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上海女人名叫袁晓琪,32岁,已婚,是李思达的现任房东。这女人的丈夫有了外遇,与她分居了半载却死活不愿离婚,拖得她筋疲力尽,说到底还是财产分割上谈不拢。这一整幢三层的新式里弄小楼全归她所有,李思达租了她二楼的一间,与她只隔一层楼板,袁晓琪住三楼。
李思达与这女人的暧昧始于三个月前第一次拖欠她房租。
那晚李思达上楼恳切地与袁晓琪商量,只求宽限他半个月房租。她倒是没有坏脾气,脸上敷着面膜,坐在卧室的梳妆台前,科学地运用镜面反射原理与李思达口齿含糊地对话,请他先帮忙修一下客厅闪烁不休的吸顶灯。
李思达接下“圣旨”,格外卖力,玩杂技一般叠了两把椅子,登高去够那灯罩,摇摇欲坠,却不好意思让一个敷面膜的女人家帮他扶一把。于是他栽了,伤到筋骨,痛得坐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惊慌的袁晓琪剥去脸上的面膜,从卧室里冲出来。李思达抬眼望时,确信她最初高度关注的是他屁股下面的楼板,定是在担心被他砸出个大窟窿。李思达不让袁晓琪叫“120”,一直在客厅的沙发上躺到深夜,眼见得只会端茶送热毛巾的袁晓琪实在无计可施了,才让她扶他下楼。
尝试了两次都失败了,他根本站不起来,袁晓琪也根本承受不了他的体重。第三次,意外终于发生了。李思达站起来了,可两人重心不稳摇摇晃晃,双双又摔回到沙发里,李思达整个人压在了袁晓琪身上,强忍剧痛却怎么也挪不开身。
起先,身下的袁晓琪还使劲挣扎了两下,可随着僵硬如尸的李思达在她耳边不住地哼哼:“对不起,对不起……你坚持一下,让我再试试”,某一刻,两人竟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也不知是谁触到了谁的痒神经,越笑越凶。痛痒神经交织一体,彼此牵动,更加剧了李思达的痛苦。
最后,先止住笑的袁晓琪主动从李思达的腋下把手抄到他背后,环抱起大汗淋漓的他,哄小孩子睡觉似的拍着他的后背。
“不急,不急,慢慢来好了,幸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
她仰面朝天,眼睛直勾勾望着那闪烁不休的吸顶灯,反复咀嚼着刚才脱口而出却又很矛盾的话:没人看见,也就意味着没人帮忙,何谈“幸好”?
有了那晚的“意外”,接下来两天,袁晓琪频繁地下楼来看他,不仅再没跟他提过房租的事,还给他捎来食物,两人迅速成为亲密的朋友。因为受伤,李思达不仅错过了好几场面试,连手头的一份短工也延误了交稿时间。
他当时在银行里仅有的几万元活期存款也大多划入了托管账户,拿去抄底了,假如此时把一个季度的房租付出去,接下来的生活就成了问题。李思达心急如焚,不情愿滚雪球般欠一个女人的债。于是在第三晚,卧床的他主动去拉袁晓琪的手。当时她正侧身坐在床沿,面对面与他说笑,脱口一半的话音顿在了半空。
出乎李思达的预料,袁晓琪非但不打算抽回自己的手,反以他的主动为由头,放纵另一只闲手也去找“朋友”。四掌相握,既调皮又羞涩地摇了摇。袁晓琪终于被这个得到足够暗示的坏小子一把拉入怀里,顺势扑来的柔软身躯挟着诱人的体香,这也同样是袁晓琪渴望早早到来的春情一刻。
一个月后,李思达在股市里依旧难以脱身,但又重新找了份商业地产文案的短工,总算凑齐了前后三个月的房租,交到袁晓琪手里。
