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清晨,子珝洗漱完毕后,一个内侍前来禀报,说辽帝要去游猎,邀请魏国使团一道前行。
今日的天气十分和暖,早春的太阳难得和煦地照耀着一望无际的北方草原。雪已褪去,一片片黄色枯草依旧不露半点绿色,若非荒草上数以万计的骑兵,当真是一片荒芜。
黄色草原上,身着银盔,骑着高大草原烈马的辽国铁骑呈一字型排开,于辽帝两侧“护驾”。每个士兵都昂首挺胸,神情庄重肃穆,腰佩利剑,仿佛随时准备刀出鞘,箭上弦。他们军容整齐,人强马壮,让人乍一看心中真是不禁肃然生畏。
子珝看着身边无边无沿的千军万马,心里黯然一笑,辽帝无非是想借军队的声势浩大来震慑她,迫使她因辽国的武力而妥协。
看着自己国家金戈铁马的军队,辽帝很满意地笑了笑,对子珝说:“上官大人,来和我并肩而行吧。”
子珝装作若无其事,骑着马小步踱到了辽帝面前,“多谢陛下。”
辽帝温和地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子珝淡定自若地回道:“我朝陛下不过想与贵国继续交好。”
辽帝得意洋洋地笑道:“只要贵国归还土地,我们便可继续交好。”
万千兵马包围中,子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贵国以得到土地为荣,我国以失去土地为耻,兄弟之邦,难道可以一荣一辱,截然相反吗?我朝陛下同样没有忘记云彦十六州,若你们执意要讨要回瓦桥关以南土地,便请先将云彦十六州的土地还给我国。”
辽帝心中暗赞子珝临危不惧的气场,一时间竟想不出什么太好的反驳之词,“朕若执意要瓦桥关以南十县土地呢?”
“若如此,我们两国便无需交谈了,”子珝转过头,目光如炬,直视辽帝,“多说无益,我们战场上见吧。”
霎时间,辽帝哑口无言。
客栈。
“上官大人,陛下认为您方才说的话颇有道理,便决定不再要求魏朝归还土地了。”冼英说。
子珝心花怒放,强行控制才只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经过了这么久的努力,辽帝终于放弃了索要土地,真是一个重大的胜利。
“多谢陛下体恤。”子珝欠了欠身。
“我朝皇后两年前薨逝,如今后位空悬,若陛下能求娶贵国公主,两国永结秦晋之好,岂不美哉?”
子珝再清楚不过,大魏立国以来从不和亲,今时今日也绝无可能。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只是结亲有太多弊端。万一陛下与我朝公主感情不和,发生了纠纷,岂不影响我们两国的关系?况且人的寿命各不相同,万一日后发生了意外……还是金钱更牢固些。”
冼英摇摇头,“夫妻之间,小打小闹也是正常,不会影响我们两国的关系。如今陛下未及而立之年,想必贵国公主也正值妙龄,定能白头偕老。”
“我朝唯一的公主今年四周岁了。”子珝含笑看着冼英,“陛下比公主年长了近两轮啊。”
冼英愣了愣,硬着头皮强行辩解道:“那也无妨,陛下心怀众生,仁爱宽厚,定会承上天之福泽,得万年之寿。”
“您说得没错,可我朝公主最早也要八年后才能出嫁,以我们两国现在的情况,能等那么久吗?”
“这个……”冼英一时语塞,“八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也并非不能等。”
“您是说陛下能等八年不立皇后吗?”
“此言差矣……”冼英想了想,说:“我朝太子虽年纪还小,但也可以现在就与公主定亲。”
“也好。不过我朝若嫁公主,嫁妆不过十万。”子珝淡淡说。
子珝轻飘飘的话宛如千钧,令冼英的心瞬间沉了下去。独独得到十万和每年都多得二十万相比,完全无需再多考虑了。见没什么商讨的余地,冼英便起身告辞了。
隔了一日,子珝又被召进皇宫,与辽帝单独会面。
子珝行过礼后,辽帝说:“上官大人可以回去了。”
子珝以为自己没听清,“陛下是说在下可以回到大魏了吗?”
