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署。
“刚上任不过半月就在家养病养了七八日,把御史台的事都抛在一边,上官大人这个甩手掌柜做得真好。”李博一边翻看文书,一边随口讥讽道。
“大人见谅,实在是下官无意间感染了风寒,无法再来上班了。从今日起下官一定会……”
李博不耐烦地打断子珝,“你有事要汇报吗?”
子珝笑笑,“听闻大人接连提拔了五名官员。”
“没错。”
“大人,按照制度,丞相若想提拔或贬谪官员,应先与御史大夫商议,由御史台对该官员的业绩进行评估,根据评估结果决定官员的升降。”
“是吗?”李博抬起头瞟了子珝一眼,又继续低下头,拿起笔写字,“那你便上疏弹劾我就好。”
子珝语塞,看着李博自顾做自己的事,丝毫没有再理会她的意思,只好行礼告退。
御史台。
子珝回到自己的书厅,却见陆洆在门口等他。
“寒冬腊月的,你怎么在门外等着?”
“上官大人。”陆洆躬身作揖,“大人不在,下官不敢擅自进入大人的书厅。”
子珝礼貌地笑道:“快进去吧。下次直接进去就好,不必在门外候着了。”
两人走进屋子,子珝不知是否该请陆洆坐,便问道:”陆大人有什么事吗?“
”下官是想问问大人,是否知道李相破例直接提拔了五名官员的事。“
“请坐吧。”
两人于屋子一角的茶案相对而坐,子珝笑道:”我今日一早便得知了此事,我刚才正是从政事堂回来。“
”那李相说什么?“
子珝想为此事打圆场,又想到李博提拔的五名官员她皆不甚了解,若是日后出了什么问题,她不能平白无故为李博分担责任。
”李相什么也没有说。“
陆洆愣了一愣,随后义正言辞道:”李相明知制度,却不遵循,而是借用相位假公济私,提拔亲信。大人,您要上疏陛下,弹劾此等无视法度的行为啊。“
子珝思忖片刻,“可日后我还要与李相共事。”
“大人因为日后还要与李相共事,不想得罪他,就对李相的过错视若无睹了吗?李相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届时满朝官员,他可以随意任由喜好提拔,只论亲疏,不论才德,朝堂上下皆是他的党羽,我大魏的朝堂将会变成何等局面?”
子珝心里暗暗赞叹,重新审视起了眼前的少年。他小小年纪却一身正气,眉宇间不见丝毫对权势的畏惧和妥协。如此不惧权威,不瞻前顾后,路见不平必实言相谏的人才是御史台真正需要的人,也是朝廷真正需要的人。子珝忽生爱护之心,想要保护这个初出茅庐的官场新秀,想为朝廷留下不可多得的人才。
子珝态度温和,耐心地解释道:“我和李相之间有些误会还没解释清楚,李相如今对我有些偏见,难免不愿与我交涉。待我和李相解释清楚,李相宽宏大度,我们自然会冰释前嫌,也可齐心协力。”
陆洆轻轻勾了勾唇角,什么也没有说。子珝忙又道:“这件事我也是刚刚知道,因为和李相如今关系僵持,刚才没说几句就不欢而散,我也没能得知内情。我自然不好这么贸然弹劾李相。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李相破例提拔的那几个人,如果是栋梁之才,也未可知。”
陆洆摇了摇头,“大人无需说这么多。大人只要告诉我,如果那五名官员并非栋梁之才,大人将如何?如果李相继续不遵守法规,我行我素,大人又将如何?”
“如果李相继续我行我素,我会提醒李相。若他并不接受我的提醒,我会采取措施。”
“采取什么措施?”
