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廿三。
李云逸未经通报,推门而入。子珝斜倚在椅子上,正阅读一份公文,有些不满道:“这里是御史台,你注意些规矩。”
“你没听见那些传言吗?长安城里都传遍了!”李云逸似是有些看不惯子珝悠哉游哉的样子,怒气冲冲道。
小五在他身后默默关好门,退了出去。
“我当然听见了。说我收了方大人三万两白银,让他儿子升迁嘛,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已经让云姑让玉桃坊的人尽力辟谣了,其余的我还能做什么?”
“这只怕是杯水车薪。”
“我当然晓得啊,如今我只能不动声色,清者自清。否则我要是开口亲自为自己辩解,就真是越描越黑了。皇上不问,我就不说。”
“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只是毕竟人言可畏,传得多了,陛下对你的信任也难免动摇。”
“是啊,那可怎么办?”
“如今也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反其道而行之。”
“你是说让我更加亲近方嘉浩,并且在众人面前大肆赞扬他的才华?”
“是的。既然你受贿的传言已经人尽皆知,那么只有你的问心无愧,坦坦荡荡才能打消人们心中的猜想,包括皇上。”
未央宫。
前殿。
御史姜继恩正义正言辞,滔滔不绝地陈述着御史大夫的罪状。皇上却并没有打断他,也未呈现愠怒之色,而是安静地听着。
“方冉为了掩人耳目,托城中一古玩店老板做中间人。上官昱将家中一个不值分文的陶瓶以三万两白银的高价卖给了古玩店,方冉继而从古玩店原价买走陶瓶。两人的行径看似只是普通的古玩交易,实为行贿。果然,在去年的年末业绩考察后,上官昱将方冉之子方嘉浩破格提拔为县令。然而方嘉浩去年并无突出显著的业绩,其资历也未到可升迁之时。综上所述,御史大夫上官昱定于去年收受贿赂三万两白银,因而破格提升方嘉浩。”
皇上听完后,目光转向子珝,“上官爱卿对此有何看法?”
子珝只好出列道:“回陛下,臣从未收过方大人的贿赂,此事纯属子虚乌有。方嘉浩去年的业绩的确并无特别显著之处,但他做县长五年以来从未有过任何过失,体恤民情,榆县百姓皆感念之。因此臣破格提拔他为县令,为了让他更好地造福一方。如果陛下心有疑虑,臣愿配合调查。”
皇上的语调一如他的神色般不温不火,“朕相信上官卿。姜御史弹劾上官卿的理由尽是传言和猜测,并无实据。”
子珝见皇上神情平淡,和当年她出使归来时维护她的坚定天差地别。他虽说着相信她的话,可心里只怕已然对她起疑,也不似从前那般信任倚重。子珝心里的危机感立即油然而生,此刻来不及深想其中缘故,她必须立刻为自己辩解,让皇上从心底里相信她。
“陛下圣明。如若臣收了方大人三万两白银的贿赂,又怎能只将方嘉浩从县长提升为县令呢?仅为一级之差,年俸二三百石的区别,怎会值三万两白银?”
“由县长升为县令仅是去年的举动,谁知你们有没有达成协议,以后每年你都会找借口给他升迁呢?”
“每年?”子珝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姜大人以为我有此能力吗?年终考核是御史台上下官员一同执行的,每个官员的业绩究竟如何,每个御史都能看到。每个人都监视着彼此,御史台的年终考核及升迁调任的决定从来都是公平公正的。即使我身为御史大夫,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提升一个不够资格的官员。每年秩奉四百石以上的官员的调令都要陛下首肯后方能执行,如果我这么做,陛下明察秋毫,怎会许可?”
