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署。
陆洆还没走到子珝书房门口,就见她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承啟,有什么事我回来再说。我正要去廷尉府会审裴太尉的受贿案呢。”
陆洆却出人意料地问:“大人不需要人陪同吗?”
“要不是因为太尉官位太高,皇上要我去坐镇才放心,我都是多余的。”子珝说完,忽然停住脚步,笑意盈盈地看着陆洆,“我忘了你从来没有经手过重臣贪污受贿的案例,一定想跟我去见识见识。那就走吧。”
廷尉府。
“经查实,太尉裴冕收受太尉府柳仅常,廖袁志等官员贿赂,共计六千五百八十七万钱。裴冕长年包庇袒护太尉府柳仅常等人的渎职罪行,间接导致前丞相文渊公郭璟因劳生疾。”
廷尉秦尹公布了裴冕的罪行过后,吏员将堂下诸人带离公堂,主审官员纷纷互相行礼告别。
出了廷尉,子珝问身后的陆洆:“旁听了这二十多日,有什么感悟没有?”
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回复。子珝停下脚步,回头确认陆洆依旧在身旁。
“怎么不说话?”
陆洆神情十分郁闷,看着她欲言又止。
“承啟这是怎么了?你从来都是心直口快,今日却犹犹豫豫。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大人,我查过本朝贪污受贿官员的赃款数额,总觉得裴太尉的六千五百八十七万太多了些。”
“那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提出来?”
陆洆愈发闷闷不乐,“这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从前我身为御史,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一切事物提出质疑或反对。可如今我既不是参与杂治的官员,又没有了御史的谏议之权,我该怎么提出质疑呢?向谁提出质疑呢?”
“这的确有些为难。”子珝想了想,“我想,禁止官员越职言事的法令该废除了。依我看,陛下日理万机,但所有非御史台官员的检举或谏议皆可提交给御史台,由御史台派专人审理,择重要内容呈报陛下,其余言之有理者递交丞相署。”
“这是个好办法。若能如此,就再好不过了。只是我对于裴太尉的案子只是有些暗自怀疑,没有任何证据。一切看上去都很合理,也许只是我想多了。”
“有些人和他们看上去的样子大相径庭。”
子珝并未过多解释,默默走开了。陆洆追了上来,“大人,你说会不会有人借此机会报复裴冕,故意加重他的罪名呢?”
子珝不以为然地笑笑,“那你说谁会和他有仇,借此机会打击报复?”
“我猜不出来,也不好乱猜。”
“整个会审的过程你都看在了眼里,却还认为有问题。”子珝忖度片刻,故作疑惑,“难不成真的有问题?”
陆洆却想不出任何头绪。子珝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就算有问题,那问题也不会被你一眼就看出来。不然,怎么能顺利地经过那么多人的审查?”
“大人说得是。”
“裴太尉受贿的罪名却是千真万确。你说,如果这个时候有人站出来说裴太尉收受的贿赂其实没有那么多,皇上会不会在意,会不会下旨重申?”
陆洆摇了摇头。
“你刚才说,遗憾现在已经没有了谏议之权。如果你愿意,我可以随时将你调回御史台。”
“不必了。”陆洆忙道,“我只是随口一说。同样都是忠君报国,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二人行至丞相署,子珝道:“对了,最近查抄的几家民间私铸钱币厂现在都空置呢吧?”
“是的,还没重新分配呢。”
“抓紧分配吧。留出一间占地较大的厂子空着,以备不时之需。”
“是。”
“金曹陈虢做事还认真吗?”
“挺认真的,大人放心吧。”
“那就好。平时有机会多帮我留意留意他们的工作,在这丞相署里啊,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
东市。
子珝拿着战国时期流传下来的飞鸟玉印反复把玩,李云逸等得不耐烦,便一把抢过,“你别看了,能看明白什么?”
“我怎么看不懂?”
