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皇上拿着手中的两枚五铢钱币把玩许久,又来回掂量了两遍,最终举起其中一枚,“这个是真的,对吧?”
子珝说:“陛下左手边的是真币。”
皇上沮丧地放下手中的钱币,叹道:“以假乱真!”
站在子珝侧后方的大司农李云逸说道:“陛下,臣分析了近十年内长安的物价变化,发现确有通货膨胀的现象。”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啊。那些违法乱纪的人也越来越聪明了,吸取了前人的教训,大大提高了假币的质量,让它们在外观上足以乱真,重量上也相差无几。”
“陛下,如果高温使两枚钱币分别融化,就可以看见它们的差别了。”
“也好,试试吧,朕看看。”
内侍抬上炭盆,殿内一郎官却突然开口说话:“陛下恕臣冒昧。陛下的安危要紧,不知融化这些钱币是否会有危险?”
“是啊。”子珝似恍然大悟般,“都是臣疏忽了。陛下若有什么闪失,臣等万死难赎其罪。万一这枚假币的内部是什么易燃易爆的金属……臣不敢想象。请陛下以龙体为重,莫要亲自尝试了。”
刘瑾和李云逸也跟着附和。皇上无奈道:“好吧。”
内侍将炭盆搬走后,子珝说:“陛下若下诏严查,臣等必将制造假币者一一绳之以法。”
“只是既然如今我们已经难以区分真币和假币,总不能将市场上流通的所有货币都回收检查吧?不如索性将错就错,现如今市场上的所有货币都算作真币。从现在开始,严查打击,避免更多假币流入市场。”
“臣等遵旨。”
“上官卿和京兆尹高越见过面吗?”
“臣未曾见过高大人。但既然此次查封民间私铸货币厂需要臣等通力协作,臣自会与高大人尽力磨合,以国事为重。”
皇上不禁笑了笑,“有上官爱卿这句话,朕就放心了。高越性情固然有些古怪,却是个忠君爱国之臣,朕相信你们一定能合作愉快的。”
“陛下以为,是否要同时向全国各地传达命令?”
皇上思忖片刻,摇了摇头,“此事太过冗杂,等京城的事办成功了,也可以做个表率,届时再安排其他郡县也不迟。”
“陛下所言甚是。臣等高居庙堂,对于民间的情形绝对不是最了解的。请陛下准臣在京城里张贴告示,鼓励百姓揭发民间铸币厂的地点以及经营者。臣相信一定有寻常小民知道某处甚至某人在经营违法乱纪的行当,但畏惧权势,不敢向官府揭发。唯有在官府重金悬赏且承诺保障人身安全的前提下,才会有人主动出首违法者。”
“卿所言非虚。”
新任宰相意气风发,志在整顿超纲,任用贤良。朝中敢于直言者愈多,皇上也更加从谏如流,魏朝上下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然而正当此时此刻,一封幽州都尉发来的急报却使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辽国发兵二十万准备进攻边境,大军即将到达幽州,请求朝廷拨粮拨款。
皇上即刻召集紧急朝会,与众人商议对策。
自然而然地,皇上首先想到了丞相。
“上官卿可有应对之策?”
位列众臣之首,离天子最近的丞相上官昱回道:“回陛下,臣以为此刻并不是北方部落进攻的最佳时机。六月里天气炎热,雨季将至,并不利于辽国的骑兵作战。臣想不通耶律宗为什么会选择此时来犯?”
皇上心中焦虑顿消,“爱卿之意,此军报内容有假?”
“事关重大,还请陛下准臣彻查。令幽州当地都尉府及郡府协力勘察地形,八百里加急呈送朝廷。同时,为确保万无一失,应当派代郡驻军前往幽州支援。”
皇上颇为赞同,却有人出言反驳:“臣以为,虽然上官大人所言有理,但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应当立即派遣中央军队赶赴边境,否则一旦敌人兵峰进入中原,后果不堪设想。
自从子珝拜相以来,每当有人对子珝的政见持怀疑或否定态度时,皇上总是下意识地认同子珝的观点。皇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他总是隐隐感觉其他人是因为子珝的性别而不相信她的判断力。但此事事关社稷安危,皇上也不得不再三思量。
子珝道:“陛下,如今辽国形势安稳,并不可能到了无粮可食的绝境。既然没到绝境,他们就没有理由在这个时节出兵。如果因为一封虚假军报而大动干戈,调动中央军队,反而会引得人心不宁。都城兵力空虚太过危险,万一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呢?”
此言一出,没有人敢再建议调动中央军队。皇上也深以为然,但他继而询问了太尉裴冕的意见。裴冕说:“臣赞同上官大人的说法,辽国人此时来犯,着实疑点颇多。”
裴冕话音刚落,太尉府官员柳仅常已经迫不及待地发话。
“陛下,情况危急,我们不得不防范。臣建议立即在京城四周加挖壕堑预防,且全城戒严,时刻准备着敌人的进攻。”
子珝诧异地看了柳仅常一眼,心中忽然想起了从前郭璟的夫人说过,战事吃紧,帝国重任全都压在郭璟一个人肩上。子珝当时疑惑,太尉府应当主管战事,为何事事都要郭璟操劳?