袁晓琪从一开始坚决不肯收,到后来半推半就说要为他减半,再到后来主动提出从此不必那样严格,啥时候有就啥时候给,有多少就给多少。皆因在讲这番话之前,她与李思达已经约定,往后每月在她不方便(“大姨妈”来访)的前后,他都会上楼去帮她做点“家务”,具体哪一天,全凭她的需要。
所以严谨地说,打破李思达与程玫儿安静生活的不是袁晓琪,而是袁晓琪的“大姨妈”。
这一天,袁晓琪早上给李思达发短信,让他晚上7点过后上楼。李思达回复说:那样会很不方便,因为他的客人睡在客厅。最后两头一折中,就定在了午后。那是一个钟头的云雨交欢。
当李思达把袁晓琪从吊床上抱下来时,自己也已筋疲力尽。轰轰隆隆的冷气机下,两人在沙发里一前一后抱作一团,香水臭汗不分你我地腻在了一起。
袁晓琪顺着自己光溜溜的屁股摸下去,一把握住李思达的裆下之物,那物尚未软去。她把那个叫作“作案工具”,感慨那工具奇大且长,是她老公的两倍,怀疑他平常出门前是否需要打个结,以便稳妥收纳。李思达半真半假地从后面推搡了她一下。
眯了一会儿,“唉,下辈子投胎,一定要做个锥子脸、长腿细腰的瘦子!”袁晓琪算是个小有风韵的女人,可浅淡微薄的姿色偏偏生在了一张国字脸上,令她恼火,时常抱怨。
李思达:“嗯,那我就变成圆头圆脑、短腿没腰的黄雀。”
袁晓琪:“为什么?”
李思达:“按照你的描述,你下辈子肯定是一只螳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袁晓琪:“呸!你这个坏蛋,这辈子占我便宜还嫌不够,下辈子还要继续?”
李思达敏感地推开了她:“你要搞搞清楚,我俩究竟谁占谁便宜?”
袁晓琪转过身来:“哦,许你玩笑,不许人家玩笑?好了好了,是姐姐占着你的便宜,你明明晓得姐姐这婚离得辛苦,跟你也谈不上有什么未来,还愿意陪姐姐,我心里是感激的。”
转而,袁晓琪又故作高贵的感伤道:“跟你讲呀,我昨晚做了个梦。梦见有个亿万富豪追我,愿意倾其所有,让我老公答应跟我离婚。后来醒了,我就在想,那个没良心的男人究竟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呢?你说呢?”
李思达心里顺了些,“那‘倾其所有’又是多少呢?”
袁晓琪:“亿万富豪嘛,那就一个亿好了。”
李思达:“我看很难成交。”
袁晓琪:“为什么?”
李思达:“我猜到时候轮不到你老公做主,你会站出来阻止那富豪,怪他出手太大方。钱都给了你老公,你老公变富豪,那富豪成了穷光蛋,你还愿意跟他?”
袁晓琪:“切,古灵精怪,你的爱情观有问题。”
李思达:“我当是一个笑话,真是你做的梦?”
袁晓琪:“当然啦。”
李思达:“好吧,不过既然你到今天还在做这种梦,那就证明你还是爱你老公的,对么?”
袁晓琪:“我也不晓得,想起他就烦,可没得想了也烦。”
李思达:“那就对了,我没猜错。”
袁晓琪:“唉,还是面对现实吧!缘分总有一天会变成怨愤,誓言到头来终究是要失言,结婚意味着两人皆昏,做人本来就很烦,可烦着烦着呢,这辈子也就过去了。顺其自然吧,即使得不到永恒的爱情,我也要保住永恒的房产。”
李思达:“呵呵,三句话离不开你的房产。”
袁晓琪:“对了,还没问你呢,你楼下屋里的小姑娘到底是谁呀?不用我帮你普法,你该懂的哦,涉及幼女的那个啥啥啥,可是重罪哦!”
李思达:“去你的,想哪儿去了?那是我乡下的一个远房亲戚,来上海旅游的,住不长。”
袁晓琪:“嘿嘿,当然猜到了,逗你玩呢!不过有一点我是真没想通,现在乡下都流行穿着寿衣出来旅游的么?”