子珝无奈地笑道:“我现下无法保证你。如果李相真的做了许多假公济私,违反律令的事,我会上疏弹劾他。”
“许多假公济私,违反律令的事?”陆洆语带嘲讽地重复了一遍,起身道:“大人的意思下官明白了。下官告辞。”
“陆大人。”子珝也匆忙起身,看着陆洆语重心长道:“你刚入官场,有些事还不明白。为人正直是好的,但你千万不要冲动行事。并非我和李相同流合污,我只是一心为你着想。你若是听了我的劝,暂且等一等,日后你会明白的。”
陆洆似乎并不愿意多说,行礼后转身欲走,“下官告辞。”
“等等!”子珝忙叫住他,“所谓水至清而无鱼。即使是宋仁宗时的清明吏治,官场上也不会绝无半点违规之事。”
陆洆转过身来,“大人说得没错,但若不加以控制,只怕我朝就要发展成徽宗一朝的局面了。”
子珝摇了摇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不会的,有我在,有你这样的忠臣在,就一定不会的。”
陆洆似乎有所感触,轻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子珝担忧地看着陆洆的背影,终于又向他喊道;“千万不要冲动行事!”
隔日丞相署。
子珝行礼道:“李相找下官来,有何吩咐?”
哗啦啦一声,子珝只见一个东西向她飞来,然后落到了地上。
“这就是你带出来的好官。”李博冷哼道。
子珝拣起地上的奏章,只看了一眼,心顿时凉了。陆洆果然还是没有听进去她的话。
子珝正要解释,突然转念一想,抬起头质问李博:“这是陆大人呈给皇上的奏疏,李相竟敢私自截下,留中不发?”
“陛下日理万机,此等小事怎好烦扰陛下?”
“御史台监察百官行为,御史台官员弹劾的奏章都不是小事,御史台官员的奏章也都必须直达天听,无人有权拦截。”
“丞相本就有总领百官朝议和奏事之权。”李博不以为然,轻描淡写道。
“但是丞相无权拦截御史台的奏章。”子珝神情严肃,“更何况是弹劾您的奏章。您这么做,岂不是心虚的表现?如果皇上知道了,会怎么想?”
李博击案站起,怒斥道:“你这是在要挟本官吗?”
”下官哪里敢。“子珝放缓了神情,声音却依旧坚决,”陆御史弹劾李大人之前,并没有知会下官。对此下官也有些意外,但御史弹劾官员乃是本职,下官还是对大人私自扣留奏章的事更加意外。“
李博紧紧盯着子珝,忽然放声笑道:”那你何不立刻去宫里,向陛下状告我的罪行?“
子珝笑了一笑,如以往一般语气平和道:”大人与下官还要一起共事数十年,何必为了这一点小事伤了和气呢?下官会忘了大人破例提拔官员以及私扣奏章的事,也请您宽宏大量,宽恕陆御史,下官回去一定好生教导。“
李博哼了一声,缓缓坐回椅子上,”我不宽恕他,你又能如何?“
”大人若不愿宽恕陆御史,下官就只好向陛下求情了。“
李博拿起笔架上的笔,”随你。我还有公务要处理,休要再打扰我了。“
子珝放下心来,看李博的神情,他应该已经被说服了。
子珝回到御史台,将今日的事告诉了陆洆,又与他细谈了一番。本以为从此会平安无事,却是子珝低估了李博的嚣张程度。
次日一早,子珝就收到了丞相署下达的调令。左迁陆洆为太常府监程,明日即刻上任。监程,也就是食监助手,是不掌控一丝实权,晋升机会也很少的小官,秩奉方三百石。虽说侍御史年俸也刚刚四百石,但毕竟在参与实政的重要部门御史台,陆洆时时都有立功的机会,日后也定会升迁。陆洆年纪轻轻,又才华横溢,他面前的本是一条光明大路,也许可能通向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甚至丞相。可一旦迁为监程,就几乎是困在了那个小小的岗位上,最多也只能升为秩奉六百石的食监,再无升迁的空间。
宣室殿。
“前些日子臣因病休假时,李相违反制度,私自提拔了五名官员。侍御史陆洆尽忠职守,立刻上疏陛下弹劾李相。不想,李相借职务之便,扣留了陆御史呈给陛下的奏疏,并下发调令,将陆御史左迁为太常府监程。”子珝简洁清晰地汇报完事情的经过,双手递上奏章,“臣弹劾丞相李博假公济私,提拔亲信,公报私仇,排除异己。”
刘瑾将奏章传递给皇上后,皇上从头到尾仔细看过奏章,面上神情仍有些不可置信。子珝从袖中拿出调令,“调令再此,请陛下过目。李相提拔的官员政事堂也定有记录。陆御史的奏疏不知是否已被李相烧毁,还需陛下遣人查看。”
皇上皱眉沉思片刻,道:“朕知道了,自会处置。”
子珝深知皇上对李博的宠信,不再多言,“陛下英明。只是陆洆才学难得,品行端正,肯直言劝谏,理应留在御史台。调令里要求陆洆大人明日立刻前往太常府到任,望陛下降赐恩旨,准陆洆留在原位。”
“朕会命李相撤回调令。”
子珝心领神会,“多谢陛下。”
子珝走出宫门,小五迎上前问道:“大人,怎么样?”
