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的皇上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眼前的朱英就听到了巨响,于是问道:“这殿里还住着人吗?”
引路的内侍道:“回陛下,合福殿已经闲置许久了。”
“那是什么动静?”皇上随口说。
刘瑾示意手下宦官前去查看,那宦官却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惊慌失措地地看着刘瑾。
皇上皱眉,“怎么了?”
那宦官支支吾吾,刘瑾呵道:“你看到了什么,赶快如实说来!”
“奴婢见蒋长使和……”那宦官不知如何描述,只能跪倒在地,“陛下恕罪!”
皇上大步流星地走到殿门前。
在场的所有人都呆住了。子珝和皇上对视的一瞬,即使心里已经极力克制想要冷静,却还是忍不住双腿颤抖。子珝没有解释,像往常一样跪拜行礼,“参见陛下。”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皇上身后的几个亲王和官员甚至无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就好像皇上是一只极其凶猛的野兽,盛怒之下会大开杀戒,肆意屠戮生灵。
皇后却惊呼出声,“蒋长使!”
蒋长使依旧昏睡不醒。皇上一言不发,盯着子珝的眼睛渐渐腾起杀意。
子珝按捺不住,出口辩解,“臣更衣回鞠场的路上被打晕,不省人事,臣刚刚醒来就在这里了。臣想去那里取臣的衣裳,但臣踩到了一块方砖,触动机关引得桌子倒塌,发出巨大声响引陛下过来。有人处心积虑想离间陛下和臣的君臣之谊,陛下若是信了,那人就得逞了!”
李博没想到子珝在如此危难关头还能将前因后果完整地叙述出来,并且切中要害,让皇上有所疑虑,不禁有些心慌。
但皇上的愤怒远超过李博的估计。他没有心情再分析子珝的话,他只知道他的满腔怒火必须要有一个发泄的渠道。他强压着早已升腾快要控制不住的肝火,语调极为克制冷静,“何人?”
子珝知道如果不说出一个人名,遭殃的就是自己。她想要指证李博,可想了想皇上对李博的宠信程度,却是有些胆怯。自己如今没有证据,凭空诬陷李博可能反而会火上浇油。
子珝的这一点疑虑彻底消磨了皇上仅剩的耐心,皇上勃然变色,以雷霆之声发令,“上官昱大逆不道,泯灭人性,立即斩首示众!还有蒋长使,一并斩首!”
子珝彻底慌了。没有时间分析了,她的大脑告诉现在必须立刻尽全力为自己喊冤,于是她脱口而出:“陛下!是李相在诬陷臣!李相自从继任丞相以来,一直看臣不顺眼,臣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已经两次害臣了,陛下还记得吗?第一次是臣携誓书出使辽国,李相篡改了誓书......”
“还在等什么?!”皇上竭声嘶地对刘瑾喊道,“你想抗旨吗?”
刘瑾吓得一哆嗦,“臣不敢……来人!”
两个侍卫已经一左一右拉着子珝的胳膊将她提起,拖着她往外走。李云逸不顾一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皇上面前跪倒,“陛下!上官大人绝不可能和蒋长使通奸!他从来不近女色的!他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敢的!”
“上官昱颇会拉拢人心啊,”皇上怒极反笑,眼神森冷地盯着李云逸。
未等皇上再说什么,子珝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陛下,臣实为女子!”
一语即出,石破天惊。所有人都如石化了一般,就连拉着子珝的侍卫都停止了动作。子珝趁机挣脱他们,想要跑到皇上跟前,却立刻又被拉住。子珝只好继续大喊:“臣女扮男装,蒙骗陛下多年,臣死罪!只是臣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因为臣实乃女儿之身!”
人们太过于震惊,以至于几乎忘了呼吸,只是呆呆地注视着子珝。霎时间,整座合福殿的气氛都凝固在当场,此刻一根发丝落地的声音都会变得清晰可闻。
皇上也不例外。子珝心急如焚,不等皇上完全接受并理解她的话,就忙说:“请陛下给臣一个证明的机会!”
半晌后,皇上朝子珝招了招手。子珝身边的侍卫终于放开了她,子珝跑到皇上面前,手指咽喉,“恕臣无礼,陛下请看。”
皇上颔首。
“臣长年服用禾枔丸,使声音暂时变得粗犷。臣府中备有复原之药,服下后不出半个时辰就可恢复本声。”
一个宦官搬来一张椅子,刘瑾极其小心地赔着笑道:“陛下请坐。”
皇上缓缓坐下,又盯着子珝看了半晌,方下令道:“派人随他回府。”
子珝刚刚离开,刘瑾便问道:“陛下可要回宣室殿?”
