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珝当晚下班回府后,依旧传唤了云姑。云姑未等子珝开口,先禀报道:“我已经让落英想办法得知李相将大人视作仇敌的原因了。”
“云姑知我。”子珝笑叹道,“我如今最想知道的便是此事了。我一向对他毕恭毕敬,不过是曾因政见不同在朝堂上争论过。尽管他小肚鸡肠,也不至于如此不惜代价陷害于我吧。”
“自然不会,我也相信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原因。”云姑道,“只是李相对此事闭口不提,落英如今也只能旁敲侧击地向他和他的近身小厮询问。”
子珝颔首道:“我知道,我感觉这似乎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李博一直藏着它,且藏得很深。落英跟随他这几年,他却哪怕醉酒时都未曾无意透露些什么。”
“是啊。落英说,李博其实并不经常和她提起大人。有一次他说笑间提起了一件小事,落英问他为何对大人不满,他只道您恃才傲物,他看不惯罢了。”
“恃才傲物。”子珝不禁轻声一笑,“李博真是高看我了。”
冬日里人们多意懒心慵,官员们休沐时也多喜欢待在家中,是以即便是长安城里著名的秦楼楚馆在寒冬腊月里也不似春夏时人气旺盛。
玉桃坊经过这些年的经营,在长安已然小有名气,可与平康坊另外一座历史悠久,声名显赫的歌舞坊乐平坊略作比较。
尚未开春,天气依旧寒冷,尤其是夜间。子珝和李云逸走进乐平坊后,见舞台上三名舞女正扭动腰枝,与台下客人眉目传情。台下客人不似以往般爆满,仍有零星空位。两人拣了角落里的一张桌坐下,立即有姑娘上前奉茶。子珝笑道:“有劳你了,你先下去吧。”
那姑娘含笑点头,默默退下。
李云逸注视台上舞女片刻,若有所思道:“乐平坊的姑娘热情似火,玉桃坊的姑娘却有些清高气质,如兰花般独自盛开于幽谷,却有淡香引人驻足。”
子珝颔首,“这正是玉桃坊的特色,可以与乐平坊抗衡之处。男人往往更加珍惜需要费心得到的女人。”
“子珝,”李云逸忽然唤道,“所以,落英是玉桃坊的人吧?”
子珝灿然笑道,“没错,落英就是玉桃坊的人,你终于发现了。”
“我早知道,你定会在李相身边安插人手。只是她分了母亲的宠,我心里还是有些难过。虽然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但她一直待我也不错,在我心里她也算我的半个母亲吧。”
“我又何尝想这样?”子珝苦笑,“云逸,对不起。但是我没有办法,因为李相想要置我于死地。你可知,落英救了我一命?”
李云逸惊道:“何时?”
子珝将巫蛊之事娓娓道来,李云逸惊愣片刻,叹道:“我还是低估了他。”
“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想找到这个原因,却不知该怎么找到。”
“不如我帮帮你吧。”李云逸道。
“当真?”
“当真。”李云逸侧首,肯定地看着子珝。
子珝道:“你要如何帮我?”
“你认为,此事该从何处入手呢?”
“也许,陛下和李相说过些什么。”
“那我可以问问刘公。”
子珝目瞪口呆,险些惊呼出声:“刘瑾是你的人?”
“也不能说就是我的人,只不过是利益交换罢了。只要给他足够的钱财,他愿意帮我做一些事情。”
“那他和你父亲可有关系?”
“我不清楚。不过刘瑾之所以愿意帮我,除了钱财,还有一层原因。”
“是何原因?”
“说来也巧,我十岁的时候随长兄去郊外打猎,遇见了趁出宫的机会私自去郊外游玩的刘瑾。刘瑾的马忽然疯狂摇摆嘶鸣,狂奔不止,长兄和我协力救了他。”
“原来如此,那也算半个救命恩人了。”
“是啊,刘瑾也是懂得知恩图报之人。就算他和我父亲有关系,想必他也不会把我让他办的事情告诉父亲。”
“如此,真是多谢你了。”
“对了,你当面质问李相,那你在他身边安插眼线的事岂不就暴露了?”