“是的。”
子珝脑中顿时一片茫然,完全没想到辽帝会这么说。莫非他已经决定出兵?
子珝道:“可是我们两国的事还没商议妥当。”
辽帝似笑非笑道:“无妨,你还要再来一趟,到时候朕会告诉你我国的决定。不过届时请你带双份誓书回来。”
一来一回,两个月的时间,这期间魏国人忧心忡忡,魏国人担忧的时间越长,对辽国人就越有利。在此期间辽国人若是做一些向边境增兵的姿态,更会令人们恐慌。
子珝全都想明白了,却无计可施。耶律宗就是想拖着他们,把主动权握在手里,她能怎么办呢?
子珝越发觉得自己之前低估了这位辽国皇帝,眼下倒有几分佩服。她行了一礼道:“是。那在下告退了,明日便启程。”
“等等。关于誓书上的内容,你我还需商讨。”
六月的长安暖意融融,阳光明媚,却不似盛夏般酷热。子珝如往常一样来到郭璟府上拜访,只是心境却大不相同。
他的夫人吴氏正在床沿坐着,怜爱地看着沉睡的郭璟,面色憔悴,显然多夜未眠。见子珝进来,便站起身。
“吴夫人安好。”子珝行礼道。
“上官大人。”吴夫人回了一礼,“多谢你来探望拙夫。”
“夫人,郭大人怎么样?”子珝来不及多客套,忙关切问道。
吴夫人眼帘低垂,低声道:“只怕不行了。”
“什么?”子珝的眼睛惊惧地睁大,不敢相信自己所闻,“您说他只怕……”
吴夫人的神情给了子珝肯定的答案,子珝一时间脑中空白,双眼发直,不知如何是好。不过数月,她从京城出发时郭璟还好好的。当然,也许只是看似很好。
过了好一会,子珝方才接受了这个事实,看了看郭璟,见他依旧沉睡,便小声问道:“夫人可否告知,大夫具体是怎么说的?”
“风疾本就是不治之症,随着年龄增长会越发严重,不可收拾。这几年,三郎的病本就愈发严重,偏偏这时战事起,他因战事整日殚精竭虑,操劳不已。”说着说着,郭夫人便眼含泪水,用帕子试了下眼角,“为了方便处理事务,他都在丞相署住了好久了。半个月前他的身子实在支撑不住,这才每晚回家来居住,吩咐官署里的人随时给他传递消息。大晚上的,军报只要送来,他就一定要立即起身阅读,甚至大半夜跑去官署议事。如此不分昼夜,身体哪能吃得消啊?”
“可即使裴太尉不在,太尉署也应当有官员主持局面啊。为何大小军务都要郭大人处理?”
吴夫人呆呆地想了想,“这我真是不懂。”
云姑告知过子珝郭璟的病情,她也不想再引吴夫人伤心,便转移话题道:“夫人莫要伤心了。不知夫人可曾为郭大人多找几个郎中看病?”
“找了。病入膏肓,即使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郭夫人说着便抽泣起来,子珝想安慰她,可自己心中也悲伤难抑,索性暂时沉默。
“三郎的父亲和祖父都命不过六十,这风疾便是代代相传,令人无可奈何。我也知道,三郎如今年近六旬,终逃不过宿命。”
“夫人,”子珝终于忍不住潸然落泪,“大人对下官的恩情,下官还没来得及报答啊。”
“他总是逞强,从不对别人说自己的病情。一心只想着国家,即使身体不适也坚持去上班。若不是我常常督促着,他怎会稍微注意下自己的身体?”