皇上瞟了刘瑾一眼,刘瑾不禁浑身战栗。皇上思忖良久方道:“去唤醒蒋长使。”
“是。”
李博的心早已沉到了谷底。这一次,他精密布局,反复筹谋,反复思量,本以为已经面面俱到,本以为上官昱必然难逃罪责,他甚至自己都想象不到可能使结局发生变故的因素。可人生怎么可能都在意料之中呢?
子珝穿着府中唯一一件青碧色曲裾,柔顺长发垂直披于背,中段布带束发。她卸下了易容的男妆,却也没有再涂脂抹粉,面容再朴实无华不过。子珝走到合福殿正门前,前院里的人无一不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她。子珝用微笑回应了众人,随后穿过前院。裙裾所过之处,众人皆自觉避让。
既着女装,子珝便以女子之礼叩拜皇帝,以女子原声恭请圣安。
皇上示意刘瑾扶她起身。他打量了子珝片刻,忽然轻声而笑,而后音量渐高,朗声大笑。周围有些人不知皇上是喜是怒,不禁战栗不安。
索性皇上终于说话,“朕本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使朕有恍然大悟,豁然开朗之感了。”
“臣虽生为女子,却从不认为男女能力会有异,因此想亲身证明。”子珝再度跪倒,“请陛下降罪。”
皇上发自肺腑地感慨道:“朕有良臣如卿,是朕的幸事。大魏有女子如卿,是我大魏的幸事。朕赦你无罪。”
李云逸脑中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子珝的命运全都系在皇上的一念之间,若皇上欣赏子珝的品行,则一切安好;若皇上认为子珝欺君罔上,大逆不道,则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就算他想为子珝说情,也拿不出任何正当理由,而且还可能牵连自己。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李云逸甚至还没想好是否要豁出身家性命为子珝尽力一搏。如果他袖手旁观,自己日后定会自责悔恨。可是不论别的,他也总要顾念他的妻儿才是。万幸,此两难境地并未到来。
“多谢陛下。陛下胸怀宽广,海纳百川,臣叹服不已。”
“平身吧。朕虽想再多了解了解卿,但眼下有一更重要的事。”皇上看了看李博,“上官卿方才指控李爱卿设局陷害他,不知李爱卿对此有何言论?”
上官卿。子珝感动之余,也放下心来。自己在朝中的职位不会丢,而自己在朝堂上的故事仍会继续。
李博道:“回陛下,臣不知该说什么,臣也不知上官大人为何指控臣。”
皇上不置可否,“上官卿是在何处被击晕的?”
“回陛下,臣也不知道是何处,但臣应该还能再找到那条路。”
“那你便去找找看吧。刘瑾,去找一个景福宫的宫人。”
“是。”
“臣还有一言。臣在鞠场所饮之茶,所食之果一定有问题,因为臣适才平白无故忽然腹痛不止,才不得不离席。”子珝说完,眼含歉意地看向李云逸。李云逸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多想。
未等皇上发话,刘瑾道:“臣派人去检验茶点。”
皇上颔首,“秦尹。”
秦尹连忙出列,“臣在。”
“此案事关重大,一定要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
“重大案件理应施行杂治,由于御史大夫和丞相皆牵涉其中,因此三位主审官由廷尉,御史中丞及司隶校尉担任。诸位理应秉公执法,不偏不倚,不畏权势。”
“臣等谨遵圣命。”
长安城门外,李博与送别的寥寥数人一一告别后,携夫人,小女儿和上门女婿登上了马车。车夫正欲策马,城门方向传来马蹄的踢踏声与一女子的高呼:“李大人请留步!”
众人诧异地望向马上的子珝。她依旧一身男装,却与平日里人们熟知的上官令昭有些不同。原是衣衫不变,容貌和声音却有所改变。子珝在马车前勒马,众人皆向她行礼。
子珝跳下马,“李大人,下官特意前来送行,还请大人下车一叙。”
李博掀开车帘,独自下了马车,见子珝一身青衫,一如既往向他作揖,“李大人,不妨借一步说话。”
两人渐渐远离了李博的儿孙的视线,李博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兔死狐也悲,我何尝不是为自己留后路呢?”
“你认为有一天你也会被政敌击败吗?”