“无妨,落英已经把它栽赃给李相身边的另一个婢女了。”
“就是那个数日前被赶出府的婢女?”李云逸惊道,“原来如此。”
“我也觉得很对不住她,已经给了她好些银两,并且又悄悄帮她找了户人家。”
“她可险些被打死。”
“有落英在,她能劝住李相的。”
李云逸无奈地点点头,“好吧,你还算厚道。”
“她还以为云姑是她的救命恩人呢。”子珝笑道,“只希望她在新的家里能过得好吧。”
子珝和李云逸在乐平坊又赏舞闲聊许久,方各自回府。待子珝的马车渐渐远离了灯火通明的平康坊,她掀开车帘,对小五说:“小五,你明日给云姑传个信,让她想办法悄悄联络青芃。一定不要被李府的任何人发现,包括云逸。找个不易被人发觉的时间地点,安排我们相见。如果需要,可以让落英帮忙掩护。”
小五道:“好的。只是,若是让落英帮忙掩护,岂不是就让她知道了青芃也是玉桃坊的人?”
“如果实在需要她的帮助,那就让她知道吧。再者,青芃曾经是玉桃坊的人,现在已经不是了。我想再见她,是求她再帮我一次。”
青芃走进很受官眷喜爱的万家裁缝铺,掌柜的立即亲自迎上来,“莫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听说你们店里上新了一些样式,我想亲眼瞧瞧。”青芃道。
掌柜满脸堆笑,指着一排成衣道:“这些便是我们新上的样式,您看看可有中意的?”
青芃看了看,“我瞧着那件浅蓝色有桂林山水图案的还不错。”
“夫人真是独具慧眼,这件春装确是很受欢迎呢。”
“很受欢迎?”青芃蹙了蹙眉。
掌柜忙道:“不过每件定制的衣裳都会略作修改的。”
“好吧,我想将这领口和花边都修改一下。”
“好的夫人,您稍等一下,我记下来。”
“不如我还是亲自和裁缝说吧。”
“也好,那您里边坐。”
青芃移步内室,敛衽行礼道:“青芃拜见上官大人。”
“莫夫人快快不要多礼了。”子珝起身扶起青芃,又作揖回礼,“上官昱也问夫人安了。”
“大人,您不必如此。”青芃摇头退后,叹道:“在大人面前,妾永远是玉桃坊的青芃。”
“我可不这么想了。”子珝展手道,“夫人请坐吧。”
“大人今日怎么叫我夫人?”青芃待子珝入座,方才坐下,“您还是唤我青芃吧。”
“从前确实是失礼了。”子珝笑道,“总想着我们交情不浅,在云逸面前也直呼夫人姓名,还请夫人念我年少无知,不要怪罪。”
“大人本就与妾交情不浅,是妾三生有幸与大人结缘,万望大人不要与妾生分了才好。妾本也不姓莫,如今唤我真名的人愈发少了,还请大人保留对我的称呼。”
子珝故作为难片刻,笑叹道:“也好。”
两人寒暄许久,子珝方切入正题:“你虽曾经是玉桃坊的人,但现在已是自由之身,我本不该再烦扰你。只是如今我情况窘困,不得不再向你寻求一次帮助。你若愿意帮我,我感激不尽,若不愿,也是自然,我绝不敢心生怨怼。”
青芃道:“大人请讲,青芃力所能及之处,自会尽力。”
“其实我倒是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只是想问你一个关于云逸的问题。你可否答应我,无论你回答与否,都不要告诉他?仅此一次。”
青芃恳切道:“只要大人不想害他,妾一定会守口如瓶,不告诉他我们此次见面的事。”
“令昭先在此谢过。”子珝起身作揖。
青芃匆忙起身,子珝忙拦住道:“我真心实意想感谢你,你不必回礼了,快请坐。”
青芃犹豫片刻,重新坐下后,子珝方随后落座。青芃道:“大人请问。”
“云逸可曾告诉你,数日前,李相试图以巫蛊之术陷害于我?”
青芃惊道:“不曾。”
“说来话长。”子珝详细地将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我和李相若说是政敌尚且没有理由,更不是仇敌。我想他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必须要找到这个原因,才能做出对策。”
“没错,若万一是误会,也可说开,化干戈为玉帛。”
“云逸答应我帮我探寻其因,可李相毕竟是他的父亲。我只想问你,云逸是否真的恨他的父亲,愿意诚心诚意帮我,与他父亲对立?”
