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抵达辽国都城临潢,在客栈歇下。冼英和六福第一时间就入宫面见了皇帝,晚饭前却赶回了客栈,与子珝和刘琛一同用饭。
“上官大人,您再喝一杯吧。”冼英劝道。
子珝摆摆手,“不胜酒力,还是算了。”
冼英没有多说,微微靠近了些子珝,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您说,万一我们陛下执意要你们赠地,其他的都不肯,那可怎么办呢?”
子珝笑笑,“如此,那便是贵国先破坏盟约,我们只好横戈以待。”
冼英无奈地笑道,“你们南朝人怎么这么固执啊?”
“我们固执?”子珝听得一乐,一时间竟有些无语。
冼英微微笑笑,没有多说。子珝平静了下心态,“也罢,随您怎么说吧。”又轻声一笑道,“你们不也一直在固执地要求我们割地吗?国土乃立国之本,我们固执得也是有道理的。正因如此,我朝绝不会放弃固执。对了,还有,此时并非南北朝,我朝乃是中原大国,还请大人不要再用‘南朝’这个词了。”
“我同意您的观点。”冼英笑着颔首。
片刻后,冼英还是说:“不过,魏国与辽国关系平等,若说魏国是中原大国,那我们辽国……”
“贵国是北方大国。”
冼英嘿嘿一笑,“这么说也说得过去。”
“宣魏国使者上官昱进殿—”
子珝身着庄重大气的黑色官服,手持旌节,腰佩青绶,随着谒者洪亮的声音,步履稳健地踏上了昭德殿的三十九级台阶。
辽国皇宫完全仿照汉风而建,木兰为椽,杏木为柱,屋顶敷金,门扉金纹,奢华高调,气势恢宏。步入昭德殿,辽国的文武百官皆肃容立在东西两侧,南官着汉服,北官着契丹服。人员众多,声势浩大,子珝并未心中生怯,反而喜于自己这般被重视。当初冼英和六福入未央宫前殿时,大抵也是这番场面吧。他们二人倒是趾高气扬,子珝也不想学他们,走到辽国皇帝面前,俯首拜道:“大魏使臣,大司农上官昱及忠使刘琛拜见辽国皇帝陛下。”
二十六岁的年轻皇帝看上去气场并不强大,态度也很温和,示意身旁内侍扶二人起来。“贵使平身。二位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快请入座。”
二人入座,辽帝却似乎并不着急谈论正事。寒暄之语说尽后,子珝先发制人道:“陛下,魏辽两国已经交好了四十余年,敢问您为何突然要求我朝赠地呢?”
辽帝笑了笑,把国书上魏国的种种过失又复述了一遍。
子珝正要说话,辽帝又道:“我朝大臣皆建议朕出兵讨伐贵国,但是朕于心不忍。所以朕跟他们说,不如先把我朝瓦桥关以南的十县土地要回来,若贵国能归还,我们两国自然继续交好。若贵国不同意,再言出兵之事也不迟。”
子珝在心里哂笑,面上却十分恭敬道:“多谢陛下宽宏大量,给了我朝这样一个机会。只是我朝陛下说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瓦桥关以南土地赠与贵国。虽然我们珍惜与贵国的和平,但是也不惧怕战争。对于当年的事,我朝陛下已经在国书里一一解释,不知陛下看过没有?”
“看过了,只是还不足具说服力。”辽帝说。
“那在下就再与陛下说说。”子珝就国书上的事一一解释后,道:“还有,不知陛下可知,当年勒门大战时,如果真宗陛下听了将军们的建议,半路截击贵国军队,只怕他们就没有生还的余地了。”
见辽帝面露难色,子珝接着说:“恕在下直言,陛下可知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时,您和臣子的最大区别是什么?”
辽帝一愣,两侧的文武官员也都面面相觑。子珝似看不见两侧的官员,自顾说道:“和平时期,是陛下您得利,每年的三十万岁币都给了您一人。但一旦开战,便是您的臣子得利。要么征战沙场,封侯拜相,要么在京出力,总之立功的机会总比和平时期要多。城破后您的将士们在城里大肆劫掠,获得金银财宝无数,可比和平时期的军饷多多了。更有甚者借着接触军费的机会大捞一笔,陛下您不会不知道吧?因此,他们建议您开战,是为了什么呢?”
子珝说完,一身着契丹服的官员立即跳了出来,“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建议陛下开战,那是因为我们气不过你们南朝人欺人太甚,为国着想,绝无半点私心!”
子珝笑道:“这位大人也不必激动,在下说的并不是所有贵国的官员,您若没有私心,也不必对号入座。另外,鄙国国号为‘魏’,而非南朝。请大人慎言。”
众人交头接耳,皆面露不满。辽帝不管心里怎么想,依旧正色道:“上官大人所言差矣,朕的臣子定是忠心为国,朕相信他们。”
子珝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从五代起,贵国之所以能得到云彦十六州,是因为当时后金的两个皇帝一个懦弱无能,向贵国求救,并以云彦十六州土地作为报酬;另一个愚蠢至极,不自量力向贵国挑战,这才给了贵国称霸中原的机会。可是,当时中原大地纷繁混乱,朝代更替极其频繁,而后金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短暂的小国。即便如此,贵国尚且倾了全国之力,贵国的太宗陛下尚且不幸遇难,薨于他乡……换做如今繁荣昌盛的大魏,不知若是贵国向我朝开了战,结果会是怎样?”
