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桃坊一楼拐角的一间雅间里,子珝和云姑相对而坐,举杯对饮。子珝与云姑相视而笑,由衷赞叹道:“你把玉桃坊打理得这么好,真是免去了我无数后顾之忧。还是那句话,多亏有你,日后只怕要一直劳烦你呢。”
“能为大人分忧是我的荣幸。”云姑也不厌其烦地说着恭维客套之语,“大人如今官运亨通,便是我的福分,更加不敢懈怠。我只愿此生都为大人效力,只盼大人不要嫌弃才好。”
“我惜才还来不及,怎会嫌弃?”子珝半开玩笑道,“只是如今怕是还算不上官运亨通。”
雅间的门隐去了大厅中大半的丝竹歌舞之声,但二人谈话中片刻的静默时,还是会听见门外的声音。云姑起身施礼,“这两个月来无所发现,没能解了大人心头困惑,是我无能,还请大人恕罪,再多给我们一些时间。”
“云姑,我并无怪罪你的意思。我知道这有多难,我也不急于一时,只要防范好就是了。快快请坐,我们再好好聊聊。”
事关重大,子珝决定不将真相告知云姑。她笑了笑,岔开话题,“你这里最近有什么可用的人才吗?”
“大人是还想在李博身边安插人手吗?”
“正是。再一再二,不代表没有再三再四。尽管我警告过他,谁又知他是否真的胆大包天呢?”
“大人说得对,我最近也在留意人才。我最近觉得清露姑娘平日里性情沉静,却有些城府,不知是否是可塑之才。她在玉桃坊待了许久了,我却没有太留意过她。”
“清露姑娘。”子珝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名字似乎似曾相识。”
“大人想必是在这里见过她。”
“没错,确实见过她!上次我来的时候,是她给我奉的茶。确实是性情十分沉稳的姑娘,或可堪大用,你再观察观察吧。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准,我放心。”
“大人过誉了。”
子珝举箸夹菜,却又忽然放下筷子,抬头道:“对了,有件要紧事,烦你立刻去办。”
“大人请吩咐。”
“许道士的口供放在玉桃坊,我还是不放心。”
“那大人认为放在哪里更好?”
子珝向前倾了倾身子,轻声低语。
云姑瞠目结舌,“还是大人思虑周全。”
和顺二十六年过了一半,丞相和御史大夫配合良好,朝野平静。
丞相署。
李博将一纸卷宗递给子珝,“这是查实右扶风渎职的案件,皇上命御史台监审,你找一个人去吧。”
“是。”子珝双手接过,迅速浏览了几行,“不如让陆洆去吧。他上次不识大体,弹劾大人之后,一直心怀愧疚,安守本分认真做事。他进御史台也有两年了,是时候让他独当一面,历练历练了。”
“好啊,你定就好。”李博礼貌地笑了笑,“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可你自上任以来也没有什么太雷厉风行的举动。你上任之后,据说各部都准备好了被抽查,可你偏偏没有抽查。”
“下官上任时刚好是新年伊始,去年的年度考察刚刚结束,因此下官要是再抽查就有些多此一举了。如今一年过半,同僚们都放松了警惕,正是抽查的好时候。大人以为如何?”
“说得对。”李博笑着指了指子珝,“这样才能体现抽查的价值,上官大人,你做得很好。”
“大人过誉了。”子珝欠了欠身,“下官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还请大人不吝指点。”
“指点倒是谈不上,只是我以为第一次抽查可以略为严格,以此树立你的威信,可好?”
“大人所言极是。只是下官不愿让朝堂上人心惶惶,也相信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如这次抽查若查出官员初次犯下无心过失,无碍大局者,就给予警告,不上报了,可好?若有违法乱纪,假公济私的情况,则应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也好,如此那些低阶官员也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明明是感念李大人的恩德才是。”子珝笑道。
子珝回到御史台后,立刻传唤了陆洆。两人同僚半年,子珝始终坚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对陆洆颇多栽培。陆洆在公务上面本事见长,可性子却依旧刚正耿直,丝毫没有领悟到子珝传授他的变通之道。或者说,他也学会了一点,言语间不再完全无所顾忌。
“上官大人。”陆洆照例不卑不亢,作揖行礼。
“陆大人。”子珝抬起头,展露笑颜,“近来可好?”
