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乌云密布,上官府却极为热闹。子珝在冠礼这一天返回自己的“家”—前朝已故博士上官离的府邸。如子珝一般年方弱冠便已位列三公九卿,变法革新为朝廷谋得许多收入,为百姓造福,深得民心,且深得圣心的人放眼朝廷也实在很难找到第二个。司农署官员几乎全体到场,一些变法的反对派官员也在这一天登临上官府前来相贺。
冠礼过后,上官府设宴款待来宾。子珝身着一身庄重的黑色吉服,面上却笑靥如花,穿梭在酒席间给宾客敬酒,应接不暇。上官府长子上官诚则在末席处帮着她给品级较低的来宾敬酒。
走到李云逸座位前,子珝欠了欠身,谄笑道:“云逸,小小冠礼,竟劳烦您亲自前往。”
“应该的应该的,”李云逸假惺惺地起身做了个揖,“今天我也有事情告诉你。”
“什么事?”
“青芃有身孕了,”李云逸压低声音道,“她让我告诉你,从明日起,她便不再来司农署了,一切事情我会替她料理好。她还说,恭贺大人及冠,也谢谢你这一年以来的帮助,从此以后,祝你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子珝一惊,“这么快!恭喜你啊!”
李云逸恢复了正常的音量,“多谢多谢。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快,我还没做好准备呢。”
“是啊。对了,青芃的意思,是再也不回来了吗?”
“是的。她是就要做娘亲的人了,从此以后,她便要好好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过好我们的日子。”说到这里,李云逸仿佛心中无限憧憬,欣慰地一笑。
“这是她的意思吗?”
“自然是。我还能替她做主不成?”李云逸坦然道,“她说,有这样一段在司农署的经历,已经很难得了。毕竟她是个女子,也终究还是想回到深宅内院,相夫教子。”
“这样也好,”子珝缓缓点头,低声道,“像我这样的……实在太少见了。”
宣室殿。
“司农丞的位置空出来了,不知爱卿以为何人可胜任此职啊?”皇上问。
子珝很清楚,御史台负责官员的业绩考评,决定官员升迁调任的是丞相署和御史台。按理来说,即使是司农署官员,她也无权任免。皇上如此问,可见看重,也足以表明他对变法的决心。他希望能找一个和子珝合得来的人做子珝得力的帮手,日后他们也好更好地完成变法。
子珝也不推辞,不卑不亢道:“若是臣来说,臣推荐现司农署李贞,李云逸。”
“李云逸,”皇上回想了一下,“朕不是封了他做侍御史吗?”
“臣与李云逸私交甚厚,又知他才华不凡,去年变法初期,臣便请他来司农署帮我。因为李云逸品级较低,便未敢因此劳烦陛下。”
“这倒无妨,他帮了你不少忙吗?”
“是的。李云逸极其聪慧,懂得机变,长袖善舞,很多事情臣不知如何是好,他却处理得得心应手。臣觉得,即便臣和李云逸没有半分私交,也会认为他很有潜能,希望与他共事。”
“你倒是坦诚,”皇上轻声笑道,“既然如此,那便定李云逸吧。”
“多谢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陛下。”
“请讲。”
“到此为止,臣创建的有关我朝财政的一切新政都已颁布完毕,接下来司农署的任务便是专心去执行,监测这些新法了。”子珝郑重其事,却也不免有些自豪地说。算起来,她这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也已经为大魏做了卓著的两大贡献。当然,如果新法实施得一切顺利的话。
皇上也十分欣慰,“好。如今是和顺二十三年,爱卿的新法便称作和顺新政。”
玉桃坊。
夜深人静,月明星稀,长安城里家家户户关门闭户,街道上漆黑安静。平康坊这片街坊却截然不同,青楼酒馆遍布街坊,处处灯红酒绿,声歌乐舞。玉桃坊里,身段窈窕的婉茹姑娘正在台上盘旋曼舞,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醉醺醺的,一看见台上的婉茹,两眼便止不住地放光。他醉眼朦胧,大声喊道:“跳得好!这姑娘我要了!”
