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有雾的日子也很美妙,虽然猎人们并不喜欢它们。在这样的日子里不能打枪:鸟儿刚从您脚下飞起,立刻就消失在白茫茫的、凝然不动的雾霭之中。可是周围的一切多么宁静,一种不可言说的宁静!万物都已醒来,万物沉寂无声。您经过一棵树木,它一动不动,清闲自在。透过弥漫在空中的薄雾,在您面前呈现一长条黑乎乎的带子。您把它当作是附近的林子。您走过去,林子变成了田埂上一垄高高的篙草。您的周围上下,——到处是雾……一可是吹来一阵轻风,一小块淡蓝的天空,穿越薄如烟云的雾气,模模糊糊地露了出来;一缕金黄色的阳光蓦地闯人进来,长长地流泻着,照耀着田野,照射着丛林——旋即一切又归于云苫雾罩。这一较量持久地进行着。但当光明终于取得胜利,最后一团团蒸热的雾气或像布幅似的铺展开来,或盘旋而上,消失在阳光和煦的高空里之后,天气变得无法形容的美好、晴朗……
现在您收拾行装,到远离庄园的旷野去,到草原上去。您在乡间土路上走了十来俄里,终于走上了大道。经过望不见头尾的大车队,经过大门洞开、门前有口井、檐下茶炊咝咝作响的小客店,驰过无边无际的田野,沿着翠绿的大麻田,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您长时间地乘车前进。喜鹊在柳丛里飞来飞去。手拿长耙子的农妇,在田野里蹒跚着步子。一个行路人穿着破烂的土布外套,肩上背着行囊,疲惫不堪地掷踢着。地主家笨重的马车,套上六匹疲乏的高头大马,向您迎面驶来。车窗里露出一角坐垫。身穿大衣的仆人,手拉着绳子,铺着蒲包,侧身坐在马车后面的脚蹬上,浑身溅满了泥浆。
前面是一座小县城,倾斜的木板小屋,很长很长的栅栏,商人们空关着的石头房子,深谷上架起的古老的桥梁……向前,向前!……进人了草原地带。从山上眺望,多美的景色。一座座低矮的丘陵,被农夫们耕种到顶部,像巨浪似的起伏着。灌木丛生的山谷蜿蜒其间。星散各处的小树林子,像一座座椭圆的绿岛。一条条小径从村子通向村子。礼拜堂的白墙很醒目。小河在柳丛中闪闪发光,有四个地方筑上了堤坝。远处田野里鹤立着一行野鸟。在小池塘边,建有一所老式的贵族宅院,附有库房、果园和打谷场。但您继续前进。丘陵越来越小,树木几乎看不到了。终于,您来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
而在冬日里,您可以跨越雪堆去追逐兔子,呼吸凛冽、刺骨的空气,软雪炫目的反光使您情不自禁地眯起眼睛,您可以欣赏有点儿发红的林子上面蓝色的天空!……而在初春的日子里,周围的一切在闪烁,在融化;透过融雪的重雾,已经蒸腾起大地的热气;在化雪的上空,斜射的阳光下,云雀安详地鸣啭着;春水在欢笑、在喧闹.从山谷向山谷奔流……
不过,现在应该结束了。我顺便提到了春天,春天容易离别,春天召唤着幸福者奔向远方……别了,读者。我祝您永久平安。
张守仁 译[ 1] fur sich德语,单独本身。
解读
俄罗斯的土地因为它的文化底蕴而具有一种高贵气质,在这气质之中却又隐含一种深深的忧郁,屠格涅夫笔下的景物描写正鲜明地体现出这一点,或者说证明着这一点。
作者以一个猎人的姿态出现,通篇使用第二人称,如一个老朋友似的带“你”进入草原,一起融入那美的怀抱之中。春夏秋冬、四时晨昏各具魅力,让人流连忘返。屠格涅夫的描写既有绘画的色彩之魅,又有音乐的音响之妙,简洁朴素,细腻清新,却又雍容华贵,挥洒自如。你会看到黎明的深灰天幕,那隐隐泛蓝的小河,树木掩映的白色小教堂,苍黄的秋草,遍野的黑麦与荞麦,那落日的星星最初的闪现;会听见夜的神秘的私语,晚风中树林的喧噪,小鸟的歌声,马车行走的声音,磨房转动的机轮声,雷雨声和春天白雪融化的声音;你会嗅到泥土的气息,夏天灌木的热流,秋天田野里菊萄酒似的香气,冬天严寒刺骨的空气;会感觉到唐鸦笨拙地在飞,溪水蜿蜒地流淌,地面的云影衣袖般伸展,烟雾缭绕升腾,等等。每一处景物都充盈着作家深厚的浓浓感情,都获得了绝美的生命,都让人爱得宁静而又深沉。你无法不为屠格涅夫的艺术美感而赞叹,不为他的伟大而由衷钦佩。
文章以一首抒情诗开篇,就已定下抒情基调,然后亲切自然地转入了景物描绘,让通篇充盈着对自然的真挚和执著的爱。在本文最后作者再次写到春天,而“春天容易离别,春天召唤着幸福者奔向远方”,又再次点染出在赞美的同时一缕隐隐忧郁的存在。美的东西不仅仅是引起欢快,在更本真的境界里,带有忧郁的美才是最高的美!这是艺术的精髓,也正是本文最为精妙、神秘的地方。
话题
1.屠格涅夫通篇用第二人称“您”来叙述,这一手法的妙处在什么地方?
2.在对大自然的歌颂之中,作者的热爱之情溢于言表又深藏心底,你认为他的内心是否还具有其他情感?
