了他们全家。我父亲身为司寇,直言相谏,严明法度,想阻止余蔚王,结果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搭了进去。侍奉过这样的君主,父亲早已心灰意冷。况且,父亲刚到大魏,毫无根基,若想做官绝非易事。他那个年纪,难道还要从最底层一点点重新做起吗?尽管商人地位低下,但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富裕,快乐和自由。母亲说,我们现在竟比在扶余国过得好很多。”
李云逸点了点头,“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