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后,子珝被皇上召去宣室殿议事。见过礼后,皇上道:“有人弹劾上官卿收受贿赂,徇私舞弊。”
子珝见皇上面上毫无波澜,十分平静,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道:“请陛下明示。”
“朕信任爱卿,所以才会召爱卿前来一问。你是否给御史台官员下过令,不准他们弹劾裴太尉?”
子珝立即想起此事,不禁笑道:“臣的确和他们说过。”
“为何?”
“按照惯例,每次将军征战回朝,无论成败与否,御史台都会有官员弹劾出征的将军。臣告诉他们,裴太尉在前方浴血厮杀,以命相搏,已经很是不易,我们就不要再无故弹劾他了。但臣不是命令御史台官员不许弹劾裴太尉,而是不准他们以提交月课为目的随意弹劾。”
“原来如此。”皇上开怀笑道,“朕也并没有在意这人的弹劾。他都弹劾你好几次了,想必是故意找你的茬。”
子珝笑问:“敢问陛下,可是王御史?”
皇上故作严肃道:“休要胡猜。”
子珝作揖,“陛下放心。御史台官员本就应该都像他那样不惧威权,敢于直言。臣得知此事,欣慰至极。陛下克己复礼,躬先表率,朝中才吏治清明,贤才辈出。臣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责备他呢?”
“好了,恭维的话就不用多说了。你也体谅体谅这些老臣的心情吧。”
“是。”
子珝步行回到官署,路上遇见一路手捧珍宝的宫女宦官迎面而来。一行人让到两侧,子珝从中间走过,却被一支凤首蛇纹玉簪引得驻足。那玉簪通体洁白,白中透亮,毫无瑕疵。凤首似在引颈高鸣,栩栩如生。雕工精致,纤如毫发,实乃世间绝品。
手捧玉簪的宫女笑道:“这些奇珍异宝都是陛下赏赐给皇后的。”
“在下失礼了。”子珝欠欠身,转身离开。
趁李博在政事堂值夜之际,李云逸邀请子珝前往李府用晚饭。夏日的晚霞微风徐徐,李云逸决定将席面摆在庭院里。子珝和李云逸站在院中闲聊片刻,青芃方珊珊来到,对子珝客气地行礼,“上官大人一切可好?”
子珝回礼道,“在下一切都好,夫人呢?”
“妾也是很好的。”
李云逸说:“坐吧。”
子珝突然面色凝重,盯着青芃,“等等。”
“怎么了?”
子珝舒缓了面色,柔和道:“夫人发间玉簪做工精致,巧夺天工,不知是谁家的手艺?”
微风吹动青芃的几缕发丝,乌黑秀发间,一支凤首蛇纹玉簪分外明显。子珝看了又看,终于确认,这的的确确就是她几日前在皇宫中见到的那支玉簪。
青芃笑道:“这是父亲给我的。”
子珝面上平静无波,心里却已是惊涛骇浪。子珝笑道:“就是京城里最好的首饰埔只怕也很难做出这样精美的玉簪。”
“多谢大人夸赞。这也确实是妾最喜爱的玉簪。”
三人用完饭,李云逸亲自送子珝出府。府门外,子珝低声对李云逸说:“明日休沐,后日上班时找个借口来御史台一趟,我有事跟你说。”
御史台。
子珝仔细关好门,李云逸不满道:“你想热死啊?”
“云逸,你一直对我坦诚相待,因此我也不该隐瞒你。我无意间发现令尊和皇后内外串联,为的应该是稳固地位,助太子登基。云姑已经帮我确实了这一点。”
李云逸愣愣地看着子珝,似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子珝道:“李相送给青芃的凤首蛇纹玉簪是皇上赐给皇后的珍宝之一,我前几天进宫刚好见过。”
李云逸满脸震惊地呆看着子珝,眼中有不可置信,有迷惘,有悲伤还有愤怒。子珝亦不言语,默默等待李云逸接受这一切。半晌后,他终于开口发出了声音,却只是喃喃自语道:“他竟敢和后宫勾结。”
“云逸,你要劝劝你父亲啊。我知道如今让他断了和皇后的联系只怕不可能,但他也一定要小心。皇后和他非亲非故,他和皇后哪怕有一丝联络,都是罪过。一旦皇上发现......你是知道的,没有皇帝能容忍这样的事。”
“我怎么敢?”李云逸冷冷地说,“他会杀了我灭口。”
子珝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拍了拍李云逸的肩膀。李云逸回过身,双手撑着桌子,无力地说:“子珝,我感觉李博正在渐渐把我们家带入深渊。没有人能阻止他,没有人能阻止这一切。”
“不会的,只要李相小心谨慎,皇上这一朝没有发现,等到太子继位,他不就是最大的功臣了吗?等待你们李家的只是无限的荣耀和富贵,哪里来的什么深渊?”