“多谢大人挂念,一切都好。”
子珝拿起案上卷宗,“你看看这个。”
陆洆接过卷宗,仔细阅读。子珝耐心地等他读完,方道:“这个案子就由你来负责监审吧。”
“多谢大人信任。”陆洆略显欣喜,作揖致谢。
子珝点点头,“若有问题,别忘了来问我。”
“是。”
子珝起身走到他面前,嬉笑道:“恕我冒昧地问一句,陆大人可曾婚配啊?”
“不曾。”
从门外远远传来模糊的喊声,子珝疑惑道:“这皇城里会出何事?”
两人静立片刻,只听仆役在门口禀报道:“大人,何銮大人来了。”
“请进。”
何銮快步走进房间,向子珝草草行了个礼后,满面激动地说:“大人,您刚刚听见了吗?”
没等子珝回答,何銮已经迫不及待地说出了下半句:“硒川之役大捷,徐国投降!”
子珝喜出望外,“真的?三年了,这场仗终于打完了。”
“是啊,三年多了。”陆洆也感慨道,“我大魏的万千众生终于又回归和平了。”
子珝心下一动,偏头看着陆洆,欣慰一笑:“得遇知己如陆大人,此生无憾。”
两人相视而笑,子珝忽觉心中怦然一动,不明缘故。子珝懒得多想,回过头对何銮道:“多谢你了。刚才皇城里的人可都听见了?”
“捷报一路直传进大内宣室殿,皇城里的人未必全都听得见。”
子珝想了想,“丞相署里的人应该能听得见吧。”
陆洆默默看了看子珝,什么也没有说。
“下官就先告退了,去把大胜的消息告诉其他同僚。”
“好,有劳你了。”
何銮离开后,子珝转了转眼珠,笑问陆洆:“你猜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大人可是要去告知李相?”
“重点不是这个。”
“然后和李相一起进宫恭贺皇上。”
子珝满意地点点头,“完全正确。李大人如此深受皇上宠爱信任,一定是有原因的。这是个向他学习的好机会。”
陆洆笑而不语。子珝道:“我并非想做个谄媚奉上的奸臣,再说我也最多学习到点皮毛罢了。你先回去吧。”
陆洆走后,子珝独自斟酌了一下用词,便立刻往丞相署去了。
两人赶到宣室殿,被告知皇上正与林夫人在御花园散步。得皇上传召后,两人来到御花园,只见皇上已独自坐在亭中石凳上,面色欣喜,定然已经收到了捷报。
“臣等恭贺陛下征服徐国,威名远播。自此我大魏将傲立于中原大地,国运昌隆,无人敢侵。陛下圣德普照,洪福齐天,方得今日之胜果。”
“此乃天下黎民苍生的幸事,大魏万年昌盛的预兆。臣等只有鞠躬尽瘁,方能报陛下天恩之万一。”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人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论后,纷纷叩首。皇上大笑,命宦官扶起二人。
“你们倒是来得快,朕也刚刚收到捷报。”皇上神情愉悦,心情舒畅,随口调笑道:“怎么,你们倒是比朕还高兴啊?”
子珝正想开口辩解,就听李博说道:“臣等自然高兴,大魏的百姓自然都高兴的。”
子珝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默默微笑。
皇上笑了笑,李博又道:“陛下,臣近日新得一幅张芝的遗墨《冠军贴》法帖,正巧当做贺礼献给陛下了。”
“当真?”皇上立即喜出望外,“快拿给朕看看。”
“臣的随从正在御花园外等着。”
“刘瑾,快去把画拿来。”皇上忙吩咐。
不久后,刘瑾便双手捧着一个很长的金色矩形盒子回到皇上面前。另一个侍从上前打开盒子,皇上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走向盒子。
盒中静静躺着薄薄的一张纸,黑底白字,纸上气势恢宏,狂放自由的墨迹仿佛洪水般就要一泻千里,倾泻出盒子里的一方小小天地,倾泻到皇宫的每一个角落,皇上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皇上静立于盒子前欣赏许久,伸出手想要取出法帖,却突然缩了回去。刘瑾立即吩咐身旁宦官:“取水给陛下净手。”
刘瑾悄悄瞟了一眼皇上,见他依旧专注地凝视着盒中字迹,暗自庆幸自己揣摩对了皇上的心意。子珝和李博在一旁默默站着,仿佛消失了一般,一旁宫人也不敢做声,一时间,花园里的蝉鸣声清晰入耳。
刘瑾看向皇上,皇上却根本听不见蝉鸣声。
皇上净过手后,十分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纸从盒中取出,终于开口赞叹:“这幅贴里笔法变化多端,求其这个耳字,仿佛要舒尽心中忧思。”
“笔法变化多端,看似随心所书,无所顾忌,实则点画起止分明,收放有度。”李博向前几步,走到皇上身后,“陛下请看,这点画处的‘实’字是否与牵丝处的‘虚’字相得益彰?”
