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渐行渐远,子珝走到李云逸面前问道:“此时正是狩猎的好时节,不如我们去狩猎吧?”
李云逸斜睨了她一眼,“就你的箭术,还敢提狩猎?”
“我正因为平时不常狩猎,才技术不佳,但每狩猎一次都会有长进。”
“那也好,我们先回府取行头。”
“我的府上有两套行头,要不你就用我的?”
“也行,那我就凑合凑合用你的吧。”
两人骑着马在城里不急不缓地走着,沉默了半天,李云逸忽然道:“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那天在合福殿,你是怎么想的呢?”
“情急之下,哪里想得了这么多啊?至少澄清了我没有和蒋长使通奸的事,就算皇上再以欺君之罪将我斩首,也不算冤枉。反正自从巫蛊之案后,我就准备好了和我三族中人断绝一切关系的声明书。一旦到了生死关头,我就把它拿出来给皇上和天下人看,谅皇上也不敢再牵连其他人了。”
“包括你的生父生母吗?”
“我也准备了,为了预防哪一天我的真实身份暴露。”
“如此真是英明睿智。”李云逸笑道,“我觉得我应该向皇上引咎辞职,他批准与否都是我的心意。”
“不要这样,父以子过引咎辞职很正常,但你是他的儿子啊。”
“可我也应该尽力劝谏......”
“你劝谏有用吗?自古以来父母管孩子都是天经地义,孩子管父母却是力不从心。因此父母要为子女负责,子女却如何为父母的行为负责?既然皇上没有将罪过牵连于你们儿孙后代,你就不要再惺惺作态了。在你的岗位上尽职尽力,报答天恩才是正经。”
“你说得对。”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李云逸说:“对了,皇上有没有问你的真实姓名,以及身世?”
“我全盘托出了。”
“包括令尊曾经在扶余国做过司寇的事?”
“是的,所有我认为有义务告诉皇上的事。我相信皇上,也不得不相信。如果哪一天他知道我对他还有隐瞒,那我才真的是害了我的父母。”
“皇上说什么?”
“皇上让我不要告诉其他人,先继续姓上官。”
李云逸默然无语,子珝笑道:“我倒是没有那么介意。你帮我参谋参谋,皇上会不会因为这个对我的印象大打折扣?假设......皇上想任命我为丞相,他会不会因此改变主意?”
“全凭皇上心意。”李云逸笑道,“就像皇上选择是否宽恕你的欺君之罪一样。有些事就如这句诗词一般,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两人在上官府门前下车,一同迈过门槛,走进前院。走到前院中间时,子珝说:“有的君王雄才大略,胆识过人,也敢任用有才能之人治理国家;有的君王自知能力不足,因此也只敢任用平庸之人,以此维持太平局面。陛下肯不肯用我,就看他属于哪种君王了。”
李云逸惊诧地转头看着子珝,见她神情依旧如往日般随和,说出的话也轻飘飘的,似乎并未感觉到自己所言乃是大逆不道,狂妄至极,惊为天人之语。
李云逸干笑了两声,“只有第一种君王才可能用你。争议太大,风险太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嘉先圣之道,任贤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劳大者厥禄厚,德盛者获爵尊,故武功以显重而文德以行褒。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今有上官昱入朝为官,此乃国家兴盛之兆,朕心甚慰。故以上官昱为丞相,金印紫绶,秩奉万石,钦此。”
宣室殿。
“臣感激涕零之余,不敢忘本,若不策驽砺钝,尽力助陛下维持太平盛世,为百姓谋得福祉,则臣万死难以赎罪。”
“卿的心意朕知道了。”皇上笑道,“只是眼下有一为难之事。”
“请陛下明示。”
“万一哪天有人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世,只怕难办。我朝律令严禁商人及其子女做官,可爱卿身为百官之首却违反了律令,如何向天下人解释?不如你劝他们改行吧。这样就算过了几年真相大白,你的父母也早已不做生意,若说已经不是商人也算说得过去。”
子珝想过皇上会这样做,但却惊讶于皇上说此话时毫不晦涩的自然。皇上甚至没有在下诏前跟她商量,只是在任命合适的人为丞相之后下令把不合适的因素剔除而已。这本也是天经地义,子珝却心中怅然若失,原是自己太过高估了与皇帝的君臣关系。
“臣遵旨。”
“朕可以给你父亲提供一个官职。”
“多谢陛下,只是家父已年迈,只怕不愿再做官了。”
“那他们以后要做什么?”