“这些年太子势力捡起,原来竟少不了我父亲的功劳。”李云逸讥嘲道。
“我朝旧制,储副不涉庶政。可近两年来太子却涉政颇多,固然少不了李相的帮助,可能也是皇上有意为之的缘故。嬖子配嫡,大都偶国,乱之本也。皇上终于意识到了这些,决定一心培养太子,培养未来的国君。皇上心思已定,晋王和齐王的势力也已渐渐被消除大半,太子终将继位已是不争的事实。李相选择支持太子和皇后,何尝不是明智之举?大势所趋,他失败的几率并不大。”
李云逸点了点头,“但愿如此吧。”
李府。
“不要再说了!”李博极其厌烦地打断了李云逸,“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我?是因为你很正直吗?你不就是怕我出事会连累到你吗?”
李云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博,忽然怒火中烧,不禁提高了音量,“你当然会连累我。不仅会连累我,还会连累母亲,兄长,嫂嫂,我的夫人和孩子,我的小妹,还有李家上上下下所有人!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为一己私利置全家安危于不顾?”
听到这句话,李博怒不可遏,似乎被冤枉了一般,“我为了一己私利?我苦苦经营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个家!你以为在官场生存很容易吗?我身为宰相,位高权重,下面不知有多少人觊觎我这个位置,想尽办法想要把我拉下来。为了保住我这个位置,为了保住我们家永久的荣华富贵,我必须用一些其他办法!我愿意这样吗?你以为你现在大司农的职位是哪来的?你在我的恩荫庇护下过得顺风顺水,却不知好歹,反过来埋怨我!”
“父亲若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别人拿什么理由拉你下台?”
“天真!别人要想害你,什么办法没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李云逸熄灭气焰,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知道在官场上生存不易,有时身不由己,的确要使用一些非凡手段。但父亲要有个限制,不能什么事都做。与后宫串联乃是臣子大忌......”
“闭嘴!什么与后宫串联?我们精诚合作,互利共赢!我扶保正统,为的也是国家!”
李云逸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想起李博以往的所作所为,一句话忽然在耳边响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以后休要再和我说这些了!我已经听够了。不能替我分担些,就不要捣乱。”
“不要再做伤天害理的事了,否则即使父亲位高权重,也终会遭到报应。”李云逸冷冷地说出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放心,我再也不会劝说您了。”
“站住!”
李云逸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是怎么知道的?”
“父亲随手赏给青芃的玉簪是皇上赐给皇后的,我前些天入宫恰好见过。”
春去冬来,冬去春来,两载岁月悠悠流过。
夕阳西斜,子珝骑着马,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府的路上。远远看见一个人骑着马向她走来,身影似乎有些熟悉。两人越来越近,子珝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下意识地就想掉头离开。当初她刚入仕不久,因为江炳秋的陷害不得不答应效忠齐王,这些年来她一直后悔不已,想努力摆脱齐王。
只是她既然看见了那人,那人又怎么会看不见她呢?子珝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下马行礼,“齐王殿下。”
齐王身穿布衣,头戴一顶朴素的皮质小冠束发,一副寻常书生的打扮。
“大人不必多礼。今日既然有缘相遇,不如找个地方一叙?”
在这条离齐王府不近,子珝回府的必经之路上有缘相遇?子珝见齐王有意打扮得低调,也知道躲不过去,笑道:“可否请殿下屈尊到寒舍一叙?”
两人进入上官府,子珝命小厮告诉厨房晚饭再多做几个好菜,招待贵客,但并未言及贵客身份。前厅内,小五奉上府中最名贵的茶,齐王便一面品茶一面与子珝闲话家常,良久后方才开口谈及正事。
“最近御史台是否事务繁忙啊?”
“还好,算不上繁忙。”子珝答道。
“那大人可还记得政事堂王主簿泄露机密的案子?”