辽帝不言不语,但眼神中隐约可见不安之情。子珝很满意这样的结果,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当年,贵国的军队确实抢了很多,可有一分上缴给您,上缴给朝廷了吗?您没有赚到任何钱,却要承担不菲的军资。还是在下说过的那句话,战争时期,您的臣子都有得赚,亏的只有您。”
辽帝想了想,觉得子珝说得颇有道理。从小到大,他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因为他周围的人都有私心。一时间,他竟有些感激子珝告诉了他这些。周围的官员群情沸腾,却只敢小声嘀咕,不敢大声反驳,生怕被皇帝认为是欲盖弥彰。辽帝也不理他们,独自蹙眉沉思。
子珝以为目的达成,静静等待辽帝幡然醒悟,和魏朝握手言和。
过了良久,辽帝似失忆了一般,又回到了起点。
“上官大人所言有理,只是朕还是想要瓦桥关以南的土地,因为那是我朝的祖辈们给我们留下的遗产。”
子珝气得差点翻白眼,但一瞬后,就对这位二十六岁的辽国皇帝生了敬佩之情。出兵的弊端他都明白,魏国的实力他也了解,但他依旧有勇气索要土地,以出兵相挟,因为他知道如今魏国和徐国的战争水深火热,绝不会想在这个时候与辽国开战。他正是看准了这点,才不惧一切趁机打劫。
子珝知道辽帝算得非常对,出使前皇上还特意叮嘱她只许讲和,不许挑起事端。子珝改变了战略,不管魏国是什么态度,在辽国人面前魏国都只能是不惧战争的态度。否则,被辽帝掐住了软肋,就没法继续谈下去了。
“后金的事,与大魏无关。不过,如果我们各自索要异代故地,只怕对贵国来说,未必是好事吧。”子珝缓缓道。
辽帝面露难色,子珝的语气强硬了几分,道:“若你们执意要我朝的瓦桥关以南土地,那我朝也要向贵国索要云彦十六州。贵国立国前数千年间,云彦十六州一直是大魏的土地。”
辽帝再次陷入沉默,众人皆哑口无言,一时间,殿内针落可闻。
过了片刻,辽帝干笑了两声,举杯道:“请用茶。”
众人举杯饮茶,辽帝放下杯子,打圆场道:“过去的事,现在也说不大清楚了。只是徐国是我朝的藩臣,贵国攻打徐国之前,怎么不知会我们一声呢?”
“可是,贵国攻打高丽和黑水的时候,也没知会我朝啊。”子珝见招拆招,轻松应对。
辽帝竟再次无从反驳,不禁觉得十分尴尬。今日不知第几次被上官昱驳得没话说,偏偏对方气定神闲,语气和善,却字字戳中要害,似陈述事实一般。
子珝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凡事以和平为主,子珝再次摆出了温和友善的微笑,“我朝陛下说,对于与徐国开战的事,他也感觉很抱歉。只是李迁先发兵攻打,我们除了应对也没有其他办法。陛下让在下问问您,既然李迁是您的藩臣,那么您认为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辽帝听出了子珝的言外之话,脑中飞快运转,竟和身边的宦官交头接耳起来。子珝也不介意,静静地等待。既然辽帝说徐国是他们的藩臣,就把这个问题抛给他们,若是他们能居中调停,终止徐国和大魏的战争,自然是再好不过。
辽帝和宦官商量了片刻后,说道:“既然是徐国挑起事端,那么你们只管应战便是,无需顾忌我朝了。”
子珝只好点了点头,“好。”
午饭过后,子珝独自坐在房中望着窗外沉思。辽国人比她想象中的要难对付,经过了一百多年的汉化,他们心中的九曲十八弯丝毫不比汉人少。她自以为她说的话已经很具说服力了,可是辽帝依旧坚持要土地,并非是固执,而是他心中太通透了。不过,只要她坚持表明魏国不怕开战,辽帝应该也总会妥协的。
小五敲了敲房门,“大人,京城送来的书信。”
“进来吧。”
子珝拆开信封,果然是云姑的来信。认真阅读下去,却面色越发忧虑。
“大人,怎么了?”小五问。
小五早已成为子珝的心腹,子珝很多事都不瞒着他。子珝抬头看了看小五,绵绵忧愁萦绕于眉眼间,挥之不去,“郭大人病了。”
“什么?得的什么病?病得严重吗?”
“郭大人早有风疾,本就一直在日渐加重。近来因战事操劳,经常复发,又不幸染上了风寒,竟一病不起了。”
“竟是如此。”
正当此时,又有人敲门。
“进来。”
“禀告大人,冼英大人来了。”
子珝调整好情绪,到门口迎接。
“冼大人用过午饭了吗?”子珝笑着问。
“用过了,您用过了吗?”
“我也用过了。”
两人入座后,子珝亲自斟茶,“请。”
冼英看着一缕轻薄的白烟从茶杯里缓缓升起,叹了口气,不紧不慢道:“我们陛下以收贵国金钱为耻,可贵国陛下以归还土地为耻,您说,这可怎么办好?”
“兄弟之邦,怎么能互相伤害呢?”见辽国有心虚试探的意思,子珝心里大喜,“你们想要瓦桥关以南的十县土地,无非是想要那十个县的税收。不如这样,我们南朝将那十县的税收折合成金钱和锦缎,每年在三十万岁币的基础上额外赠与贵国,这与得到了土地有什么区别呢?”
冼英乍一听觉得有些道理,但一想,又发觉这其实还是加钱,并没有任何变化。
“我们大魏的陛下体念百姓,不忍战争起,生灵涂炭,这才用金钱换取和平。但当年澶渊之战时白刃相向,真宗陛下尚且没有动摇,如今我们又岂能将祖宗留给我们的土地割让给别人?当年澶渊之盟,天地日月共鉴,若是你们先破坏盟约,那我们无愧于心,不惧一战。”
见子珝态度坚决,冼英有些心虚地笑了笑,“当年的盟约,我们又怎会忘记?既然如此,那你我便共同努力,维持魏辽的和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