子珝现在忽然间想到,也许太尉府的官员都是一群尸位素餐的无能之辈。就说眼前这个柳仅常,在太尉府已经任职多年,身为武官却对军政之事如此不了解。和辽国人打交道这么多年,他却没有掌握有关辽国军队的基本常识。而即使是为了防范,却也不至于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就大动干戈,若是听了他的话,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
子珝见皇上并未表示肯定,心中稍稍放心,“陛下,臣以为不如等确认了情况,再采取措施也不迟。”
皇上颔首,再次看了看裴冕。裴冕附和道:“臣附议。如今只需调遣代郡驻军前往幽州支援,以防万一即可。”
李府。
李云逸换好衣服,独自对镜束发,喃喃自语道:“今日我去陆府回访,但愿不会撞见他的高堂。他们最近关系闹得那么僵,要是遇见了可是尴尬呢。”
青芃坐在床上,从妆奁中挑出两支步摇,拿在手中打量比对着。她听到这话,心不在焉地说:“我看你和陆洆还真是可以做朋友,他违背父母的意愿取消婚约,你也为了娶我违拗父母,不惜以此生不娶作为威胁。”
李云逸出声笑道:“你说得还真是。不过我还是不明白,我们素无往来,他为什么会在这非年非节的时候登门造访呢?我到现在也没猜出他的来意。”
“能有什么来意?你那么多朋友都是怎么结交的?”
李云逸束发完毕,青芃连忙挤到妆台前将步摇插入发髻,欣赏着镜中的自己。
“算了,不想了。但有件事我现在有些拿捏不准。我的官位比他高出许多,但我们却是平辈的人。官场之外,我到底应该用什么样的礼仪和他相处呢?”
青芃想了想,“他上次登门时既然送了野雉,就说明想单纯地以文人之礼和你交往。”
“说得有道理。”
陆府。
陆洆的母亲俞氏睁大了双眼,用手捂着嘴巴,像看着疯子一样看着自己的儿子,“你......你竟然爱慕的是上官昱?丞相大人?”
陆洆点点头。
俞氏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盯着陆洆后退了几步,“你简直是疯了。”
“我没疯。”陆洆坚定地看着俞氏,“直到她的女子身份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我才明白我对她的心意。但既然我明白了,就不会放弃。”
俞氏眼中的震惊渐渐与悲伤交融,她似想阻止陆洆,又似乎知道他心意已决,无法阻止,哀叹道:“我们陆家何德何能,竟能娶得大魏最有权势的女人做儿媳?竟能娶得史无前例的女丞相做儿媳?我们陆家何德何能,竟要做如此逆天的事情?我们的祖辈究竟是积了德还是造了孽!”
俞氏已然声泪俱下,哭声哀戚,仿佛一旦陆洆娶了上官昱,陆家就要遭受灭门之祸似的。陆洆有些不知所措,他只能抱住母亲,任她在自己怀里哭泣。百姓对当今这位女相的态度莫衷一是,有人称颂,有人讽刺;有人以此奋发图强,有人以此告诫后生;有人视之如巾帼英雄,有人贬之如优伶之辈。他自己对上官昱的倾慕已然无可复加,但他的母亲......
陆洆沉思良久,忽然道:“娘,我记得小的时候你曾对二妹妹说,女儿一定要自强,不能让男人瞧不起。你还记得这话吗?”
俞氏缓缓放开陆洆,抬起头有些困惑地看着陆洆,“那难道女人要自强到让男人自愧不如吗?”
俞氏的话真有些像是在问他,于是陆洆认真地回答:“有些男人在她面前自愧不如,但并非没有可以与她比肩的男人。因此,寻常人自然是配不上她,但总有可以和她相伴一生的人。”
子珝的人生和陆洆的追求超出了俞氏的认知,她仔细地想了很久,算是接受了这些事实。
“你认为你是那个可以和她相伴一生的人吗?”
陆洆没有犹豫,“是。”
“你和她是否同岁?可是她却已经是百官之首,你只不过是秩奉六百石的丞相征事。”
“我知道,她是神人,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要论官位,只有太尉能配得上她吧。”陆洆笑道,“但她在意的一定不是这个。她未来的夫君一定是可以和她互相理解,互相支持,灵魂相交的人。”
“先别说这么多了。就算你们能互相理解,终究逃脱不过门不当户不对这一事实。时间久了,她难免会对你生嫌恶之心,你也难免会在她面前感到自卑。如此一来,怎么能好好过日子,怎么能长久?”
“日子能过得怎么样,并不一定取决于是否门当户对。”陆洆格外真诚地看着俞氏,“歌女都可以做皇后,皇帝的妻子,我和她又算什么呢?”