子珝轻轻一笑,“李大人的经历充分证明了,世事无常。我怎么会知道自己日后的结局呢?”
李博也笑道:“也是。这么说,我就不必对你心怀感激了。”
“不必了。”
“其实我有些意料不到这件事情会这么和睦地结束,就连皇后你都放过了。我猜想,你如此仁心,应该永远不会想要取我而代之吧?如果是这样,那我真是不应该一直把你视作最大的敌人。”
子珝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未置可否。“太子已经被废,你也倒台了,皇后在深宫中无依无靠,我赶尽杀绝又有什么意义呢?希望大人到谯县上任后,能恪尽职守,造福一方百姓。大人正值盛年,虽然无法再回到中央任职了,但在地方上还是有升迁的空间的。”
“不敢奢求。”李博笑了笑,“谯县是个好地方。如果没有你,我只怕要去那岭南烟瘴之地了吧?”
“没错。你得罪的人已经太多太多,他们都想趁这个机会大肆报复你呢。”
“那你就一点也不想报复我吗?”
“大人虽然三番五次想要置我于死地,但是我化解了每一次危机。既然您并没有对我造成太过严重的影响,又何谈报复一说呢?我知道你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李博惊愕地看向子珝。
“郭璟大人曾经向陛下举荐过我做丞相,是吗?”
“你怎么知道?”
“巫蛊那次后,我便疑惑是什么使大人一定要除掉我。是刘瑾给了我答案。”
“刘瑾竟能为你效命?”
“大人不必惊叹。我知道大人一定试图收买过刘瑾,但没有成功。刘瑾的确很难被收买,但他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子珝想到李云逸最终还是开口求她为李博说情,便没有说出实话,“我曾经对刘瑾有恩,他将此事透露给我是为了报恩罢了。”
“造化弄人。”李博只能如此感慨。
“大人可否也告诉我,您怎么知道许道士的口供藏在了哪里?”
“你派到我府上的落英露馅了。”李博笑道,“为了活下去,她成为了反间谍。她提供给我最有价值的信息就是口供的位置。亏你想得出来,竟然为了藏口供伪造了一座陵墓。”
子珝愕然,“落英竟然露馅了。”
“何淑晴也叛变了吧?”
“是的。”
李博颔首,“果然。”
“大人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还有什么事可以帮你的?”
“何淑晴的母亲还在贵府吗?”
“她是迫不得已,因为我帮她找到了父亲。但说句实话,她的叛变也并没有起到太大作用。今天我来之前,她让我代她表达歉意。”
“她让她的新主代她向旧主表达歉意?”李博摇了摇头,“上官大人不用这样说。她的母亲一直好好地待在府里,你去让李云逸把她交给你就好。”
“多谢大人。”
“我还有其他事可以帮你吗?”
“没有了。”
“那我便告辞了。”
子珝踌躇片刻,还是语重心长道:“云逸心里还是认你这个父亲的。”
“我和云逸之间最好的状态也不过如此了。”李博自嘲地笑了笑,“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而我和他何止是道不同?他一定十分后悔投生到我们家,做了我的儿子吧。”
子珝无法否认。
“我在天牢的时日里想了许多,也反省了许多。我不后悔为了自保害过你,但我却后悔没有在云逸的成长过程中给予他关怀与陪伴,没有将我的观点言传身教给他。哪怕是你认为不正当的观点。他长大后,我们依旧缺乏太多交流。我不大能理解他,他更是无法理解我。你我之间的争斗中,他一定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但他最终还是顾念父子情谊,让我帮他向皇上求情。”
“他是个好孩子。”
“大人也不该对莫夫人不好。”
“她哪里是什么莫夫人?她叫青芃,原本只是亓官鈡的侍女。能嫁到丞相府,不知是她几世修来的福气。”李博眼中的轻蔑难以掩饰,“我也没对她怎么样,她心中竟敢有怨言。”
“好吧。”子珝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大人还是不明白。”
“如果我全都明白,又怎么会输给你呢?”
子珝不禁笑道:“说得也是。”
“对了,有句话我还是想叮嘱你。”
“大人请说。”
“你太过年轻,容易气盛。若是皇上任命你为宰相,一定不要像我一样高傲自负,不可一世。但你既是女子,又未及而立之年,如果有些人不信服于你,兹意生事,你也要强力镇压,方得威信。”
子珝深以为然,“我知道了。”
“从此一别,恐无再会之日。天涯路远,望君保重。”
“天涯路远,各自珍重。”
两人如寻常文人那般揖别旧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