李思达:“这话太损了,姐姐。不过确实土了点,来了一个多礼拜了,我都没好意思带她上街,不知情的还真以为我囚禁着她呢。”
那天下午,李思达从袁晓琪家出来,立在门口,忘乎所以地回身亲那女人脸蛋。此时恰被登上晒台来为他晾衣服的程玫儿撞见,惊得玫儿眼前一黑,一阵眩晕,差点失足从楼梯上连人带盆翻滚下去。
晚上,李思达没打游戏,第一次与玫儿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
其实李思达本不想跟她解释什么,因为他的心理优势总是有意无意地摆在那里。可他又隐隐察觉,总有那样一层算不上误会的误会,无论如何都需要跟她澄清一番,因为那多少会关乎他的品行。
“玫儿,哥想让你明白这样一个道理:既然起点不可选,人生不完美,那我们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将错就错。现实这玩意儿,被迫接受与坦然面对差别很大,你听得懂我的话么?”
玫儿很乖:“嗯,我懂。”
“前几天哥跟你提过的那个姓花的女孩,其实……”他似有顾虑,顿住了,又或许是不情愿说出口,“其实我基本上已经放弃了。那女孩,呵呵,好是真的好呀,但哥与她不在同一个世界,只能远距离欣赏。所以……”他又顿了一下,“所以你可千万别把你李大哥想象成脚踩两条船的人啊。”
原来,他只不过是在纠结这个。
程玫儿:“怎么会呢,我还能不了解李大哥的为人么?花姐姐不跟您好,那是她没眼光,我相信她还未必配得上您呢。”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这么说就不客观了。要尊重事实,确实是哥配不上人家,你不了解,你不会了解的。”李思达皱紧眉头,烦躁地甩了甩手,仿佛这张沙发上的谈话已幻化成一双脏手,正在玷污一朵圣洁的雪莲。
玫儿见状也就无言以对了。她的心已跌入渊底,眼前的一切与她最初的想象不是相距遥远,而是南辕北辙。
从那天起,上楼下楼、倒垃圾、买菜、晾衣服,只要出了自家的大门,程玫儿总感觉身后有一双不怀好意的女人眼睛死盯着她。她怀疑那是错觉,但愿只是错觉……
现实如春蟹,可春蟹毕竟也是蟹,不丰满,却很美味。那些意外与落差虽刺破了程玫儿的幻想,却并未磨灭她对李思达的感恩之情,以及对大都市生活懵懂的憧憬。
这是一个崭新的世界,为初来乍到的她掀开了一角,让她窥见与闻见了很多不同且时常会诱她深深迷恋的东西。这些东西如天赐尤物,启蒙了她,并为她开放了瘙痒、新奇、敬畏这三种心灵官能。纵然要将她的旧世界彻底颠覆才能交换,怕也再难止住那奇痒。
经过几天内心挣扎,程玫儿最终决定:一不靠天地父母,二不靠恩人,留下来自力更生讨生活。在征得李思达的同意后,她便无限期地借住下来。
李思达一向无意赶她走,不是抹不开面子,而是他实在太享受眼下这神仙般的日子了。至于经济负担方面,他倒是一点都没担心过,因为存放于他抽屉里的那六张成绩单仿佛早就暗示过他,这个苦孩子很快便能自食其力。等她将来搬出去的那一天,也完全不必为她的生计担忧。
至此,程玫儿内心洒满阳光,以蓬勃的积极心态加入到恩人这并不完美甚至有些不堪的生活中来。
这一时期,正赶上华尔街“地震”。随着雷曼兄弟的轰然倒塌及美国“两房”的次贷危机愈演愈烈,全球金融危机的序幕全面拉开。作为参与全球协作的独立经济体,中国也未能幸免。所以,即使是在就业机会多过别处的上海,找工作也不再是件立等可取的事。连续几个月来,李思达只靠几份短工勉强维系,这便是她程玫儿的前车之鉴。
果然,并不那么顺利,程玫儿五天两次面试,全无音讯。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她断定李大哥也去面试了。因为见他穿起了衬衫西裤,并在出门前史无前例地照了半个多钟头镜子。她备感欣慰。可几个钟头后,却又见他扫兴而归。
他进门时程玫儿正在看一档选秀节目,边看边抹泪,那节目叫《宇宙好男儿》。李思达衣服也没换,径直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然后双目无神地望着屏幕。
程玫儿是被电视里的三位“拼爹”选手弄哭的。第一位抑郁地说,他爹得了癌症;第二位声泪俱下,说他爹去年过世了;第三位更是泣不成声,说他爹在他出生前就没了。PK结果,胜出者果然是第三位。
李思达在一旁阴笑了两声:“这哥们儿真够狠的,把亲爹给拼没了,直接赢在了起跑线上,这告诉我们什么?在这个拼爹的年代,爹如果不是高高在上,那就把他往地狱里踹吧。”
程玫儿抹了把泪,“哥,啥意思?”
