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顺二十九年年末,皇帝下诏废太子为锡王,令其三日后赶赴锡州就藩。免除太子儿子的郡王及女儿的公主封号。宣召当日,太子在未央宫前殿恸哭不止,此情此景引人哀戚。
深冬时节,深宫贵妇们依旧不甘寂寞,时不时穿着华美的披风在未央宫各处散步。
整条沧池已经被冰雪封住,沧池边光秃秃的树也披了一层雪白的外衣。银装素裹的天地间,远处宫殿的红色格外显眼。
“娘娘,小心地滑。”皇后的贴身宫女青梅好意提醒道。
“知道了。”皇后身着一身颜色鲜艳的宫装,神情却黯淡无光,就如她身边的树,已然失了生机。
拐角处走出两个人,身后跟着两名宫女,说笑声不绝于耳。
皇后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着,那两人走近后,屈膝行礼,“皇后殿下。”
皇后点了点头,想要从两人身边走过,其中一人突然说:“殿下,锡王已经离京多日,不知到了锡州了没有?”
说话的是林夫人,晋王的生母。她笑靥如花地看着皇后,皇后淡淡地扫了她一眼,“不劳你费心了。”
“臣妾是担心锡王在东宫养尊处优惯了,突然少了些人照顾,路途遥远,又天寒地冻......”
皇后恶狠狠地瞪着林夫人,她立即噤声。皇后嗤笑道:“怎么不说了?想要在孤面前呈口舌之快,却知道自己的儿子还没当上太子,不敢太造次。只要皇上没废后,孤就依旧是国母,将来不管谁继位,孤都是皇太后。若是你的儿子登基了,我还会因为忌惮他而不敢拿你怎么样。但若是齐王登基了,为了今天你说的这句话,我该怎么利用皇太后的身份对付你们母子呢?”
林夫人勉强笑笑,“殿下误会了,臣妾真的是是关心殿下和锡王才这么说的。是臣妾笨嘴拙舌,惹殿下不快,还请殿下恕罪。”
皇后冷笑一声,径直离去。待皇后走远,林夫人身边的蒋长使谄媚地对林夫人笑笑:“夫人不必和皇后一般见识。她也怪可怜的了,太子被废,她这个皇后就剩了个空壳子,地位岌岌可危,心里自然怨愤得很。她也实在嫉妒夫人您长年深受陛下宠爱,晋王也深得陛下欢心,眼看着就要被册封为皇太子了。”
“嘘......”林夫人环视了周围一圈,故作薄嗔,“这种话千万不要再说了,让别人听见可怎么好。”
“知道了,”蒋长使笑得花枝乱颤,“待晋王正位东宫之后,我再给姐姐道喜。”
椒房殿。
一只造型精巧的茶杯迅速地撞向地面,却因落在了柔软的地衣上,免于破碎。
“她们真的敢这么说?”皇后怒喝道。
“奴婢不敢欺瞒皇后殿下。”下首的宫女答道,“奴婢已经不止一次听过人们这么说了,若非她们真的如此放肆,一定不会有这么多人传。”
青梅小心翼翼地劝道:“娘娘母仪天下,何必因为此等小人动气,伤了凤体?不如直接传她们来审问,如果属实,依宫规处置她们就是了。”
皇后看着青梅,“她们一口否认,该当如何?”
“宫里多少人都听见了,众口铄金。”
皇后缓缓坐正,“我再想想。你先下去吧。”
传话的宫女接到赏钱后,谢恩告退。青梅问道:“娘娘是否要派人传林夫人和蒋长使?”
“那林晓娥已经迷了陛下的心,陛下会相信吗?”
“由不得陛下不相信。污蔑皇后乃是大罪,陛下就算心里有意袒护,也袒护不得。”
“陛下心里还想袒护,”皇后冷笑一声,“那我就让陛下再也不想袒护她。”
“娘娘有何主意了吗?”
“我倒是想有。这样吧,你先去让王公公把这件事好好告诉皇上,看看他是什么反应。”
“娘娘英明。娘娘,奴婢和吴与会面的时候快到了,奴婢先去了。”
“好。”
半个时辰后。
皇后午睡醒来,坐起身,青梅立刻掀开床幔。
皇后屏退左右,问道:“有何消息吗?”
“李大人有重大的事情和娘娘商谈,想和娘娘见一面。”
“如何见面?”