李云逸没有理会子珝,走到光线充足的地方独自观察着玉印,“白玉经过岁月的沉淀微微发黄,的确是战国的东西。”
“您是行家,自然没有人能骗得了您。”掌柜笑道,“这枚玉印和您甚有缘分,不如把它买回家吧。”
“不过这价格实在有些超出我的估量了。”李云逸颇为为难地说。
“公子,这飞鸟雕刻得如此栩栩如生,白玉也是玉中上品,没有明显的瑕疵。这个价格,真的很合理了。不瞒您说,这枚玉印是我们老板的私藏,特意叮嘱了要不是懂行的人,都不能卖呢。您没看我是见您来了,才把它拿出来奉上的嘛。”掌柜的话音刚落,又转身迎客,“公子,您随便看看,本店周朝及春秋战国的珍品应有尽有。”
子珝无意间向门口看了看,门口那人也正向她的方向看去。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后都不约而同地开口打招呼。
陆洆向他们走来,但并未向子珝行礼,而是很自然地笑道:“原来上官大人也喜好收藏古玩。”
子珝朝陆洆眨了眨眼睛,“叫我令昭便好。我不过是随便看看罢了,云逸才是真正懂行的人。”
李云逸只抬头和陆洆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再次低下头钻研手中的玉印。子珝问:“到底买还是不买啊?”
“这么多钱的事,岂可草率决定?”李云逸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再考虑考虑。”
“那你先考虑着吧。”子珝对陆洆礼貌地一笑,“承啟今日是来东市闲逛吗?”
“嗯,就是随便逛逛。”
子珝颔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气氛有些尴尬。还好掌柜在此时发话:“不知这位公子有什么需要?”
“没有什么,我四处看看。”
陆洆独自走到店铺的另一边,逐一打量起柜台上的物品。子珝见李云逸白天没有决策,索性走到陆洆身边。
“这块玉镂雕龙佩正是我喜欢的。”
“它的造型倒是别致有趣得很。”
子珝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正当此时,外面街道上传来一阵喧哗之声,子珝快步走到门口顾盼,见几名衙役正狂奔着,似乎追逐一个人,已经越跑越远了。
陆洆和李云逸相继走到子珝身旁,李云逸望着远去的几人奇怪道:“他们这是在抓捕什么人?竟然追到东市了。”
子珝摇头,“不懂。我有些饿了,能去吃饭吗?”
“我还要再仔细钻研钻研这枚玉印,你和承啟先去吃吧。”李云逸说,“还有那个西周的班簋我也要好好看看。”
子珝不满道:“那你还能找到我们吗?”
陆洆在一旁沉默不语,李云逸心下着急,催促道:“承啟一定也饿了吧?”
陆洆忙点头道,“确实有些饿了。”
“那你们不要管我了,有缘再见,无缘就不见了。”李云逸说完,就转头去找掌柜说话了。
两人走出古玩店,陆洆没话找话道:“云逸原来对待古玩这么一丝不苟。”
“他定是想多砍砍价,不一定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呢。不管他了,我们去哪里吃饭?”
“我不常来东市,不太了解。”
陆洆刚说完这话,又觉得十分不妥,恨不得收回这句话。好在子珝并未细想,“我觉得前面那家余记私厨还不错,我们去那里吧。”
“好。”
说来真是巧得很,子珝在一个月之内再次偶遇了陆洆。西市的一家面馆里,子珝刚刚在桌前坐下,就见陆洆也从面馆门口走了进来跟前,却并没有看见她。
“客官好,请这边坐。”小二主动迎了上来。陆洆“无意间”环视了一圈小小的面馆,才看见子珝,走到她面前,脱口而出,“上官……令昭。”
子珝大大方方地笑道,“又遇见你了。”
陆洆顺势坐在了子珝对面,“是啊,真巧。”
“客官请看菜单。”
子珝瞟了一眼菜单,“我要一碗油泼面。”
“我也是。”
“好。二位请稍等。”小二主动倒上茶水,便退下了。
“承啟也喜欢吃油泼面啊。”子珝随口道。
陆洆点了点头,“的确。”
两人随即陷入沉默。陆洆不愿太刻意地没话找话,但却觉得此时按理就应该说些什么,且两人相识数年,子珝一直着重于栽培他,两人关系也可以说是要好。陆洆暗下决心,定要打破他们上司下属的关系,让他在子珝心里和其他同僚有不同之处。
“令昭,”这次陆洆开口称呼子珝的字,感觉自然了许多,“你经常在休沐的时候逛两市吗?”
