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珝一路从长安走到太原,李博派来的人才追上她。子珝收到誓书后,装作不经意地随口一问道:“为何用了这么久?”
来人赔着笑道:“小人只负责把誓书交给大人,其他的小人实在不知。”
“罢了,辛苦你了,你回去吧。”
驿站。
小五端着茶走进子珝的房间,见子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存放誓书的盒子,便问道:“大人,您已经盯着这盒子看了许久了。这盒子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小五,你不觉得奇怪吗?”子珝喃喃道。
“您说哪里奇怪?”小五把茶具放在桌子上,茫然问道。
“抄写三份誓书需要这么久的时间吗?”
小五皱眉想了想,“您这么一说,好像确实是有些奇怪。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因为郭大人不在,政事堂的人配合不好,出了差错?”
“政事堂上下除了李博暂时顶替了郭大人的位置之外,无任何人员职务调动,难道因为郭大人病了,他们就协调不好,频出差错了?草稿已经基本完成,不过是誊写六份正式文书,他们就算效率再低,也不至于写了这么久吧。”
“您说得没错……那您是怀疑什么呢?”
“我不知道。在长安时李博对我的态度就有些怪异,又那么急着让我先走……只怕是这誓书有些问题。”
“云姑倒也说了,李博自从接任了丞相之职,便比从前嚣张了许多。”
子珝越发觉得有问题,为了谈判顺利进行,她必须打开誓书看看。若是没问题,自然最好。她悄悄打开,再悄悄放回去,没有人会知道。若真的因为誓书的问题导致谈判失败,关系到的可不仅仅是她一人,而是是魏辽两国的上万万人民。她下定了决心,吩咐道:“你先出去吧,我再想想。”
小五出去后,子珝郑重其事地打开关乎两国命运的盒子,取出誓书副本,从上至下仔细阅读。阅读到最后一行,依旧没有看见自己提的三条协议。
子珝有一瞬间的呆滞,随后便觉浑身寒凉,似置身冰窖一般,从头到脚都彻骨地冷。李博这是想害她,虽然她还没想明白李博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倘若她就这样拿着没有这三条重要协议的誓书去了辽国,辽帝会怎么想?她要怎么解释?魏辽两国的谈判会不会就此崩盘?
子珝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喝下去后觉得身子似乎渐渐暖了起来。她又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仔细回想自己与李博的往事。坦白说,她虽与李云逸关系极好,但与李博私下交往得很少,更没有什么得罪他的地方。但从前郭璟有时会与李博政见不同,子珝会站在郭璟一边帮助他,难道他因为这个记了仇?朝堂之上,政见不同很正常,为各自观点争论也很正常。子珝虽替郭璟说过话,但也只是就事论事,他若真因为此事怀恨在心,那其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程度绝非寻常之人可比。
子珝胡乱猜测,也无凭证,索性放下这个问题,先面对眼前更严峻的现实。如今她身为使者,按律决不能掉头返回,但她若携着这样的国书去辽国,后果更不堪设想。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还是应该想办法禀告皇上,修改誓书。
“小五。”子珝唤道。无人响应,她方才想起她住在上房,小五与她离得很远。她把誓书放回盒子,离开房间去找小五。
小五进到子珝房间后,子珝关好门窗,便请小五入座。
待两人于圆桌前相对而坐,子珝方才开口道:“小五,我有一件事情,十分紧要,必须要办。想来你便是我最信任的人了,你可否为我跑这一趟?”
小五不明就里,但觉事态紧要,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我愿为大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大人吩咐便是。”
“多谢你了。”子珝莞尔一笑,把桌上的盒子向小五那边推了推,“你一个人悄悄离开,把这个匣子和我的一封奏章带回长安,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把它们交给陛下。”
“这是为何?誓书果真有问题吗?”小五茫然道。
子珝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太原旁际和县的驿馆停留了十多日,终于等到小五赶了回来。
“见到陛下了吗?”子珝关切问道。
“我身份低微,实在无法见到陛下,请大人恕罪。但是我把誓书和奏疏都呈给了陛下,陛下遣人传口谕道,誓书维持原样,那三条协议可以口头告知辽国皇帝。”
子珝匪夷所思,沉思了片刻后问道:“你如何呈给陛下的?陛下又是派的什么人传的口谕?”
“我就是按正常程序,把奏章交给丞相署了啊。是宫里的一个内侍来大人府上传的口谕。”
“好啊,”子珝顿时明白了,冷冷一哂,“李博都敢假传圣旨了。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子珝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长安,又直奔未央宫,请求立即面见皇上。见到皇上,将事情陈述一番后,皇上十分惊诧,“李卿为何要这么做?”
“陛下不知道此事吗?”子珝故作惊讶。
“当然不知。”
“可是臣派人回京城向陛下禀报了此事。他说他将誓书和臣的奏章一并呈给了政事堂,然后陛下派了内侍传了口谕,命臣口述三条协议,誓书维持不变。”
“竟有此事?”皇上大惊,“召李景云来!”
李府,花园。
“儿媳明白了,多谢父亲教诲。”青芃十分乖巧地笑道。
李博阴阳怪气地笑道:“云逸,你找了这么贤淑温柔的妻子,真是我李家的福分啊。”
李云逸尴尬地笑了笑,装作没有听出李博怪异的语调。
“只是若是能再生个儿子,就更好了。”
青芃羞涩地低下了头,李云逸说:“我们会努力的。”
“对了,云逸,司农署一切都好吧?”李博问。
“一切都好,我只不过是萧规曹随,容易得很。”
“不错,”李博满意地点了点头,“我果然没看错你。你的能力可堪大任。”
“我不及长兄。”
“你准备好接任大司农的官职了吗?”