“陛下说他自会处置。”
小五有些不满地撇了撇嘴,“陛下这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维护自己的宠臣呢。”
“小五,休得胡言!”子珝不安地环视一圈四周,低声斥道。
“大人为何不在朝堂上弹劾李相?众目睽睽之下,陛下不得不命司法调查,秉公处置。”
子珝反问道:“这项罪名足以令李相被罢相吗?”
“自然不足以。”
“既然不足以令李相罢相,彻底失去威胁,那么就不可以撕破脸。不然日后李相依旧是丞相,手握重权,我依旧是他的副相,我们日后还如何共事?”
小五恍然大悟,点了点头道:“大人英明。”
“这都是官场的基本生存之道。我明白,却不知陆洆是否明白这些。他为人正直,不惧威权,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子珝叹了口气,“我只怕我能护得了他这一次,却不能永远护着他。”
子珝回到御史台不久,陆洆便主动来见她。子珝再次请他入座,以茶相待。陆洆却默然无语,说过“多谢大人”后,良久不发一言。
子珝一边细细品茶,一边耐心地等待。最终,陆洆终于先开口道:“大人可收到下官的调令了?”
子珝笑了笑道:“一早就收到了。”
“下官不在意一人之得失利弊,却不能坐视朝堂之上奸邪当政,祸国殃民,”陆洆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出无可动摇的坚定,“下官准备明日早朝时分于宫门外击登闻鼓,与李相鱼死网破。”
子珝吃惊地看向陆洆,陆洆淡淡笑了笑,“下官知道大人并非与李相同流合污之人,昨日大人对下官说的话也尽是肺腑之言。承啟感激不尽,请大人明日切勿参与其中,明哲保身为上。李相阴险狡诈,不知会编出何种理由混淆圣听,栽赃陷害。下官若未能胜过李相,大人万勿替下官说话,大人要留在朝廷,抗衡奸邪,拯救大魏。”
子珝愣了一愣,“我知道你忠正耿直,却不知你奋不顾身到如此地步。”
“不这么做,下官枉为人臣,良心难安。”
子珝为二人再添茶水,双手端起茶盏,由衷道:“若举朝上下官员皆如你一般,大魏可长盛不衰,绵延万代。为你这番话,令昭以茶代酒相敬。”
陆洆双手持盏,欠身示意。二人将盏中茶汤饮尽,子珝缓缓道:“方才我去了宣室殿,亲自将弹劾李相的奏章呈给了陛下。”
陆洆双眼中闪过惊讶,惊喜,感动,最终停留在了关切和一丝紧张,“陛下……圣意如何?”
“陛下说会让李相撤回你的调令。”
“那李相呢?”
“陛下圣心独断,自有裁决。”
陆洆垂下眼眸,默默点了点头。子珝道:“我斗胆说一句忤逆之言,适当宽恕人臣之过也是为君之道。此事你不要多想了,人生漫漫,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当然,我也是。”
“多想大人教诲。”
“你明日就不要去击登闻鼓了吧?”
“陛下既然已命李相撤回下官的调令,下官还有何冤可鸣?”
子珝微笑道:“如此甚好。日后你若有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愿倾囊以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