台下观众纷纷扭头看向他,其中一个年过四十的人的眼神最为不满。云姑走向那位公子,陪着笑道:“公子,这位婉茹姑娘已经定了今晚陪李先生,不如您再换一位?”
那人一听便十分不满,大声嚷嚷道:“是谁啊?谁是李先生?”
年过四十的李先生站起身来,彬彬有礼道:“正是在下。”
“是你啊,”那人不屑地一笑,“把这位姑娘让给我,可好?”看似在商量,他的语气和眼神却显得蛮不讲理,不容拒绝。
“公子,在下也十分喜欢婉茹姑娘,恕我不能想让。”李先生说完,便转身坐下,显然不打算再理会他。
那人见他如此态度,心中怒火升腾,走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领把他拉了起来,“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要是识趣,就老老实实把她让给我!”
叶先生也被激怒,再不装文作雅,一把拽开他的手,指着他没好气地说:“你又知道我是谁吗?我告诉你,你要是惹了我,你的家人都得被你连累!”
“跟我在这装是吧?”那年轻公子从未听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顿时被激怒,大步流星走到台上,拽着婉茹的胳膊就往里间走,“跟我走!我还偏要她陪我了!你能怎么样!”
“公子!”云姑跑上去,却有些胆怯,不知如何阻拦。那人从怀中掏出一锭黄金,扔给云姑,“拿走!别碍老子事!”
李先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掏出两个金元宝拍在桌子上,“就你不差钱是吗!我也有的是钱!云姑,我今天还偏要跟婉茹共度良宵,是我先来的,凭什么让他抢了去?”
年轻公子怒火中烧,根本懒得跟他争辩,大喝:“就你这样的还敢跟我抢?老子没时间跟你废话!那老鸨,价格的事明天再说,你随便开价!”说罢,他便拉着婉茹径直走向平时他常去的房间,转身便要关门。
李先生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跑到房门前,用力推开那年轻公子,拉住婉茹的手,气势汹汹道:“早听说京城里有些富贵人家的子孙穿得人模狗样,却如地痞流氓一般,只会四处欺凌百姓,实则全都是些没用的饭桶,只不过是仗着家里有权有势罢了。今日见了你,才发现传言竟是把你们美化了不知多少!像个恶狗般疯狂乱咬……”
“你……你……”年轻公子脸涨得通红,气得根本说不出话来,一拳打在了李先生的脸上。李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年轻公子挥手还要再打。叶先生连忙还击,两人就这样厮打在了一起。
玉桃坊顿时乱作一团,姑娘们都尖叫着躲避。有人好意劝架,却被误伤。
“昨夜,在平康坊的歌舞坊玉桃坊里,一个我朝子民与徐国使者李宇昂因为争抢一个舞姬发生争执,拳脚相向,那个人打伤了徐国使者。太医说,他的伤情并不轻,需要至少休养三个月。”京兆尹越铭小心翼翼地汇报完,抬头看了看皇上的脸色。
皇上立即大怒,不似以往般控制情绪,而是厉声质问:“是谁?竟敢打伤徐国使者?”
宣室殿内的宫人们忙跪下谢罪,越铭也吓了一跳,忙低下头。
“是裴太尉次子之子,裴晔。”
皇上沉默,越铭也不再敢抬头,默默站着。宫人们也屏息静气,不敢出一声,宣室殿内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半晌,皇上平静地问:“那使者可曾遣人回徐国?”
“回陛下,他说已经遣人回去禀报了。”越铭低声回道。
“呵,”皇上怒极反笑,令周围人越发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他独自笑了半晌,突然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摔倒了地上。
茶杯碎裂的声音清脆地响起,越铭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跪下磕头道,“陛下息怒。”
“徐国那李迁本就一直想找机会和我朝开战,如今真是好得很,我们给他送去了这么好的一个开战的理由!李迁断不会放过这次机会!”
