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时,一路上果然见着许多鬼差正搬搬扛扛,一路行至院前,尚未进院子,便见那贵人负手立在枯树下,仰面看着树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那只寒鸦便立在枝头,一动不动地眺望着远方。孟大人与随时的鬼差正在隔壁已搭起框架的屋宇前,指挥着物料搬来挪去。
我向孟大人行礼后,被他领着回到自己的院中,便站在那仙人的身后不远处。听孟大人介绍我道:“殿下,此乃夜轻尘,住在这院子里。”我对那仙人施了礼,便垂头看被孟大人圆鼓鼓的肚皮撑变形的青山。听那贵人道:“你便是这院子的主人?”
“是。”
“寒鸦很喜欢你院中的这棵枯树,我养了它百年,有些感情,便也只好跟着住在此处了,许扰了你的清净,还望见谅。”
他话说得十分有礼,原本是不必对我这样客气的,他又不是要占了我的院子,我悄悄朝孟大人看了一眼,只看见他一张笑眯眯的憨厚脸庞,双眸中还似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正看着我。
点了点头,道:“无碍的。”
他便转过头对我笑了,对我说:“多谢!”
我只觉胸口隐隐传来一阵温暖的热气,想起收摊时,将那块留在一旁的饼揣在了怀中,此刻那烧饼上带着的热度,正灼着我的心口。
在孟大人的督促下,他的房舍很快便建好了,搬了桌椅床榻进屋,从屋中亮起光来,孟大人将一切安排妥帖,才告辞而去,那贵人也回了自己院落,只那寒鸦仍栖在枝头,呆呆地望进黑暗之中。我点亮屋檐下的花灯,坐在檐下瞧飘摇的灯影,见那仙人拈着一对青盏出门,放在分割两个院子的篱笆下,他放了米食白水,便抬头望着那寒鸦,目光很是伤情。我便想,他或许也是个有故事的神。
第二日冥府的红云照常升起之时,我亦照常出门种花,临别前看了一眼枝头,只见那寒鸦仿若死去般地枯立在树梢,一动也不动,又去瞧了瞧篱下那仙人昨夜放置的水米,见那青盏亦是满满当当地,并不见少,他院落前的灯光亮了彻夜,光影不住的摇晃,一如夜时,那仙人的院子,那般沉静,沉静的仿若不存在一般,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错觉惊了一跳,忙将花锄扛上肩膀,快步而去。
植花时,张美人跑到忘川河畔来找我,她带着一条白绫寻过来,见了我,便将白绫往幽冥道上一铺。银白长练在幽冥道上延伸而去,张美人坐下了,问我:“阿尘,你可曾见过落雨?”
我将花苗放入掀开的鲜红土壤中,摇了摇头,不知她口中的落雨,究竟是何物?
张美人便自顾自地说:“冥府什么都好,只是看不了落雨,也瞧不见风月。从前临窗听雨,待一人归时,我也曾轻拨素弦,惊落一支春。人间什么都不好,偏偏那场雨,教人忘不掉。”
张美人这话说得很是哀伤,我忍不住抬头看向她,见她眼角滑落一滴泪来,叹道:“阿尘,只要存在于这世间,便没有办法不留下什么遗憾,现下我如此热切的盼望得见一场落雨,仿若从前一直祈盼得一个永远陪伴在身旁的人。阿尘你记着,若是欢喜,便要放怀欢笑,若是痛苦,便要肆意痛哭,只莫要平平淡淡地,一生一世,不知何为痛,何为欢畅。”
张美人轻轻拭去那滴泪,朝我挥出了白绫,白绫的一端,系着一个锦盒,张美人说:“阿尘,我要走了。”
张美人分明笑着,神情却很是哀伤,不知为何,听了这话,我只觉心口猛地一颤,旋即不好的念头闪现出来,便踉跄地退了一步,那锦盒落在花锄边,白绫挡我我欲往前的身姿,我问她:“你要走去哪里?”
张美人笑了,音调忽而明朗起来,道:“往生去,尘世虽苦,却看得见落雨。我歇了这许久,已歇够了。这锦盒中藏着我为你们备的礼,待我走后,你再替我交给他们,可好?”
可我心中十分明了,脱了轮回的魂魄,唯有冥府可以长长久久地容身,张美人此去,乃是化作尘烟,相见已无期。我看着张美人灵动的双眸弯成一道温柔的清月,唇角上扬露出她那颗好看的酒窝。想她那般竭力地想让我只记住她明朗灿烂的模样,于是我便也只是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好!”
张美人站了起来,远眺我种下的十里花红,淡淡道:“生当如此花,花叶永不相见也罢,开时尽绚烂,败时无犹疑。”我没有接话,见她收起挡住我的白绫,又铺了幽冥道一路,笑了起来,仿若她方才不曾哀伤地与我道别。张美人笑嘻嘻地道:“听闻天界的那位三殿下,如今便住在你旁边,那般谪仙,放着好好地华屋美宅不住,偏偏跑到你旁边建院子。仙家的心思可真难猜,你可是见着他了?他长得如何模样?性情如何?”
我弯腰将锦盒捡起来藏进袖中,鲜红的土壤沾在手上,猩红一片,再转头看向她时,她铺开的那条白绫上,已坐了一排的鬼,有冤死地吴美人,有一代侠女刘美人,更有生时为家国作出贡献的前朝公主,老熟鬼王婆婆坐在张美人的身边,张美人便挽着她的胳膊娇柔的靠着她。王婆婆见我不答话,便追着道:“阿尘啊,你倒是说说,那三殿下,究竟是何模样?”