“臣不知。”
“这样终究不好解释。不如朕赐你父亲一个有名无实的官名,这样一切就都合理合法了,你父亲也不需要真的为国家做事。”
子珝无从反驳,只好谢恩。
繇熙宅。
子珝和父亲母亲围坐在榻上,子珝道:“阿耶,娘亲,你们要是不愿意,我这就辞了丞相之职。”
繇羲成宇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我没做到的事,没完成的理想,就由你来替我完成吧。”
子珝的母亲阎慧怜爱地握住了子珝的手,“子珝,我最知道你的理想了。没有什么能阻挡你实现理想的脚步,包括我们。”
“我知道阿耶原本也胸怀大志,意图振兴扶余。只是无奈遇上了那昏庸残暴的君主。”子珝叹道,“娘亲,这世上你最懂我了。既然如此,我就替阿耶,也为自己坐好丞相之位吧。”
“好。我们这就着手把手中的招牌卖了,店铺也都兑出去,手中现有停不掉的生意,做完这单就交给下家了。只是你也知道,我们家产业这么大,要想全都脱手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繇羲成宇道。
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皇上再自然不过,父母也像是早就准备好似的,不见丝毫犹豫与不舍。
“你们早就预料到皇上会命令我让你们停掉生意了吧?”子珝不禁问。
阎慧狡黠地一笑,“这有什么难猜的。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但凡皇上还能留你在朝中任职,哪怕继续做御史大夫,都断不会容我们从商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啊,我也本该知道的。”子珝黯然叹息,“还有,皇上说要给阿耶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职,这样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
“做官?”阎慧惊道,“宇子又要做官了?”
“你不要那么激动。”繇羲成宇反过来劝抚道,“是有名无实的官职,挂个虚名而已。这样一来,就算哪天我们是子珝亲生父母这件事暴露了,也不会拖累了子珝。毕竟,我们也都算是在士大夫阶层了嘛。”
“什么拖累不拖累的?”子珝笑着摇摇头,“娘亲的确很了解我的志向,但你们也许不知道,对我来说,如果你们俩为了让我过得好而过得不舒心,那我过得更不舒心。与其如此,我还不如离开朝堂。就算只是挂名,也毕竟是做了朝廷命官,阿耶只怕不会愿意吧?不愿意就不做。大魏以孝治国,我为了顺从父母的心愿谢绝皇上好意,辞职归隐,皇上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你要是想用名头压住皇上,可我们本就不是你名义上的父母啊。”阎慧嗤笑道,“我的子珝啊,你知不知道皇上能宽恕你欺君的罪过,还力排众议任命你为丞相,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和其他官员不一样,说白了就是你欠皇上的。你要是还不识好歹,惹怒了皇上,皇上可以光明正大地直接灭你的三族。到那时候......你才真的是害了我们啊。”
“天子之怒,血流千里。”繇羲成宇颔首道,“这事没得商量。况且我也没那么在意这些,不过就是挂个虚名罢了。只要不是原则上的问题,都有转圜进退的余地,这也是我教过你的啊。我们会停掉生意,我也会接受朝廷的任命,且感念圣上隆恩,你去回话吧。”
子珝眯着眼睛笑了笑,“知道了,不急。”
丞相署。
子珝刚上任的第二日,再次把所有官员召集到前厅议事。子珝高坐主位,环视着比御史台宽敞明亮的丞相署前厅和在座的众官员,自豪与喜悦之情不可控制地油然而生。昨日首次坐上这位子时,因有些紧张,没有仔细感受这一切,现在她却泰然自若了许多。如今,她已是这丞相署的主人,已是百官之首,是除了皇室贵族外身份地位最高的人,是协助皇帝治理天下的人,是一句话就可以引发朝堂动荡甚至天下大变的,重要的人。而她,今年刚刚二十六岁。就连男子在她面前都会自愧不如,普天之下,又有哪个女子能与她比肩?
这一切并非没在她的幻想里出现过。
丞相司直徐晔说:“上官大人,人都到齐了。”
子珝颔首,莞尔笑道:“其实人并没有到齐,因为今天有六人请了病假,又有两人昨日就已经像我递交了辞呈。”
众人缄默。子珝继续说道:“那两人便是丞相征事王鸿运和主簿许朢冉。我已经如他们所愿,将他们二人从官籍中除名。”
众人面面相觑,有一人起身似想要发话,子珝道:“我已经将此事禀报了陛下。陛下认为,此二人无故辞职,实乃不负责之行径,因此不会给他们任何补贴以及照顾,本年度的秩奉也不会结算。”
那人尴尬地默默坐下,子珝满意地看着众人的神情,温和地问:“诸位同僚,谁还想辞职?”