李思达:“起点太重要了呀!但哥也说过,起点这玩意儿没得选,所以你看,真真假假的大家都在拼爹拼出身。两种拼法,一种拼高贵,高贵拼不过,那就拼悲惨,主要看临场发挥。其实哥的起点比你也高不到哪儿去,喏,跟电视上这帮人一样,也需要随时随地讲故事给人听。”
程玫儿:“哦。”
其实李思达这是有感而发。他刚从外面败阵而归,正是输在了起跑线上。他上午穿成那样出门,其实不是去面试,而是去见一个人,那人就是程玫儿做梦都想见却连照片也没见过的花想红花姐姐。
地下停车场,花想红坐在车里,盯着方向盘,跟车窗外手捧一束玫瑰的李思达说:“你只要想想看,我父母以前给我介绍的都是些什么男人,就该明白我和你成功的概率有多大了。”
李思达:“可我还是不明白。”
“好吧,各人差异蛮大的,那我就讲得更直白一些,那些男人有个共同点,都有个非富即贵的老头子。”花想红这是想让他死个瞑目。
李思达:“可凤凰男和富家女的成功案例也还是有的呀。”
花想红:“问题是,你连凤凰男都不算,以前不谈,至少现在不算。”
李思达:“那啥也别说了,我就加把油呗!等我自己非富即贵的那天,就不必再跟人拼爹了吧?”
李思达仍在垂死挣扎,坚守着“三不”信念: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总结起来只有一个“不”——不甘心。
花想红:“天真,按我父母给我安排的每月一次的相亲频率,你觉得我等得到那天么?”
李思达:“关键看你愿不愿意等。”李思达的声音弱到连他自己都快听不见了。
花想红:“唉,其实……随便啦。说白了,我对你也不好有过高的期望,奋斗归奋斗,那是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一步登天,这道理你该懂。”
花想红已经发动了车子,兰博基尼引擎的轰鸣声如巨浪般淹没了李思达嘴边那可有可无的附和。她望了一眼神情沮丧的他,竟又浅浅地笑了,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接过他手中的花。
花想红:“脸皮厚一厚,我猜这是送给我的,就算不是,我也当是,呵呵。”
李思达:“当然,当然是送给你的。”
花想红:“对了,你不是说有本好书要借给我看么?既然你今天又没带来,那过几天我去你家拿吧,认识你到今天,还没拜访过。”
李思达:“好啊,那也是专门买来送你的,不用还,不过让你先开口,我又被动了。还有,早该邀请你到我家做客的,只是……”他有些难为情。
花想红:“什么?”
李思达:“也没什么,但愿不会让你觉得太寒酸,既然你说我连‘凤凰男’都不算,我那儿顶多也就是个‘鸡窝’吧,尽可能想象得糟糕些吧。”
花想红:“吃文字饭的人,‘鸡窝’多不讲究啊,我就当你家是‘雀巢’好了。”
李思达:“是哦,那好吧。”
花想红:“OK,先不聊了,拜拜。”
这一幕,基本上就是李思达与花想红交往格局的真实写照。李思达送花给她,她从不拒绝,偶尔还会反过来主动联系他。可这阴暗的地下停车场是不设人行出口的,不返身去乘电梯肯定别想走出去,她竟连顺道载他出门的雅兴都没有。
李思达跟程玫儿言之凿凿已放弃追求花想红,只因他早就悲哀地意识到,面对花想红这类女孩,放弃或不放弃,二者其实没有多大差别,都近乎绝望。可他竟能坚守“三不”到今天,也算得上是花痴界一朵瑰丽的奇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