姜继恩毫不退缩,依旧强词夺理道:“上官大人日后会做什么,谁能知道呢?也许你与方大人早已订好长久的约定,要在数年之内把方嘉浩调到中央,再继续提拔呢?也许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也许方大人许了你事成之后的更多报酬呢。”
子珝笑嘲:“是啊,我日后会做什么,谁又知道呢?你日后又会做什么,谁又知道?何人能预知未来?按姜大人的思路,我们御史台的官员每天想弹劾谁就能弹劾谁,且都以他们未来将要做什么为由就好了。比如我可以弹劾姜大人未来的某一日将会徇私枉法,因为你曾两次因为家事上班迟到。毕竟未来的事如此玄妙,我们可以随意构想,随意诬陷,就像姜大人现在做的这样。”
一旁静立看热闹的官员中有人不禁被子珝逗笑,却担心因为失仪惹怒天子,连忙噤声。
“我收受三万两白银贿赂的过程是你的猜测,我未来会做什么又是你的预测,就连唯一还算得上证据的方县令的升迁令也毫无说服力。姜御史下次再弹劾我之前,还请准备充分一点,起码找出一两条值得深究的证据作为支持。”
姜继恩被堵得哑口无言,完全语塞,只能恶狠狠地盯着子珝,却又很快心虚地收回了目光。
御史中丞梁竑渊出列道:“陛下,上官大人的确是因为方嘉浩在榆县深得民心才提拔他的。当时臣也建议升方嘉浩为县令。况且御史台本就每年都有五个破格提拔名额,只要理由充分即可。上官大人在此事上的确大公无私,绝无受贿的可能。”
未待皇上开口,不少御史台官员以及几个司农署官员也纷纷出言维护子珝。
今年刚刚有资格参加朝会的陆洆默默站在前殿中后方,十分想要为子珝说话,心里的紧张和对天威的畏惧却一直阻挡着他。此时见状,他也咬了咬牙,离开队伍,开始了他在未央宫前殿的首次发言。
“陛下,臣......”
他的话语却被皇上打断了。皇上道:“好了,朕都说了相信上官卿,众卿无需多言了。”
下朝后,子珝从前殿出来,却并未感到丝毫轻松。是谁在故意散播谣言?子珝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李博。可是她手中掌控着李博致命的把柄,他怎会还敢害她?
但一定有人在背后策划。姜继恩是御史台的官员,他心里应该很清楚只要她不被罢免官职,她就依旧是他的上司,以后想寻他报仇并不困难。他也一定知道没有实据的弹劾不可能使她被罢官。他如此不顾一切用一个不实的罪名弹劾她,若不是他疯了,就一定是收了巨大的好处为别人做事。而那背后指使之人也一定清楚,此事不会动摇子珝的根基。
那么,如果那个人不是闲得没事,他就一定还有后续的动作。今天的闹剧或许是他众多计划之一,亦或者只是一块问路的石头,用来试探皇上对她的信任和她在朝中的声望。子珝只觉四周已然危机四伏,可她却不知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子珝已经走出了未央宫。还没回到御史台,李博就派人来把她传唤到了政事堂。
出于对李博的怀疑,子珝走进李博书房的后,不禁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他正站在书架前翻阅一本书,当他看向子珝的那一刻,子珝很自然地收回了目光。
“李大人。”
“上官大人,今日早姜继恩竟然敢以如此子虚乌有的罪名弹劾你,着实可恨。你若是想要让他降职,我完全支持你。”
“多谢大人好意。但弹劾官员本就是御史的工作之一,我没有理由处置他。”
“上官大人果然心胸宽阔。”李博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最近家中一切都还好吗?”
“下官家中一切都好,有劳大人挂心了。”
李博点了点头,“那就好。”
子珝见李博没什么话要说,便主动告辞。
子珝回府后,有一名为硕郴的家丁通报子珝,已经数日不见侒元。
子珝立即警觉起来,“他也不在卧室里?”
硕郴道:“侒元的卧室里什么都像往常一样摆着,并没有他要离开的迹象。但我问了几个人,他们都说的确也好几天没看见侒元了。”
“好几天没看见他了,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子珝不禁有些恼火,“我没有说过他很重要,必须一直待在府里吗?”
硕郴连连赔罪。子珝叹道:“此事也怪我。我只吩咐你们每个人都留意侒元,一旦有异常立即禀报,却没有明确地指定某个人来盯着他。责任一旦分散给群众,结果就是每个人都不负责,也都不会有很强的责任心。等找到侒元,我要安排你们轮流负责监看他的去向。如果在什么时候出了问题,直接就能找到当天的负责人。”
小五道:“大人,如今可怎么找到侒元啊?”
“天地之大,要找一个人就如同大海捞针。何淑晴的父母不也到现在都没找到吗?”子珝看了看硕郴,“你能主动向我汇报此事,值得嘉奖。这个任务你若是能做好了,一并奖赏。”
“多谢大人。请大人吩咐。”
“你把所有接触过侒元的人都集中起来,向他们询问他失踪前的动向,总结他可能去的地方,并且分头出府寻找。出府寻找侒元的人最多两人一组,每天最多可以有半数的人出去,天黑之前须得回府。”
硕郴有些受宠若惊,看了一眼小五,“是,大人请放心,我一定办好。”
子珝颔首:“快去吧。”
硕郴离开后,小五有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真的放心将此事交给硕郴一人吗?”
