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逸应邀前往陆府与陆洆对弈,一进堂屋,却见陆洆很认真地读着一本书,仿佛听见他的脚步声才放下书,起身施礼。
“承啟在读什么书,读得这么用心?”李云逸随口问道。
李云逸和陆洆来来回回交往了几次,关系渐渐熟络起来。陆洆直接坐回原来的位置,长吁一声。
李云逸坐在了陆洆旁边,瞟了一眼案上的书,“原来是《诗经》。你在为哪首诗而感伤啊?”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李云逸见陆洆神情颇为感伤,隐隐猜到了什么。
“承啟心中已有游女?”
陆洆点了点头。李云逸回想到这些天的交往,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上官令昭吗?”
陆洆却舌桥不下地看着李云逸,“云逸怎么知道?”
李云逸心中豁然开朗,拍了拍他的肩膀,“承啟为人耿直,因此心中所想难以遮掩。”
陆洆十分不解李云逸究竟如何猜出了他思慕的人是上官令昭,依旧困惑地看着李云逸。
李云逸强压住笑意,“令昭她本是个长袖善舞的人,如果嫁给承啟,也是个好事,你们俩也算互补了。我了解你的为人,愿意为你们二人牵线。”
“真的吗?”陆洆完全没有预料到李云逸会这么爽快,既惊喜又惊讶,“那我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等事成再说吧。”李云逸笑道,“正好我也有些为令昭的终身大事挂心。但我只能尽力而为,如果她自己不想,谁都没有办法。”
“好。不管怎么样,都要多谢你能帮我。”
“所以,承啟和方家退婚也是因为你得知了令昭是个姑娘吧?”
“此事真是人尽皆知。”陆洆自嘲地笑了笑。
李云逸却忽然沉默了一瞬,说道:“对了,我想起一事。令昭她身份实在特殊,她又不可能因为婚姻放弃事业。如果实在万不得已……承啟,你介不介意入赘上官府?”
陆洆踌躇了片刻,李云逸见状忙道:“你好好想想,等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
“我并不介意,只是家慈必然不会愿意。”
“原来如此。”
“云逸可否先帮我试探试探令昭的意思?我会想尽办法劝说家慈的。”
“好。不过,你也不用急着先劝说令堂。毕竟……令昭到底是怎么想的,我们还不清楚呢。”
自从李博离京后,子珝出入李府便再无顾忌。这一日,她去李府找李云逸,却得知他并不在府中。
“云逸何时和承啟有了交情?”子珝一面喝茶,一面随口问道。
青芃在一旁作陪,听了这话,眉眼一弯,“巧了,云逸也正奇怪这事呢,今早出门前还念叨来着。陆洆平日里恪守本分,从不巴结权贵。再说了,云逸的靠山都倒了,陆洆又有什么理由巴结他呢?虽然这个理由说不通,我却想不出其他缘由了。”
“也许他只是欣赏云逸的人品,所以想要结交吧。”
“他有什么人品可欣赏的?”
两人四目相对,都不禁笑了起来。
“我怎么没有值得欣赏的人品呢?”李云逸忽然推门而入,走到青芃面前故作悲痛道,“我在夫人眼里,竟是如此不堪。”
“好了,你们聊吧。我走了。”
“等等。”
李云逸和子珝的异口同声让三人都愣了一愣。
子珝嫣然一笑,“我和云逸想到一起了。”
李云逸说:“是啊。如今令昭的真实性别已经大白于天下,她再和我独处一室,时间久了怕是会惹人非议。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但……”
“什么叫我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子珝忍不住捶了李云逸一拳。
李云逸急忙躲闪,同时不忘把话说完,“但是青芃,我们不想让流言影响到你。所以,你就留下吧。哪怕你对我们的谈话不感兴趣,做一些其他事也好。”
“你们的好意我明白。”青芃会心一笑,“只是我还是想多陪陪倩倩。我治府严谨,怎么会让闲话从我们府里传出去呢?”
“说得也是。”
子珝看着青芃远去的背影感慨道:“因为爱,所以信任。”
李云逸扑哧一笑,“你有点自知之明好不好?就算你和我交往再频繁,青芃也是一百个放心。”
子珝竟然愣了片刻才明白李云逸的意思,立即翻了个白眼,“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才不会与尔一般见识。”
“找我什么事啊?”李云逸双臂交叉,靠在椅背上斜睨着子珝。
“太尉府的官员一个个都什么样,你也看见了吧?我有心整顿,但是裴太尉好像很不想配合我。你有没有什么馊主意?”
“嗯……”李云逸轻摇着折扇,想了半晌,“也没有什么办法啊。你要是实在劝说不了裴太尉,那就只能不管他了。反正你身为丞相有选用调动官吏之权,用不着他配合。不过,现任御史大夫梁竑渊怎么样?”
“从前的御史中丞,他肯定会配合我的。”
“那就没什么了,你直接上疏就好了。”
“可是我总是感觉这样做不大稳妥。”
“不想得罪人啊,那就不要做了。”
“就没有个折中的法子吗?”