无人应答。子珝温婉笑道:“我一向认为官署中留不得尸位素餐的人,更留不得心怀异心的人。如果有谁不想留在丞相署了,不管是何原因,我都不会强留。毕竟,还有那么多踌躇满志的青年才俊想要跻身官场。我再问一遍,谁还想要离开?”
丞相司直徐晔带头表达诚意,其他官员纷纷附和。待众人表过诚意,子珝道:“多谢诸位同僚的信任和支持。若日后有谁反悔,也可单独递上辞呈。”
子珝从书桌上拿起一份名单,“昨天有七人告病假,今天有六人告病假。那一个昨天没来今天来了的人就不追究了,其余人装病告假,消极怠工,按律扣除秩奉,记入档案。另外,我已经派人去府里探望这六位同僚,顺便警告他们,如果明天还不来上班,就永远不用来了。待遇和辞职的那两位一样。”
在座官员再次受惊,一时间也无一人言语。
“丞相大人怎知他们是装病呢?”终于有一人起身质问。
子珝用赞赏的目光投向了说话的年轻官员,“我也看出来很多人心中都有疑虑,但只有他敢提出异议,诸位都要向他学习。这位大人高姓大名?”
“下官姓于名盛栎,字戊辰,任仓曹。”
子珝险些被这随意取的字逗笑。她端正了面色,道:“于大人可以去他们府上一一探访,看看他们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
于盛栎不依不饶:“下官至少要一天的时间才能一一探访六位大人,不知大人可否给我这个假?”
“准假。你今日就去看看他们吧,回来可以将情况如实告知给其他感兴趣的同僚。”
“下官遵命。”
“我再提醒诸位一句。毋庸置疑,现在就是一个陛下亲封的女丞相在统领你们。不管你们心里作何感想,都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认真做事,服从我的命令。要么,走人。”
当日午后,陆洆以公事之名踏进了丞相署的大门。
“陆大人。”子珝欣喜地起身,“好久不见。”
“上官大人,我还没恭贺您升迁呢。”陆洆作揖道。
“多谢。请坐。”
“大人还记得年前我提议的彻查民间私铸铜钱和更改巡查制度的事吗?”陆洆将十几页纸的公文递给子珝,“这是我草拟的方案,请大人过目。”
“我当然还记得。”子珝接过公文,看着它笑道,“真是天意弄人。当时我们还说这事轮不到御史台来管,结果刚过完年不久,这事就该我管了。”
陆洆平静无波地笑笑,“今年复印开朝后,我也忽觉身心懈怠,鬼使神差地就想要把这两件事往后拖一拖。”
“真的?”
陆洆点点头,“当时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拖,在等什么,只是我一想到李博,就不想把这奏疏呈上去。”
“不会吧?”子珝失声笑道,“不论他的性格,李博好歹也算个称职的丞相吧?”
“独断专行,算是称职的丞相吗?”陆洆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管怎么样,我今天已经将奏疏递上去了,就等皇上旨意了。”
“那我提前准备一二也好。此事若成,一定记上你的检举之功。”
陆洆默默注视着子珝,“我想来帮大人。请大人将我调到丞相署吧。”
子珝大吃一惊,“你要来丞相署?”
“是的。”
诧异过后,子珝莫名地喜上心头。她笑道:“只是我感觉你更适合做一名御史。”
“丞相署上下官员对大人来说都是陌生的,不是吗?”
“没错,你要是能来呀,我求之不得。虽然这恐有培植党羽之嫌,但我只调你一个人,也没什么要紧。”
“选用官吏本就是丞相的职责。”
“你就平级调任为丞相征事吧,正好这里有一个空缺。”
“听从大人安排。”
“对了,我听闻陆大人不顾家里阻拦,强行解除了和方家姑娘的婚约?”
陆洆“嗯”了一声,并未作何解释。子珝不好多问,思量片刻后也没有想到该说什么,只能没话找话道:“大人果然不是寻常之人。容我多问一句,你最近可需要单独居住一段时间?”
“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