我拄着花锄抬头望向那朵红云,以免不小心便泄露了张美人的秘密。
那一日,冥府的女鬼们聚在幽冥道上,坐在张美人铺开的白绫上,追着我问有关那仙人的一点一滴,可我所知甚少,没法说得很多,便听她们猜测了许多关于那仙人的故事。我们一同望着那朵巨大的红云,聊起妖龙的传说,聊起众鬼生前死后所见所闻。
那一日我早早地开了摊,再早早地收了摊,捧着烧饼敲响了张美人的院门,可那扇门,终究也未再开了。我袖中的锦盒掉出来,王婆与孟婆站在一边的篱笆旁,身后,站着许多的鬼,皆是熟面孔,我开始担心张美人准备的礼物够不够分。
我想起张美人说“现下我如此热切的盼望能得见一场落雨,仿若从前一直祈盼能得一个永远陪伴在身旁的人。”
“阿尘,你只需记着,若是欢喜,便要尽情欢笑,若是痛苦,便要尽情痛哭,只莫要平平淡淡地,一生一世,不知何为痛,何为欢畅。”
我将一株彼岸花种在她的院门前,吹熄了那盏挂在门口的灯笼。张美人说:“生当如此花,花叶永不相见也罢,开时尽绚烂,败时无犹疑。”
她去的潇洒,如她所愿。我送她最后一程,祝她一路顺风。
一路上有鬼同我打招呼,我却没什么心思回应,幸而我永远呆滞的神情教鬼们瞧不出是什么情绪,更不会引他们多想。在此间,没有旁的鬼能瞧出我的喜怒哀乐,只因我没有表情,眸子也极为混沌,偶尔我觉得这样便很好,无论我藏着怎样的心思,都不会教人发现,偶尔我觉得十分虚无,因为即便是小黑,也常常因为我面无表情的回应失去兴致。
我想我知晓为什么冥府的鬼们格外照顾我,只因我是鬼灵,一缕随时便将消散于尘的气息。
我将檐下的花灯点亮,摇曳的灯影晃的我有些烦乱。我开始责怪自己平日里竟从来不肯好好听张美人说话,也不曾尽心撮合她与小黑的亲事。
心中烦乱时,那仙人站在了我院门口,他微扬起的唇角令我心中很是烦乱,我朝他走了过去,见他手中拈着盛满米食与白水的青盏,对我说道:“寒鸦不肯飞去我院中吃食,不知可否让我将他的食盏置于你的院中。”
我没有答话,却打开了院子的竹门。他将食盏摆在树下,蹲在地上抬头看了眼那寒鸦,原本呆立不动的寒鸦便立即飞了下来,落在食盏前。我顿时讶然不已,见他起身笑看着我,道:“你院中似乎藏着许多好东西。”
一时间我竟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的立在原地,却见他从袖中取出一坛酒来,举到面前,道:“我亦藏了一壶好酒,你可愿尝尝?”
恰逢其时,于是我答:“好。”
我与他同坐枯树下的石台前,他为我斟满一盏酒,道:“此酒名唤清晚,有人曾告诉我,饮一杯清晚,愁煞人。”
我将面前的一盏酒一饮而尽,只觉得滋味平平淡淡,并没有什么寻常之处。便对他说:“这酒很是清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愁些什么?”
他看着我笑了,道:“或许是当初酿这酒的人,原本也无意将它酿成愁滋味。只是喝酒的人误会罢了。”他说完这话,也将那盏酒饮尽了。
酒过三巡之后,我便已有些醉意,一时想起张美人,一时想起孤零零立着的奈何桥,一时又想起孟大人浑圆的大肚子,一时眼中便藏进面前仙人一双瞧不真切的眼眸,我问他:“殿下究竟做了什么,怎会被罚落至此?”
他笑着反问我:“冥府难道不好吗?”
我又饮下一盏酒,道:“好,冥府什么都好,可惜没有落雨,殿下可知晓那是什么?”
“你若想知道,我便告诉你。”
我笑了。
有些冰冷的水珠砸来下,滴在脸上,手上,石台上,我仰起头,便落入我的眼中,近于透明的水珠闪着微光,我听见它的声音,清脆的,沉闷的,喧闹的,占满了我的整座小院,我看见落雨在我和他的面前形成一网珠帘,见他躲在后头笑着,心头便似忘川河水波动的涟漪,令我有些明白,什么叫做“色令智昏”,于是我朝他伸出了手,撞破了珠帘,接下了落雨,仿若,在向他要什么东西。便是在这刹那,雨丝,瞬时消散而去,枯树下,只有我和他,寒鸦仍旧在啄食,花灯依旧在摇曳。
我有些悻悻地收手,忙将面前不知何时盛满的酒盏饮尽。
他说:“世间繁华盛景数不胜数,若你想看,我皆可以带到你面前。”
“我曾听小黑说过,修为高的仙妖们,都是极擅幻术的,多谢殿下将落雨幻与我瞧。”
他眼睑微垂,道:“熵溟。”
复又抬眸看着我的双眼,道:“自今日起,你可唤我熵溟。”
不知为何,我看着他漆黑的眼眸,竟恍惚地觉得,他是看见我的。
天界三殿下熵溟,至此便成了我的邻居,不时便要到我的院中来喝茶吃酒。
听闻有一回小黑趁我不在闯进去,出门时恰巧遇上熵溟,他原本以为大祸临头,却不想,熵溟竟请他喝酒,直将他灌了个酩酊大醉,那一夜,有个女鬼从他的勾魂锁下溜走,孟大人罚他入拔舌地狱拔了三十日的舌头,小黑从此再不敢与熵溟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