“直接把太尉也拉下台,免得他对你心怀不满,来日寻机报复。”
子珝吓了一跳,“你可真敢想。”
“那要不然怎么样?太尉虽然权柄不大,但毕竟是名义上与丞相同级的最高级官员。要是这次你与他结了仇,他一心想要报复,留他在朝堂中就是个无穷的祸患。裴太尉两朝元老,还亲自率军抵御过徐国的进犯,虽是为了将功补过,但也算立了功。说不定哪一日他就利用朝堂中的威信结成一帮党羽,一起对付你呢。”
子珝恍然大悟,“你说得实在太对了。我升职过快,权位过高,本身就有人妒忌我。并且朝中一定有人不甘愿被一个女人领导。这些人如果都被裴冕拉拢了去,必然会形成一股可怕的力量。我丞相的位子还没有坐稳,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明白了吧?当年李相为什么墙倒众人推?不就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多人,却没有将他得罪的人一一清除吗?斩草若不除根,就是为自己的前程埋下了炸药。”
“你倒是看得明白。也罢,既然太尉府必须整顿,那就只能得罪人得罪到底,得罪到他们再也无力反击。裴太尉已经年迈体衰,是时候回乡养老了。”
缠绕心头数日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子珝顿时倍感轻松,起身走到屋外深吸了一口气,仰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只觉心中如这无边无际的蓝天一般开阔,通透。她胸怀的是天下,是万民,而不只是自己的名声和人缘。如果为了做个好人对朝中积弊视而不理,她就着实辜负了皇上,也辜负了自己。
李云逸走到她身后,问道:“当年你拟定的新法只实施了一半,现在既然有了足够的权力,为什么不继续实施?”
“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我还留了几道法律条文?”
“刚刚说的。”
“你……”子珝语塞,“那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很难猜吗?你制定那些新法目的是什么?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当年你不过是因为拘于自己大司农的位置,没有办法实施全套的新法。而你之所以没告诉我,全都是因为我父亲。你不想让我感觉你已经在觊觎丞相之位。”
“我没有骗过你。”子珝坦然道,“我早就说过,我可以等二十年。我也做好了等二十年的准备。我并没有说我此生都不想做丞相。”
“我知道。”李云逸拉长了音调,“我当时就理解你的意思。我也说了,二十年已经够长了。这不,没等你等不及,他就作茧自缚了。所以,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颁布新法?”
“不急。我这么年轻就做了百官之首,现在在丞相署根基还不稳,朝中肯定也有很多人不服我。起码得再过两年,等我建立起了一定的威望,想做什么才能得心应手。”
“深谋远虑。”
“能得到李公子的认可,着实不易。”
李云逸忖度片刻,装作不经意间问道:“对了,现在你的女子身份也暴露了,令尊令堂有没有催你光明正大地成亲啊?”
“他们早就对我的终身大事心灰意冷了,还催什么催。”
“那你呢?现在有没有合适的人选啊?”
“现在我有什么必要成婚呢?没有任何必要啊。”
“你怎么能这么衡量呢?”
“那要怎么衡量?”
“算了,对你说不清。”
“我可不想费这个麻烦,再向陛下请求婚后依旧任职。不管陛下同不同意,我都懒得再给我们找麻烦了。”
“你现在还年轻,觉得自己一个人很好。可谁都有老去的时候。”
子珝颇为认真地想了想,“等我感觉自己一个人孤独的时候,就养个男宠吧。”
“这也不是不可以……”李云逸竟觉得无言以对。
过了半晌,李云逸又道:“但男宠终究是靠不住的,还是找个女婿更为靠谱。”
“谁说男宠终究是靠不住的?从古至今,有多少男宠对女人的帮助比丈夫还多?”
“只要你权利和财富不丢,他们就永远靠得住。”
“丢了这两样东西,女婿也不一定靠得住。”
“和你没法说了,”李云逸无奈地走开,“不懂得真情的人怎么会明白?”
“我怎么不懂?我最明白你和青芃之间的感情了。”
“那我问你,有没有一个人愿意让你不问家世,不问背景,只愿白头偕老?像我对青芃一样?”
丞相署。
“我和徐晔拟定好了具体的考核内容和裁撤标准,你找人誊抄两份,然后送去御史台吧。”
陆洆接过已经整装好的书册,“昨天我和一个太尉府的朋友聊起,他说如果不是战时,太尉府平日里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事务,官署里的很多官员都清闲得很。”
“你的朋友能跟你说这些,看来也是个耿直之臣。”子珝微微笑道,“我也知道这个情况,也想过要裁撤官吏的人数。可是谁会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烽烟四起呢?如果我们裁撤了一部分官员,到了战时人手却不够,总不能临时再行选拔吧?”
“大人说得没错。可是这样年复一年地白养着这么多闲人,也着实有些浪费钱财了……”
子珝扑哧一笑,“你要是在太尉府,还会说出这话吗?”
没等陆洆回答,子珝就替他回答了。“会,自然会。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如今也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居安思危才是治国之道。不管现在有多太平,我们都必须有充足的准备应对任何变化。”
子珝下意识地环视四周,身子向前倾了倾以靠近陆洆,压低声音道:“也许你现在感觉我朝几十年内都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或者什么其他情况,但是你熟读历史,必然知道唐玄宗天宝年间,盛世戛然而止。”
陆洆呆愣了一瞬,不知是为她的话感到震惊,还是为她突如其来的接近。子珝已经笑着起身,“我有些乏了,去四处走走,顺便巡视一下丞相署各处。”
陆洆看着她的背影,脑中闪过李云逸说过的话:
“令昭虽然这么说,但她若是对你有意,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依我看,找机会多接触她,关怀她,照顾她,看看她对你的态度和对其他同僚有无不同之处。我会找个机会让你们在官署外相遇,届时你一定要暂时忘了你们在朝中的官职,以朋友的姿态和她相处,而不是她的下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