“王公公会帮你们安排。待我去把林夫人传谣的事情告诉王公公,再问问他该怎么见面。”
“好。”
年末时分,御史台上下官员不约而同地减缓了弹劾的频率,朝中一片安宁祥和。春节在即,很多官吏都有些意志庸散,但陆洆却无论何时都专心致志,认真上班。
他穿过安静却暗藏躁动的数座院落,走进了子珝的书房。
“下官草拟的陈情奏疏,请大人过目。”
子珝接过奏疏,笑道:“从前陆大人从不会在上疏前询问我的意见。”
“从前下官年少无知,还不懂大人对下官的苦心栽培。”
“我是怕你吃亏。你我都这么熟悉了,日后言语间也不必太过谦逊了吧。”
“好。”
子珝读了大半,不禁蹙眉道:“民间私铸钱币的现象竟然如此严重。”
“是啊,从前的假币用料不纯,掺杂了大量铅和铁,外观重量都和真币有所差异,因此官府很容易查到,也查封了数家非法铸钱场。可是如今伪造的铜钱在外观上和真铜钱几乎毫无差异,重量上也相差无几。寻常人都很难注意到,区分开来。”
子珝颔首,“我确实没有注意过。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并非是我发现的,而是一个平民向我揭发的。”
“原来陆御史明公正义的名声已经传到民间了。”
陆洆笑了笑,“想必是大人您的门槛太高,他见不到大人吧。我已经跟他说了,以后再有此事,需向御史大夫上官大人汇报才行。”
“并非是汇报给我。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子珝眼前一亮,“我们应当鼓励百姓广开言路,向地方官府自发检检举民间不良现象,举报当地豪强。”
“大人所言极是。我们还应要求所有案子都要留底,以免官员不认真对待。”
“好。”
“大人还有何顾虑?”陆洆见子珝陷入沉思,问道。
“我在想,文案上记录的是不是实情,我们都不知道。”
“是啊。可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啊。”
“说实话,天地高皇帝远,我总觉得我们每度出巡审查都起不到什么真正的作用。”
陆洆回想了一下,说道:“也许我们从前确实放过了很多违法乱纪的官员。”
“不如我们将统一集中的出巡改为不定时的突袭抽查,这样不给他们销毁证据,整理文案的机会,也许会有效很多。”
“这是个好主意。”
子珝点了点头,“是的,但我朝数十年形成的制度只怕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这两件事都等到年后再向皇上请示吧,现在就算皇上同意了,我们也没有时间去做了。还有那个向你揭发假币的人,你记下他的姓名和住址了吗?”
“我自然是记下了的。”
“很好。届时还需要奖赏他的功劳呢。”
“大人思虑周全。”
“只是民间私铸铜钱一事虽是你呈报给圣上的,你也提出了解决方案,却只怕轮不到我们御史台来管。但应该也能记你一功吧。”
门外一仆役隔门禀报道:“大人,您采购的春联到了。”
“好。”子珝提高了音量喊道,“先把写好的都贴上,空着的那些让他们谁愿意写谁写,写完挂上。给我拿一对进来。”
“是。”
陆洆叹道:“大人竟然要在官署里贴对联。”
“我自掏腰包买的,没动用一分公款。过年了,我们这黑漆漆的乌台也该有点氛围。这些对联和民间一样,都要过了正月再摘。”
“黑漆漆的乌台,”陆洆轻声笑道,“大人说得也是。只是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更无心做事了?”
小五将一副空的对联拿进来放到桌上,随后便出去关好了门。
“等你坐上了我这个位置,你要知道,对待下属不能一味地严苛。如今御史台也没什么大事,还有两天就过年了,他们懒散一些也无妨。”
“下官不敢。”
子珝笑道,“这世上竟然还有陆大人不敢的事。”
“这世上当然有我不敢的事。”
“悄悄告诉你吧。”
子珝站起身走到陆洆身边,陆洆也连忙起身。
子珝眉眼含笑,“陆大人明年很有可能升迁哦。”
陆洆有些欣喜,“多谢大人。”
“所以,凡事要小心,别因为得罪了什么人断送了自己光明的前途。”子珝语重心长道。
“我不会因为不值得的事得罪于人的。”
子珝一直在教给陆洆的,也正是让他区分何为不值得的事。
“还请陆大人高抬贵手,为御史台题一副对联。”子珝笑着瞧了瞧桌上的空对联。
陆洆本以为那副对联是子珝欲亲自题的,有些措不及防地推辞道:“下官字迹拙劣,难登大雅,还是请大人题吧。”
子珝摇了摇头,“我的字迹才是真的难登大雅。”
子珝拣起桌上的奏疏,“如此赏心悦目之字乃何人所书?”