越铭不知如何应对,只能默不作声。皇上想了想,说:“召裴太尉来。裴烨暂押天牢,听候处置。”
一个月后,未央宫前殿。
“徐国使者已经尽数返还,李迁那边没有任何说法。”大鸿胪莫安道。
“没有说法便是要直接打过来的意思了。”皇上轻飘飘地说。
太尉裴冕站出来说:“陛下,探子回报,李迁已经在集结军队,准备进攻。臣请奔赴战场,将功补过。”
“此事可还有转机?”皇上扫视众臣,“众卿可还有其他办法?”
众人面面相觑,皆沉默。郭璟道:“陛下,虽然裴晔打伤了徐国使者,但他自己也伤得不轻。两人起了争执,也许双方都有过错。如果遣使去徐国说明事由,或许双方还能谈和。”
“也许是有一线希望的,只是李迁若是放弃了这个开战的机会,那就奇怪了。或者,他会借机向我朝索要财物。罢了,还是试一试吧。谁愿出使徐国?”
皇上的目光扫视下,众人纷纷低下头,生怕自己被选中。
李博说:“郭大人,徐国既然已经准备开战,若是出使,必是九死一生。只怕徐国那边根本不想和我朝谈和,不如还是算了吧。”
李博的话道出了众人的心声,人们纷纷在心里称赞李博。郭璟行了一礼,郑重其事道:“李大人所言有理。因此,还请陛下准许臣出使徐国,若臣没有能力阻挡徐国开战的脚步,若是殉国,也无悔了。”
“爱卿莫出此言。爱卿于大魏如水于草木,大魏离不开爱卿,怎能使爱卿殉国?”皇上恳切道,“罢了,出使的事就算了。”
“一旦开战,且不说耗资巨大,大魏的百姓自然要遭受离乱之苦,不知多少男儿的性命又要搭进去。若臣能以一己之力拯救大魏的子民,实乃臣之幸,大魏之幸。与大魏的万千子民相比,臣死不足惜。”郭璟说得情真意切,发自肺腑,令皇上也不禁有几分感动。皇上思忖片刻,唤道:“裴爱卿。”
裴冕顿时浑身冷汗直冒,毛骨悚然。战死沙场,他丝毫不惧,可若出使徐国,窝窝囊囊地被人杀了,那真是令他死都不能瞑目。
“臣在。”
“裴爱卿有何高见?”
听到这句话,裴冕先是一惊,心跳漏了一拍,转而心如死灰。他的孙子虽犯下大错,但他终究做了十余年的太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皇上要他去赴死,为孙子恕罪,也未免有些薄情了。但想想魏徐有可能因此开战,他也不算冤枉。裴冕深吸一口气,平静地说:“臣愿出使徐国,与徐国讲和,为顽孙恕罪。”
皇上猜出裴冕心中所想,淡淡一笑,“裴晔打伤徐国使者,我们总要给徐国一个交代才是。裴卿不介意吧?”
“臣不敢,听凭陛下处置。”
“那便判流刑吧。把判决书交给徐国,再遣使携礼慰问被打伤使者,便是尽了我们最大诚意。发布诏令下去,凡我朝官吏,无论品级高低,自愿出使徐国者,赏黄金百两,丝绸白匹,官升一级。”说罢,皇上起身拂袖而去。
朝臣们面面相觑,裴冕意识到自己误解了皇上,十分惭愧,感激,也庆幸万分。
一出前殿,子珝就迫不及待地去找郭璟。
“郭大人,您可知李迁并不是什么讲道义之辈?您若真的遭遇不幸,大魏怎么办?我怎么办?”
郭璟笑道:“换贤能者来做丞相也是一样,而你也可以独自立于朝堂之上。虽然陛下爱惜老朽,但我还是想为大魏最后再尽绵薄之力。”
“大人,”子珝压低声音道,“您何必亲自出使呢?反正陛下已经说了,即使是一个寻常小吏也可以做这个使者,您年事已高,还是不要去了。”
郭璟本也不是一定要亲自出使,便未置可否,“只怕徐国那边不好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