“大人一心为国为民,却忽略了自己。也都怪下官与大人相识数年,却没有多多留意,关心大人的身体状况。”
难抑的悲伤涌上心头,子珝泪如泉涌,泪珠顺着脸颊滑落,一颗颗滴到地板上,化作无限哀思。郭夫人擦干泪水,强笑着道:“好孩子,这不怪你。平日里你也对三郎关照有加,我都看在眼里。”
子珝愣了一愣,心中感慨万千,便也弃了官腔,“我能为大人和您做些什么吗?”
“没什么,三郎只盼你此次出使能够成功化解两国矛盾,且平安归来。若如此,他也可安心一些。”郭夫人踌躇片刻,又道,“我也不甚了解政事,只是如今李大人暂时代替了三郎的职务,不知他做得可好?”
“一切都好,李大人尽职尽责,也一直在严格执行郭大人下过的政令,还请大人和夫人放心。”
“那就好。”郭夫人似终于放下心来,欣慰地笑了笑。
子珝鼻子又一酸,差点又落下泪来。不管事实如何,她只想让郭璟在余下不多的日子中能稍微快乐一些,稍微安心一些,不要再为国事操劳了。郭夫人也是一样,她本就已为夫君的事心力交瘁,既然她无力改变什么,又何必让她再多烦忧呢?
“我一定会化解魏辽两国的矛盾,如今西北战事也已渐入佳境,我朝赢得上风,请大人切勿挂心,安心养病才是。”
“如此甚好。对了,三郎不知要睡到何时,本该叫他起来,可他一醒来便又要头痛。他难得睡得这么沉,不如别叫醒他了。你且在这里坐坐,我们聊聊天,也好打发时间,待他醒来,再与他说话。”
“我也着实想与大人说几句话,可我身上使命未完。刚刚拜见了陛下,本该立刻前往官署编写誓书,可我心中挂念郭大人,就坏了个规矩,先来贵府拜访。我实在不便久留,还请夫人见谅,改日再来看望郭大人。”
“那我便不多留了。只是三郎的病情,还请你不要透露给别人。因为你平日里与三郎交情匪浅,我便不瞒你。但如今战事吃紧,还是不要再闹得人心惶惶了。”
“我知道,夫人放心吧。”
丞相署。
李博高坐主位,一只胳膊搭着扶手,手里拿着一把折扇轻轻扇着。待子珝见过礼后,慢悠悠地说:“我们在此等候许久,却不想上官大人不先来政事堂撰写誓书,而是先去了别处。”
见李博语带责备,子珝忙行礼道:“下官挂念郭大人,便先去了郭府拜访,还请大人恕罪。下官也向陛下请示过了,只因下官想着誓书撰写完毕后,便立刻启程赶往辽国,不耽误一刻。”
“原来如此。”李博未及不惑之年,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英俊的面庞与李云逸颇有几分相似。他轻轻摇动着绸面的折扇,扇面上的桂林山水随之摆动,清新秀丽,若隐若现。待他将子珝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不妨事。郭大人对你那么好,你理应去看看他。”
子珝总觉得李博的语气有些不对劲,思来想去,似有嫉妒之意,只好说:“郭大人只是可怜下官才智平庸,才对下官指点一二,让下官不至于太过驽钝,误了国家大事。”
李博朗声大笑,“上官大人年方弱冠便位列九卿,怎会是才智平庸之辈?郭大人一向惜才,这些年对你青睐有加,向陛下引荐提拔你,只怕也不会是因为担心你误了国家大事吧?”
子珝正要开口,李博一收折扇,摆了摆,“不必多说了。我们还是快些将誓书编写完吧。”
由西曹掾主笔,不到一个时辰,誓书的草稿便已快大功告成。子珝补充道:“我还和辽国皇帝达成了三条协议。第一,两国交界处的湖塘不得扩展。第二,两国边界处不得无故增加驻兵。第三,不得收留逃亡人员。这是辽国皇帝再三要求,必须要写在誓书上的内容。”
“好。我们需要抄写三份誓书和三份副本,会耗时许久。不如上官大人你先启程,誓书抄写好后,我会叫人带着誓书快马加鞭追上你。如你所说,我们一刻也不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