“我的小楷的确可勉强入目,但大楷,行书都非我所长,也实在无能为乌台题一副春联。”
子珝嘿嘿一笑,“我们不过是在官署里自己写着玩,无伤大雅,不要太过在意了。到时候挂出去,看看他们能不能认出是你的字迹。如果没人指出,我们也闭口不言。快去题字吧,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年初十四的傍晚,子珝从繇熙府的后门悄悄出来,见天色尚未全黑,索性前往一家酒楼。酒楼的生意十分好,子珝环视四周,竟已没有空位。
店小二为难地说:“客官要不再等等?”
子珝却忽然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笑道:“不用了,我和他拼桌。”
子珝走到陆洆对面,自然而然地坐了下来,“大过年的,陆大人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啊?”
陆洆见到子珝,忙欲起身,子珝抬了抬手,“这里又不是官署,礼数就免了。”
陆洆重新坐好,面色惆怅,“我若不是想清静,也不会独自来用晚饭了。”
店小二知道他给打工的酒楼不是寻常人消费得起的,也丝毫不感到诧异,问道:“这位客官需要看菜单吗?”
“好啊。这顿我请了。”
陆洆边给子珝倒酒边敷衍道:“怎么好意思让大人买单。”
子珝点完菜后,见陆洆将一杯酒一饮而尽。子珝笑问:“陆大人如果不介意,何不将心事说与我听?总好过一人借酒消愁,愁更愁。”
“冒昧地问大人一句,您至今尚未成家,令堂能接受吗?”
子珝道:“母亲不接受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不能成家。”
陆洆不假思索,张口就问:“为何不能?”
子珝含蓄地一笑,“自然是因为一些不能的原因,不想耽误了哪家姑娘。”
陆洆在一瞬间毫不掩饰他的惊讶。随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如此反应,忙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点了点头,继续给自己倒酒。
子珝含笑看着他,“你的家人强迫你娶妻了吗?”
“是的。”陆洆将杯中酒饮尽,“我心里清楚,我的年纪实在是不小了。可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想成婚,一想到要成婚,心里就若有所失似的。”
“若有所失?”子珝想了想,“失去一些自由?”
陆洆摇了摇头。
陆洆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好像不甘心就这样任由父母为我选择将要相伴一生的人。我感觉如果这样,人生似乎就变得了无意义,似乎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人们早已习惯甚至麻木的规律,陆大人却不以为然。既是心灵不拘于世俗的人,又何必被世俗所困呢?”
陆洆骤然抬头看向子珝,眼中似有星光闪烁,似是沙漠中的迷路之人忽然发现了一片绿洲,找到了希望。又仿佛梦中人忽然被点醒般地恍然大悟,或是广阔天地间忽然听见了另一缕琴音与自己的琴音相伴,不再是一人独奏。子珝方才有感而发,话由心生,现在却也对自己刚刚说过的话感到有些惊叹。
“王文公曾言,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只要你心里真的相信这句话,世间还有何烦扰?”
陆洆呆呆地看着子珝,半晌后方自言自语似地问道:“父母之命可也是人言?”
子珝哑口无言。陆洆自嘲地苦笑道:“如果是,只怕我还做不到临川先生那般豁达。”
两人举杯对饮。子珝鬼使神差地问道:“陆大人不愿让父母替你择偶,那你自己有意中人了吗?”
“何为意中人?”
“不甚清楚,我也不曾遇见过。有人说,并非所有人都会遇见自己的意中人,全凭前世有没有修来这缘分。”
陆洆笑道:“我前世定是没有修来这缘分。我也没机会遇见什么意中人了。”
“你要定亲了?”
“他们就要择吉日去方府提亲了。”
子珝忽觉心里失落得很,想必是因为陆洆的无奈和妥协。子珝不知如何安慰,只能叹道:“难以两全之事,也只能选择自己认为更加重要的了。”
“大人独自开府,是否是因为......”陆洆终究没有问出口,抱歉地笑了笑,“下官唐突了。”
“父亲去世后,我们才分的家,并且我净身出户,没有带走一分财产。”子珝笑道,“刚开始我也只不过是住在一个简陋的小院落里罢了。我们分家的原因有很多,一言难尽。但无论如何,血缘未断,母子之情仍在。”
“原来如此。”
“我还在司农署时,有些变法的反对派为了打击我,打击新法,不惜到处传谣诋毁我的声誉。说什么我嫌弃家中老母,弃家不顾,一年半载也不回家探望,不守孝道,违背人伦......幸好陛下信任,才让那些小人自识没趣地闭嘴了。”
“那时我还不了解大人,但却深知新法利国利民,可延大魏百年昌盛。”
子珝不禁扑哧一笑,“只有百年?你这话可千万不能对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