“是吧,西市来得多一点。我觉得即使没有什么要买的,就在大街上走走看看也挺有趣的。平时我要是缺了什么物件,不急用的话,我都是等休沐时自己来西市采买。”
陆洆点点头,“我也挺喜欢在西市闲逛的。对了,令昭的女子身份已经公布,为何你还是一直穿着男装呢?”
“我不再易容,也不再服食禾枔丸,但我穿男装终归是穿习惯了,总感觉穿女装出门蛮别扭的。”
子珝回到府中,坐在书房里的桌前,小五便走了进来,“大人因何事这么高兴啊?”
“是吗?”子珝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和陆洆在坊门口分别后,一路上似乎都在回忆刚才的闲聊,脸上也不自觉地一直挂着笑意。
“大人,你既然这么高兴,不如也成全一段美事。”
“你想娶何淑晴了?”
“大人……猜得没错。”
子珝爽快地笑道:“好说。她的父母也都在,纳采、问名、纳吉、纳征以及请期都按常规操作即可。只是这亲迎却要我好好想想该怎么办了。”
小五看着她迟迟不说话,子珝问道:“有何不妥吗?”
“没有,怎么会有。我只是意外,大人竟然要以三书六礼帮我迎娶淑晴。”小五摇摇头,“不,不是意外,是惊喜。”
“这有什么意外的?淑晴也就罢了,你尽心尽力地跟了我这么多年,帮了我多少忙?你终于要娶妻了,我怎么能不帮你好好操办呢?”
小五满脸感激地看着子珝,“当初,老爷和夫人收留了无依无靠的我,给了我一口饭吃。我本该好好感激他们,为他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当他们告诉我姑娘的志向,让我跟着姑娘你时,我却有些不情愿。我怎么能这样想呢?我怎么能这样呢?”
“好了,这都是人之常情。再说了,你并非全然无牵无挂,万一陛下因为我欺君而暴怒,牵连了你,还有你的……对了,你还有个姑姑,对吧?”
“是的,但她当年也不想养我。其实不止姑姑,虽然我父母都去世了,祖父母也……但远近亲戚还是有些的,只是他们哪有一个愿意养我?”
“亲戚都是这样的,除非感情特别好的,不然真是没人愿意担起抚养之责。就算有人不情不愿地收留了你,你当时还那么小,寄人篱下便难免受气。说实话,真的不如去了繇熙府,然后跟了我……”子珝嘿嘿一笑,“我是想问,你还有没有表面上还过得去的亲戚?毕竟也有些血缘关系,让你的亲戚长辈为你提亲总比我这个外人要好。”
“何为外人?这么多年了,他们有谁问过我的死活吗?我不管,大人,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最亲近的人,由你来替我出面提亲最合适不过了。”
“何为外人……”子珝若有所思道,“我们家逃亡到大魏,自然是与扶余那边的许多亲戚断了来往。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我还记得当年他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不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堂姐,我怨恨了许久。但长大以后我自然就明白了,伯父和阿耶同在朝堂为官,但伯父却和阿耶性子截然不同,圆滑得很,一心追随那大奸臣毕乡,还帮堂姐订下了娃娃亲,要将她嫁给毕乡的孙子。堂姐虽然和我要好,但毕竟是伯父的女儿,童言无忌,她要是把我告诉她的秘密泄露给伯父……”
“亲兄弟的处事风格怎会如此截然相反?”
“我也曾奇怪过,但李云逸又何尝不是李博的亲儿子?”
“是啊……”
“更何况他们并不是同母所出,从小关系就疏远。但其实原本阿耶也纠结过要不要劝他离开朝堂,真正让阿耶决定不管他这个亲兄弟的原因,还是伯父为了谄媚奉上险些将小姨送入宫中吧。这也是后来有一次阿耶喝醉了酒才透露给我的,而其中具体的细节他也没说。”
“什么?”小五大惊失色,“竟有这样的事?我的天哪!”
“是啊,娘亲当时都快吓死了。然后小姨就和我们一起来到了大魏。”
“我小时候在繇熙宅好像见过夫人的妹妹,的确生得貌美如花。”
“是啊,从古至今,貌美如花的女子往往都是被男人利用。而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利用了那么多姑娘呢?”
“她们没有一个不是自愿的,因为她们本身也走投无路。大人,其实,你也是帮了她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