“你不是说硕郴还算靠谱吗?”
“我是说过,但我指的靠谱的范围并没有这么大。”
子珝笑了笑,“他不足以领导一群人?”
“我也不知道。”
“他们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的命令,难免不听他的话。你去帮他代表我下达命令吧。”
“是。”
“然后告诉云姑尽力寻找,看看和朝中众人有没有关系。”子珝再次自己提醒了自己,“如果是有人策划,只怕和李博脱不了干系。”
“但也可能是侒元自己走丢了。”
“如果此事和李博没有关系,那么一时也不打紧。怕就怕......你让云姑亲自去那个地方查看许道士的口供。另外,侒元的妹妹也要去看看,一旦有异常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
“李博今天对我的态度一如既往。如果他已经破坏了我手中的所有证据,对我再无顾忌,应该就会恢复最初的颐指气使,嚣张跋扈。但他可能是这次不想被我发现,所以隐藏得太好?他不想让我发现,是为了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策划新的阴谋吗?那他一定有下一步的举动。”
小五也若有所思,“大人手中的证据就好像悬在他头顶的利剑,让他终日提心吊胆。也许他只是不想再这样忐忑不安地生活了,并不想再做什么。”
“你认为这种可能性有几分?”
第二日清晨,子珝被小五从梦中唤醒。子珝走到外间,见小五神情严肃,顿时心觉不妙。
“大人,口供不见了。”
子珝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心里一沉,果然,最坏的猜想就是现实。
“侒元的妹妹呢?”子珝问。
“钱氏一家人去楼空,不知去向。”
“刘二也不见了?”
“不见了。但他五日前还照例向云姑传达过钱氏的近况。”
“算时间刚刚好。”
“大人,云姑身边一定有奸细。”
“我当然知道。”子珝自嘲地笑了两声,“可是我知道得太晚了。我们府里出了奸细,云姑身边出了奸细,不知已经隐藏多久了,而我对此浑然不知。我这么费心地整顿府邸,对他们那么好,为什么还是有人背叛我?”
“大人知道得也不晚。至少现在你可以提前防备,也知道提防身边的人。而这世上有些人,天性就是忘恩负义的,大人对他再好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抵不过巨额金钱的诱惑。”
“是啊,我总不能每年都给每个人几百两银子吧?”
“甚至上千两。就算你给了,也不能保证每个人都绝对地忠诚。我们也不是没见过两头收钱的人,不是吗?”
“你懂得也不少。”
“我跟在大人身边,陪着大人在宦海中沉浮整整十载,自然是见识过不少的。若非大人,我这辈子也不可能经历这么多,懂得这么多。”
“是啊,差不多十年了。”子珝由衷感慨,“多亏了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当年我在出使辽国的路上发现誓书有异常,除了你我无一人可以相信。若不是你一路疾驰回到长安,帮我把奏章呈给陛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小五忆起往事,也感慨万千,“其实我也从来没有一个人行过那么远的路,当时心里也有些打怵。现在想想,好像还是不久之前的事似的。我一个市井小民能跟着大人走出大魏,走到辽国,一路上经历那么多,见识那么多,真的此生无憾了。”
“等我们白发苍苍时还可以再坐在这里感慨人生。不知到那时我是功勋卓著,名垂千古,还是罪名昭著,被人厌弃呢?”子珝不禁笑道,“如果这关过不了,就很难说啊。我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谈天说地。依我看,侒元也不用找了,要是能找到那才奇怪呢。虽然我手中还有一份口供,但单凭它也定不了李博的罪,只能用于威慑他了。如果能让他一时不敢轻举妄动也好,我们才有时间做长远计。你也快去告诉云姑,让她派人去常山找许道士。但愿他按照承诺在那里常住着。”
“好。”
小五走后不久,李府就来了小厮,是李云逸请她往茶楼一叙。子珝应邀来到赵记茶楼,小二说李公子已经在雅间等着她了。
雅间里,李云逸已经在独自品茶,见子珝推门而入,面上如花笑容再次绽放,“好久不见。”
“别来无恙。”
李云逸彬彬有礼地给子珝倒茶,“这位客官,今天的茶钱就给您免了,但前提是您得买我的情报才行。”
子珝轻声一笑,“那要看你的情报值不值钱。”
“从刘瑾处得来的情报,关于皇上对你的态度,值不值钱你自己判定吧。”李云逸笑眯眯地看着子珝。
“情报怎么卖?”