青芃丝毫没有犹疑,脱口而出:“是的,云逸确实对李相怨恨有加。请大人恕妾暂且不替夫君将家丑告知,但不论其他,只凭李相做的那些事情,云逸就绝不会站在他那边。云逸本性善良,而李相却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违背人伦,且不以为耻。云逸难以与其苟同,却又无力劝说他改邪归正,父子二人间自然产生了巨大的隔阂。”
子珝点头道:“原来如此。多谢你将此告知。”
“大人放心,云逸说他要帮助大人,就一定是真心实意想要帮您。他不仅是在帮大人,其实也是在帮自己。”
“我明白。恕我冒昧地问一句,青芃,你是否也怨恨李相?”
青芃低头沉吟片刻,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子珝,“即为夫妻,岂能不同心?”
一个月的时光就在平静无波中度过,李博似乎真的准备和子珝握手言和,自此相安无事。
休沐之日,子珝独在窗边拈花剪草,却闻三两下敲门声。未及回应,李云逸声音已到:“重大消息。”
子珝打开门笑道,“如今你已无需通传,可长驱直入我的府邸了。”
李云逸径自走进房间,捡了一张椅子坐下,“刘瑾已经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子珝有些紧张起来,坐到李云逸对面,“果然和皇上有关。”
李云逸轻摇折扇,眼含笑意,默默注视子珝良久,“果然是国家栋梁,可塑之才。”
“他究竟告诉你什么?”子珝急切问道。
“郭大人临去前,皇上曾亲临郭府探望,你可知道?”
“似乎确是听说过。”
“皇上询问郭大人下一任宰相人选,郭大人说,大司农上官昱可当大任。”
子珝沉默了。在良久的静默中,李云逸也没有再说话,轻摇着折扇,默默陪伴着子珝。
一滴泪珠从子珝眼角滑落,子珝的唇边却浮现浅浅笑意,“我猜想郭大人早就知道我是刻意在接近他了。”
“你做得还算天衣无缝,但郭大人毕竟年岁经验都在你之上,阅人无数。我想他确实想到你是刻意接近他,但并不介意,或者因此更加认为你有足够的智慧和城府。”
“当初我接近郭大人,只不过是想升官罢了。我被他的才华和气度折服,并不想抢他的位置。”
“如今已经不是郭大人的位置了。”李云逸笑道,“李相不会给你机会抢他的位置。不论你有心与否,他都会设法让你永远没有机会和他争抢。”
“如此机密的事,李相是怎么知道的?”
“你认为呢?”
“也许李相不敢在皇上身边安插眼线,只不过是在郭府有耳目罢了。”
“当时皇上的亲卫将郭大人的卧室围得水泄不通,命郭府上下人等一律退避三尺,郭府的耳目若想接近,听到只字片语,只怕很难。”
子珝叹道,“我以为我已经够大胆了。”
“不然,李相为何会偏巧和皇上喜好相通,深得圣心?”李云逸讥讽道,“他在皇上身边安插眼线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如今该如何?”子珝问道。
“他有致命的把柄捏在你手里,他如今应该不敢轻易作为。子珝,你一定要保护好你手中的人证物证。”
子珝恳切问道:“你坚信李相还是会再次尝试?”
“就算是换了别人,知道了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胁,也会生害人之心,更何况是他。”
子珝点头叹道:“我无害人之心,却不得不提防。从今日起,我要严加整顿问道府邸,避免再出现第二个侒元。”
“侒元背叛了你,你却宽恕了他,让他继续在你府里住着,还为他的妹妹找了人家,着实善心至极。”
“侒元也是受人威胁。更何况他这个重要的人证自然需要留在我身边。”
李云逸点了点头,随手拿起案上的一块糕点,“最喜欢你这里的糕点。”
“云逸,你用多少金银才说动了刘瑾?”
李云逸嘴角一撇,眨眼道:“你猜猜。”
“这消息你是为我买的,这钱理应我出。”
“说得不错。”李云逸挑了挑眉,“钱你可以给我,可是我为你忙前忙后,这人情该怎么还?”
“大恩不言谢,以后有机会再还吧。”
李云逸却忽然换了一副神情,郑重道:“还请你不要将这些钱给我了。你手中证据充足,本可以直接去御前揭发李相,如此他定会万劫不复。你慈悲大度,原谅了他,放过了李家,我应该感谢你。这次我帮你查清真相,就当是为了感谢你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