3.你同意“带有忧郁的美才是最高的美”的说法吗?你是怎样理解的?
相关资料索引
1.http: //www.easysea.com/waiguo/zuozhe/030.htm(逸海书城)
2.《外国散文选读》,周红兴主编,作家出版社,1986年。
赫尔曼?黑塞
1877-1962 原籍德国,后入瑞士国籍,小说家、诗人、散文家。早期以诗歌创作为主。1904年发表成名作长篇小说《波洛?卡门青特》,从此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其后小说有:《荒原狼》 (1927年)、《玻璃珠戏》(1943年,又译《环中妙戏》)等。《农家?农舍》节选自他的散文、诗歌和水彩画合集《流浪》
农家·农舍
农家
当我重新见到阿尔卑斯山南麓这块福地时,我仿佛总觉得自己从流亡中回到了故乡,仿佛终于又站在我理应站的山的那一边。这里,太阳更亲切,群山更红,这里生长栗子、葡萄、杏仁、无花果,人们善良、友好、彬彬有礼,虽说他们都很贫穷。他们所建造的一切,看来是那么好,那么恰当而可爱,仿佛都是自然生成的。房屋、围墙、葡萄山的石级、道路、种植地和梯田,这一切既不新也不旧,这一切仿佛不是靠劳动建造的,不是用脑筋想出来的,不是巧夺天工的,而是像岩石、树木、苔藓一样自然形成的。葡萄山的围墙、房屋、屋顶,这一切都是由同样的褐色片麻岩石砌成的,这一切相辅相成,像弟兄手足一般。没有一样看来是陌生的、怀有敌意的和粗暴无情的,一切都显得亲切、欢畅和睦邻友好。
您愿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围墙上,岩石上或者树桩上,草地上或者土地上,全都可以;不论你坐在哪里,你周围都是一幅画和一首诗,你周围的世界汇成优美而幸福的清音。
这里是贫穷农民居住的一个田庄。他们没有牛,只有猪、羊和鸡,他们种植葡萄、玉米、果树和蔬菜。这所房屋全部是石头砌成的,连地板和楼梯也是,两根石柱间一道凿成的石级通往场院。不论在哪里,植物和山头之间,都浮现出蓝色的湖光。
忧和虑仿佛已留在雪山那边了。处在受折磨的人和可憎的事情之间,人们的忧虑实在太多了!在那里,要找到生存的理由,是那么困难,又是那么至关重要。不然的话,人该怎么生活呢?面对真正的不幸,人们煞费苦心,郁郁寡欢。——在这里,不存在难办的问题,生存无需辩护,思索变成了游戏。人们感觉到:世界是美丽的,生命是短暂的。但不是万念皆灭;我想再增一对眼睛,一叶肺。我把双腿伸进草丛里,并希望它们变得更长一些。
我愿成为一个巨人,那样,我就可以把头枕在积雪旁一处高山牧场上的羊群中间,我的脚趾则伸进山下深深的湖中去戏水。我就可以这样躺着,永远不站起来,在我的手指间长出灌木丛,在我的头发里开出杜鹃花,我的双膝变成前山,我的躯体上将建起葡萄山、房屋和小教堂。我就这样躺上千万年,对着天空眨眨眼睛,对着湖水眨眨眼睛。我一打喷嚏,便是一阵雷雨。我呵上一口气,积雪融化,瀑布舞蹈。我死了,整个世界也死了。随后我在宇宙中漂洋过海,去取一个新的太阳。
这一夜我将睡在哪里?反正都一样!世界在做什么?创造出了新的神、新的法律、新的自由?反正都一样!但是,这儿山上还开着一朵樱草花,叶子上银珠点点,那儿山下的白杨树间,甜蜜的微风在歌唱,在我的眼睛和天空之间,有一只深金色的蜜蜂在嗡嗡乱飞——这可不是一回事。它哼着幸福的歌,它哼着永恒的歌。它的歌是我的世界史。
农舍
我在这幢房屋边上告别。我将很久看不到这样的房屋了。我走近阿尔卑斯山口,北方的、德国的建筑款式,连同德国的风景和德国的语言都到此结束。
跨越这样的边界,有多美啊!从好多方面来看,浪流者是一个原始的人,一如游牧民较之农民更为原始。尽管如此,克服定居的习性,鄙视边界,会使像我这种类型的人成为指向未来的路标。如果有许多人,像我似的由心底里鄙视国界,那就不会再有战争与封锁。可憎的莫过于边界,无聊的也莫过于边界。它们同大炮,同将军们一样,只要理性、人道与和平占着优势,人们就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无视它们而微笑—但是,一旦战争爆发,疯狂发作,它们就变得重要和神圣。在战争的年代里,它们成了我们流浪人的图圈和痛苦!让它们见鬼去吧!
我把这幢房屋画在笔记本上。目光跟德国的屋顶、德国的木骨架和山墙,跟某些亲切的、家乡的景物一一告别。我怀着格外强烈的情意再一次热爱家乡的一切,因为这是在告别。明天我将去爱另一种屋顶,另一种农舍。我不会像情书中所说的那样,把我的心留在这里。啊,不,我将带走我的心,在山那边我也每时每刻需要它。因为我是一个游牧民,不是农民。我是背离、变迁、幻想的崇敬者。我不屑于把我的爱钉死在地球的某一点上。我始终只把我们所爱的事物视作一个譬喻。如果我们的爱被勾住在什么上,并且变成了忠诚和德行,我就觉得这样的爱是可怀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