子珝笑着打哈哈:“臣记得,这个案子好像是蔡御史去监审的。”
“那大人还记得我派人给你送信吗?”
当时齐王吩咐子珝在此案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纠察太细,如若廷尉那边有意袒护王主簿,御史台也要配合廷尉。子珝秉承着尽她所能不办齐王交代的违法的事的原则,当作没有收到消息,照常找人去监审。
子珝笑着打哈哈:“臣记得。臣当时竭尽全力想要遵从殿下的命令,奈何臣自身能力有限,上任两年半还没完全掌控御史台,心有余而力不足。”
“究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力有余而心不足啊?”齐王阴森森地笑道,“上官大人还记不记得当年在天牢承诺过我什么?”
子珝连忙起身施礼,“臣当年年少无知,还请殿下恕罪。”
“年少无知?”齐王冷冷盯着子珝,“一句年少无知就想打发了本王?只怕没那么容易。”
“臣不敢。”
齐王收回目光,云淡风轻地说:“这么多年,大人对我一直能敷衍就敷衍,确实没帮我办成过什么大事。但你借用职权,帮我做的小事却是有几件。不知这几件不大不小的事要是被皇上和天下人知道了,会对大人有什么影响呢?”
子珝分外恭谨道:“殿下也说了,这些小事都是臣帮您做的。”
“想和我鱼死网破?我倒是丝毫不介意。皇上早就知道我有夺嫡之心,在朝中培植党羽。我在朝中的人多数都已经被皇上或贬谪,或罢黜,不差你这一个。我身为皇室宗亲,就算大白于天下,这些事对我会有什么影响?倒是大人的仕途若是因此断送,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子珝自嘲地笑了笑,自从自己掉入了这个坑,就很难爬出来了。她不想任由自己陷入这个恶性循环,但也不知道什么解决办法,只能尽量敷衍应付。
“殿下说笑了,臣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大势已去,恐大业难成。”
“的确,如果太子没犯什么大错,我和晋王都没有什么希望了。”
“殿下想做什么?”子珝惊道。
“和顺十九年七月的水灾,太子惊天的阴谋,是时候被世人所知了。”
出于对自己安危的考虑,出于此事的风险,子珝下意识地想劝说齐王放弃。但一来齐王心意已定,不可能因为她的劝说改变主意;二来太子的阴谋夺走了百余人的性命,子珝认为齐王做的是对的,不想违背自己的内心,索性放弃了劝说。
“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你当时究竟是怎么知道太子的计划的?”
“臣在离长安较远的一座无名山的山顶上无意间遇见了太子和亓官鈡,听见他们讨论治水的方案,也就大概猜到了他们的计划。”
“原来是亓官鈡。他现在已被贬到交州,天涯路远,要想寻他怕是有些麻烦。不过,还是能寻得到的。他们可留下什么物证吗?”
未等子珝回答,齐王又道:“放心,我不会让大人亲自出马指证太子和亓官鈡的。”
“并非臣有意隐瞒,只是他们当时的确没有留下任何物证。他们以树枝为笔,在地上画了一幅地图,但走之前就将痕迹抹除了。”
太子颔首道:“情理之中。不过,如果有了人证,物证也好说了。太子是如何使泾河河水决堤,流入泾阳县的?”
“臣猜测他们事先就和泾阳县的县令串通一气,在春季维修堤坝时偷工减料,指使堤坝在夏季潮期决口。”
“大人所言有理。此事定与泾阳县令脱不了干系。我再筹划筹划,就不打扰大人了。”
齐王起身告辞,子珝连忙挽留,“殿下不留下用晚饭吗?”
“不多叨扰了。”
齐王走后,子珝总觉得隐隐不安。晚饭过后,就叫人备了马车,向玉桃坊行去。
马车在夜色中的街道上缓缓行进,子珝在车厢内闭目养神。忽然,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子珝掀开车帘向前方看去,见几个壮年男子正追着一个姑娘朝她的方向跑来。那姑娘气力渐渐不足,眼看着几个男子离她越来越近。马车离她近在咫尺,她却没有绕开,而是忽然跑到车舆前面。
车夫还没反应过来,她双手撑着车舆的前车板,一脚踩着车板,纵身一跃就跃上了马车,随后掀开车帘钻了进去。小五急急掀开车帘喊道:“你是什么人?”