“女高嫁是正常,但男高娶的问题就大了!你还太小,真的不懂。”
“娘,你若是希望我幸福,就让我尽力追求所爱吧。”
不出十日,幽州边关的情报就送回京城。辽国出兵的消息根本不属实,原是幽州都尉虚报战况只为挣得虚假战功。朝廷上下人等无不惊愕,皇上亦大为恼怒,下令廷尉以欺君之罪将幽州都尉逮捕入京。
朝会散后,子珝立刻独自前往太尉府。裴冕见了子珝,十分客气地将她迎进前厅接待。
子珝放下茶杯,裴冕立刻认真地看着她。子珝便友善地微笑道:?“我刚刚一路走来只见太尉府内秩序井然,便知裴大人平时定是晨兢夕厉,以身作则。只是我还是不自量力,想要提个小建议,还请大人不要怪罪。”
“不敢不敢,上官大人但说无妨。”
“尽管裴大人战功卓著,经验丰富,对我朝的军政事务了如指掌,但太尉府却似乎有官员在其位却不谋其事,令我颇有些担忧。不知裴大人可有此感觉?”
裴冕顿了顿,才说:“不瞒大人说,的确有几个刚入官场的后生小辈还需历练。”
子珝笑着摇了摇头,“新人缺乏经验,再正常不过。但有些已经在太尉府任职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官员依旧缺乏军事常识,这却是有些不寻常了。”
裴冕道:“还请大人明示。”
“大人您还记得数日前幽州都尉假传军情入朝时,有一位名叫柳仅常的官员在朝会上竭力建议皇上在京城四周加挖壕堑,且全城戒严吗?”
“是他啊。”裴冕故作轻松地笑道,“这些年他的确是对待每一份与军事有关的情报都十分小心谨慎,这也不是坏事。若是像隋炀帝的政府那样对变民视而不见,瞒报皇帝,那才真是帝国的灾难。”
“裴大人……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请问上官大人有何高见?”
“隋炀帝政府自然不能效仿,但若因一点风吹草动就大动干戈,使得草木皆兵,人心惶惶,也不见得是好事。万一哪一天敌人真的大军压境,反而没有人在意了。”
“大人只怕有些多虑了。陛下已经严惩幽州都尉,想来日后也再无人敢假传军情,那么也就不会有很多风吹草动了。”
“裴大人,我始终相信为官者虚得谨慎,尤其是在太尉府这样事关社稷安危的重要部门。但何为谨慎?是为对情势仔细分析后做出冷静的判断,而非在收到一条情报后既不对其分析也不核查,就贸然采取最极端的措施。请大人试想,如果陛下听从了柳仅常大人的建议,在长安城四周修筑壕堑,全城戒严,集结军队,甚至调遣中央军队开拔进幽州,等今日真相大白时,将是怎么一番难以收拾的局面?”
“那您的意思是想如何?”
子珝叹息道:“我以为,太尉府应当整顿一番了。”
裴冕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子珝,“您是说,太尉府的官员应做调整吗?”
“正是。我记得当日朝会上建议外调中央军队的人也任武职,想必是太尉府官员,但我并不认识他。”
“我也不记得那日说话的都有谁了。”裴冕忽然咳嗽了两声,随后就大喘气起来,“实在抱歉,我这身子骨不行了,老毛病又犯了。”
“那就请裴大人回家休息吧。”
“也好,也好。”裴冕又装模作样地咳了几声,“要不然我强撑着只怕也干不了什么。幸好有岳长史替我看着,也不会出乱子。”
裴冕支撑着几案起身,子珝上前去扶,他却下意识地躲开了。
随后裴冕不好意思地赔笑道:“不劳烦您了。”
丞相署。
子珝正托腮沉思,看见陆洆走进来时忽觉有些欣喜。
“承啟来了。”
“上官大人。”
“我正好有一事拿捏不准。坐。”
“大人有何事?”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裴太尉一直容忍太尉府很多官员备位充数。”子珝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解释前因后果,于是补充道:“数日前幽州都尉的军报一传进京,......”
“大人不用解释了。我也正想和大人说这事呢。”
“是吗?真是巧了。可是裴太尉好像很不想纠正这一弊端。刚刚在太尉府,他为了结束这个话题,不惜装病回府躲避。你说他是真的太懒,还是另有缘故呢?”
陆洆想了想,“如果有缘故,那便是见不得人的缘故了。”
“说得没错。如果不是因为有更大的好处,他自己不感觉累吗?下属做得越少,上司便要做得越多。除非上司也无所事事,干脆整个机构就没有用处了。你知不知道,当初与徐国打仗时,和前线有关的事务几乎都是郭丞相处理的,不知他们太尉府的人干什么去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郭大人说不定能多……说不定能长命百岁。”
“当年裴太尉自己率军作战,太尉府却没有一个官员能挑起领导众人的担子。后勤事务做得是否到位直接影响到前线战事成败,郭大人忧国恤民,怎会坐视不管?”
“说来真是有趣,我刚刚当上丞相就要先整顿太尉府。不过即使我身为百官之首,名义上却与太尉平级,不能不顾及他的颜面。他若执意包庇,我该怎么办呢?”
“那大人就大可不必顾及他,直接行使丞相之权就好了。”
“容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