皇上仔细看过,不禁叹道:“正是如此。字势奇绝,振人心神。这字里行间的精妙之处,着实需要朕慢慢鉴赏,方能体会出其中韵味。”
“那就请陛下笑纳这幅法帖,留下慢慢欣赏。”
皇上终于将目光从法帖上移走,转头看了看李博,“你从何处得到的如此珍贵的宝物?”
“臣一向喜爱收藏名家书法,陛下也知道。臣的长子云珩游历凉州时结交一好友,好友向他展示了这幅祖传藏品《冠军贴》。云珩知道臣定会喜爱,便想尽办法说服好友,从他那里买来了字帖。”
“云珩这孩子真是孝顺。那朕岂不是夺人所爱了?”
“是臣心甘情愿将所爱献给陛下。陛下圣明仁政下,天下太平,百姓安乐,与此相比,臣这些个人所爱微不足道。”
皇上出声笑道:“属你最会说话。”
皇上坐回石凳,继续欣赏字帖,与李博相谈甚欢。关于书法,子珝着实插不上话,也就不试图插话,默默静立一旁。
两人走出宫门,各自回到官署。
四方的庭院里,十几株柏树繁盛茂密的枝叶遮住了盛夏的炎炎烈日,只余斑斑驳驳的几点阳光照射到地面。绿荫盖住了黑色屋宇的飞檐走壁,几只乌鸦栖息树上,时不时懒散地叫上几声。
子珝驻足于院内,默默欣赏着乌台的独特景致。小五在一旁说道:“大人,你们去得够久的啊。”
“是够久的,李博献给了皇上张芝的《冠军贴》,皇上欣喜不已,欣赏许久,也与李博交谈了许久。”
“如此啊,早知道大人也备一份贺礼献给皇上好了。”
子珝轻轻一笑道:“我该备什么?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献给皇上的。真是惭愧,正如云逸所说,李博对皇上的喜好了如指掌,而我却几乎一无所知。”
“大人的职责又不是讨好皇上。”
“那你说李相主要的职责是讨好皇上吗?”子珝忽然有些好奇,“李相精于书法,而皇上也热衷于书法,这会不会并非巧合?”
“李相精于书法又不是一日两日了。”
“那是自然,他入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小五恍然大悟,一时张口结舌。子珝淡淡道:“我也只是猜测罢了。费尽心思讨好君主的我见过,像他这样炉火纯青的却世间少有。”
“我以为大人您已经很……”小五顿了顿,“很聪慧了。”
“你是想说,很圆滑了?”子珝瞥了他一眼,笑道:“不过和李相比,我还是甘拜下风。幸而当今陛下乃圣明天子,否则我恐怕此生都得不到重用。”
“陛下重用大人,自然是因为大人的才能。不过,大人方才说李相很圆滑,我却不敢苟同。”
“李相平日里看似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而他只要想要讨好一个人,就一定会做得很好。李相会费尽心思博得皇上的欢心,而对于那些他认为不重要,无需讨好的人,他却根本不屑于花费时间思考如何和他们交流。当然,只是他认为不重要的人。”
“大人说得有理。这些年来,李相无意间得罪的人可真是不少。就说他进入丞相署之后,对那些小吏呼来喝去,颐指气使,丞相署里已然民怨沸腾了。”
“我在御史台不也听他们说过,李相当年在御史台时也是如此,不过当时比现在还略微收敛了些。”子珝偷笑道,“如此,他们才越发感觉我是个多么平易近人,宽仁治下的上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