“啊?”李云逸一时没反应过来,“令昭不做大司农了吗?他出什么事了吗?”
“上官令昭此次出使归来定要加官进爵,不会再做大司农了。而你便很有可能接任这个位置。”
府里小厮快步走到亭中,“老爷,宫里来了人,陛下召您入宫。”
“所谓何事?”
宣室殿。
“臣等一时疏忽,竟遗漏了这三条协议,实在是臣之罪过。”李博从容不迫道,“臣这就回去亲自重新抄写誓书。”
子珝被李博从容镇定,毫不慌张的气场彻底征服。他是那么无辜,不过是无心犯下的一点过失,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臣也向陛下请罪。”子珝看似十分诚恳,“臣行到太原,李博大人派来送誓书的人方才追上臣,把誓书交到臣的手里。臣思来想去,实在觉得匪夷所思。臣等在政事堂已经基本将誓书草拟完毕,不过是抄写六份文书,为何用了那么多天?臣心中实在不安,方才斗胆打开了誓书副本,只因事关魏辽两国,事关我大魏万千子民的命运,臣不敢马虎。但臣私拆誓书终究犯法,还请陛下降罪。”
“无妨,爱卿身上责任重大,多多留心也是对的。爱卿平身吧。”皇上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博一眼,轻描淡写道,“李爱卿初接管政事堂,对事务不熟悉也是难免。快去重新抄写誓书吧。”
“臣失职了,多谢陛下宽恕。日后,臣定多加学习,尽快完全熟悉政事堂的事务。”
李博听到皇上的话,心中大喜,而子珝却觉得有些气馁。虽然她完全理解皇上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假传圣旨的罪行都宽恕了他,只因王者风度,帝王之术,还有便是皇上心中对李博一直以来的偏爱。但经过今天的事,对李博没有任何实质上的影响,这仇却算是结下了。当然,原本他们之间也是有仇的,尽管子珝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皇上明显准备让李博接任相位,日后不知李博会不会再找机会害子珝。
上官府。
子珝正在吃晚饭,小五在门外禀报道:“大人,李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李云逸已经推门而入,“令昭,你还好吗?”
“我当然好了。今天的事,你都听说了?”
“听说了。父亲正和我和青芃在花园闲聊,宫里的公公就来召他入宫了。”李云逸如从前一样,自顾坐在子珝对面,轻摇折扇,“上次你从辽国回来,待了不到一天便启程返回了,我都没来得及见你一面。”
“我在辽国的进展,你可知道?”
“自然知道,朝野上下无人不知。”李云逸喊道,“给我加一副碗筷。”
“你还没吃饭啊。说来奇怪,我只是单单面见了陛下,怎的会人尽皆知?”
“你说呢?”李云逸懒得与子珝讨论这个白痴的话题,“这一次,我真的不明白父亲是怎么想的。”
“我也想知道。我与令尊从前并未结怨,着实不知他为何不惜破坏魏辽联盟,只为害我。”子珝知道李云逸和他父亲从小就不亲近,便坦诚地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李云逸苦涩地笑笑,“我这位父亲,为了权势可谓不择手段。”
子珝有些呆愣,心中的猜想似乎被证实,思来想去还是问了出来:“我目前威胁不到李大人的仕途,难道,他是想让我这个大司农下台,让你接任我的职位吗?”
“八九不离十。”李云逸冷笑道,“按理来说,你若出使成功便有可能加官进爵。而父亲即将接任相位,御史大夫一职空缺,你若被晋封为御史大夫,我就有可能接你的班。可他偏要整垮你,只怕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御史大夫的人选,定是他的同党,或于他有利之人。”
见子珝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他沉默不语,李云逸淡淡一笑,说道:“我称他一声父亲,他抚养我长大,使我衣食无忧,养育之恩我也自然要报答。我听从他的安排入朝为官,也是为了报恩。只是,他是他,我是我,他的有些观点我并不赞同,他做的事我也不敢苟同。我不会违背自己的原则帮他做事,也绝不会害你。”
子珝知道李云逸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突然有一些感动,“谢谢你。”
“不用谢。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就什么事都不瞒你。日后我父亲若再想害你,如果我知道了,一定会告诉你的。”
“云逸,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知为何,子珝突然鼻子一酸,眼眶也变得有些湿润。她忙笑道:“李大人教育出的儿子,竟同他这样离心离德。”
“若说教育,只怕他倒是没教育几分。他若真的能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多陪伴我一些,把他的观点言传身教给我,说不定我现在就会和他站在一起了。怪就怪在从小先生就教我那些做人的道理,让我念那些圣贤书。如今我的观念已然形成,无法再改变了。”
李云逸说得淡然,子珝却感觉十分难过,但又有些确幸李云逸没有像李博那样。
小五送来碗筷,李云逸立即夹了一箸笋丝,“火候掌握得刚刚好,这笋丝又脆又嫩,味道也不错。”
“对了,恭喜你喜得千金。”子珝说着拱了拱手,灿烂一笑。
看着子珝明媚如春光般的笑容,李云逸心中的阴云霎时间散去,也笑着回礼道:“多谢多谢。不过,礼呢?”
“你放心,待我出使归来,定携重礼亲自上门恭贺弄瓦之喜。”
“如此甚好。”
“日后你一定要多多陪伴你的孩子,对她言传身教啊。”子珝语重心长道。
“我自然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