“不多,三十两外加你卧室里摆放的朱雀灯。”
子珝一听,甚为不悦,“那朱雀灯是我的最爱!你出高价我都不卖,更别说送你了。别的都能给你,这个不行。”
李云逸故作高深,认真地看着子珝道:“任何东西都是身外之物,何足惜哉?为了你的生死祸福,功名成败,别说区区铜灯,就算散尽家财都是值得的。毕竟钱财没了还可以赚回来,日后数不尽的奇珍异宝你也可以收入囊中,只要你的地位和名声还在。”
子珝恨恨地瞪着他,“不管再购进多少奇珍异宝,朱雀灯也世上难寻第二个!”子珝却再度提醒了自己,惊喜地拍案叫道,“有了!我找个能工巧匠放置一台一模一样的朱雀灯送给你可好?”
“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上这台朱雀灯吗?不仅是因为它外观赏心悦目,还因为它的设计别出心裁,与众不同,市面上买不到类似的灯具。我要的就是它的绝无仅有,你却要找工匠复制一个,如此,它在我眼里就大大贬值了。”
“可朱雀灯再好,毕竟是我用过的东西了,到你手里不也贬值了吗?”子珝转了转眼珠,笑道,“陛下御赐的摇钱树灯我一直珍藏着,把它给你怎么样?我知道你是很爱财的,愿此摇钱树助你财源广进,日后有钱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连枝灯寓意虽好,却远不及朱雀灯能吸引我的心。”
“你以貌取灯,失之财运!摇钱树能带给你的财运!”
“财运是要自己创造的。”李云逸不为所动。
“你平日里也常常以貌取人吧?不知司农署里有多少有识之士因你看不顺眼而得不到重用啊。”
“当然不会,”李云逸不怀好意地笑道,“我若以貌取人,怎会常和你说话?”
“我自然也不是以貌取人的人,而且我还常常关爱痴傻之人,和他频频交流,使他产生自己是个正常人的错觉。”
“好了,不跟你废话了。我的情报你买不买?”
子珝正想开口,李云逸道:“拒绝讲价。”
子珝无可奈何,愤愤不平道:“奸商!成交!”
李云逸笑如春风,得意洋洋,“这就对了嘛。走吧,去你府上提货。”
“我等不及听你的情报了,先把情报告诉我吧,我们留字据作证。”
立好字据后,李云逸终于缓缓道来:“你有没有感觉最近皇上对你的态度有些变化?你可知道,那是因为有人一直在皇上耳边说你的坏话。不知皇上相信了几分,但他现在对你的印象定然好不到哪里去,已经完全不如往昔。”
“何人在说我坏话?”
“一共有两人,一人是王霈,一人是皇后。”
“王霈果然李博的人。”子珝赞许地点点头,“眼线都埋到皇上身边了,着实厉害。皇上最宠信的宦官就是刘瑾,王霈次之,王霈给皇上吹耳边风已经很久了吧?我到现在还没被贬谪真是万幸。”
“可不是嘛。王霈也不是每天都说,不过一有合适的机会他就一定会用各种方法说你坏话。有时候是直白地说听说你做了什么事,皇上也不知道信不信,反正那种小事他也懒得去求证。有时他弯弯绕绕,提醒皇上你年轻气盛,处事不稳妥,对丞相不敬等等等等。”
“他也真好意思说。”子珝嗤笑。
“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皇后说得倒是没有那么频繁,只是枕边风更具有杀伤力啊。”
“可她毕竟是后宫之人,她能说什么呢?”
“你真是低估皇后了。”李云逸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有的时候,后宫之人却比我们这些前朝之人的力量要强大许多。”
“说得是。现在,毋庸置疑,李博早已下定决心彻底铲除我这个潜在威胁了。”子珝有些游移不定地看着李云逸。
“我肯把这个消息售卖给你,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李云逸依旧面带微笑,神情自若,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你有意和他握手言和,和平共处,他两次害你你都原谅了他。可他不肯,执意要跟你分个你死我活,有什么办法?”
“好吧。是刘瑾主动告诉你这些的,还是你问的?”
“这个消息是刘瑾出于交情,主动透露给我的。不过他告诉的人是我,不是你,所以我还是有权加价转卖给你的。”
“能不能帮我转交些银两给刘瑾,请他在皇上面前帮我挽回局势?”
“皇上最终还是更信任刘瑾的,若能这样,自然很好。我想刘瑾也有这样的想法吧。”
“那就太好了。你说,给多少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