车内,那姑娘跪在子珝面前,眼中满是慌乱无助。
“公子,救救我!”
子珝见她头发蓬乱,一身麻布衣服,面容憔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心中大概明白了她身上发生的事。子珝不忍见死不救,平静地对小五说:“没事,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
几人冲到马车前,但见马车为安车,红色车轮,黑色车盖,心知车中坐的人定是朝中高官,不敢造次。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人做了一揖,大声道:“请贵人将府上家奴交还于我们。”
那姑娘看着她摇头,眼中满是乞求。子珝对小五说:“你去和他们交涉吧,把她买下来。”
“是。”
子珝对车内女子温和地笑了笑,“没事了。起来吧。”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她郑重叩首后,起身坐到子珝侧前方。
子珝语声温柔,不想惊吓到她,“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被他们追到此地?”
何淑晴依旧气喘吁吁,半晌后平定了气息方道:“妾名叫何淑晴,妾的父亲......犯了大罪,连累我们全家,男丁被斩,女眷罚没为奴。妾和弟弟被晋王府买走,一直在府里做最低等的杂役。本来平安无事,谁道......”她十分羞赧地低下了头,低声道,“府里管家的儿子对我图谋不轨,万幸我逃了出来。”
“原来如此。”
“以后妾就是公子的人了,妾会竭尽此生报公子大恩。”
“那倒是不必了,你现在府上暂住几天,再想想日后的去处吧。对了,听你说话,像是读过书的样子?”
“妾粗通文墨。不瞒公子说,我们家从前也是当地大户。不过,那都是从前了。”
翌日清晨,子珝正在外间独自用早饭,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大人,可否让妾进来服侍您用饭?”
子珝愣了一愣,才想起自己昨晚救了一个姑娘,现在就住在府上。她在心里暗赞小五牢牢记着她的话,没有让何淑晴近她的屋子。
“不必了,你去休息吧。”
子珝用完饭走出屋子,却见何淑晴正安静地立于一侧。她依旧穿着昨日的那一身麻布衣服,但发髻已梳整齐,面容也十分洁净。
子珝无奈笑道:“我说你回去休息吧,我这不需要你服侍。”
“还请大人给妾安排些什么。”
子珝明白她的意思,“我这不需要婢女。你在这暂且住着,等想好了去处,我会给你些盘缠,从此各自安好。”
“天下之大,妾却无处可去。”
“你还有家人吗?”
“当时妾的母亲被卖到了别处,妾现在也不可能再找到她了。如今妾能找到的,只有弟弟。”
“罢了,我就好人做到底吧。”子珝笑叹道,“小五,你派个人去晋王府把她弟弟也买回来。”
“是。”
子珝下班后回到府里,更衣后便去花园里欣赏秋景。坐在假山顶上的凉亭里,低头可俯瞰整个花园里的景色。几注涓涓泉水顺着假山流进了面前的池塘里,水面上一片残荷败藕,池边杨柳也已无绿意。满园的树木还郁郁葱葱地生长着,丝毫不知秋天已然临近。
一个小厮走近,禀报道:“大人,何淑晴兄妹说想见您。”
“让他们来吧。”
两人走到子珝面前跪拜,何淑晴言辞恳切道:“何淑晴携舍弟何畋拜谢大人恩德,从此以后愿为大人当牛做马,缬草衔环相报。”
“好了,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不必多言。起来吧。”
两人对视一眼,纷纷起身。子珝道:“今晨我也说过,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姊弟俩也有个依靠。籍契的事你们不用惦记了,待你们走了,我自会焚毁。”
“大人,我们的贱籍是终身脱不了的,哪怕您焚烧了户籍契凭。就算您放我们走了,我们也没法自由自在地像一个良民一样生活。万望大人怜惜我们,把我们留在府上,做什么都可以。”
子珝叹气道:“是啊,我朝户籍制度严格,若是没有户籍,安家落户,赚钱谋生都是个问题。你们是留下来也非不可,不过我府上没有婢女,淑晴一个姑娘在这里可以吗?”
见淑晴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子珝知道她之前的经历应该并非编造,放下心来。
“等你们决定了再告诉我吧。”
当晚,何淑晴姊弟就决定了要留在上官府。子珝吩咐小五照例监察他们两人,不可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