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
那一日忘川上头那团红云格外的艳,仿如要滴出鲜红的血液。忘川河水格外汹涌,里头的恶鬼趁势攀上河提,险些将我拖进忘川。
那一日,小黑没有回来。
三日后,小黑被四个鬼差抬着回到冥府。鬼差小白说,他们遇见了千年未见的恶鬼,经历了一番殊死搏斗,最终仍是教那恶鬼逃脱了。
我匆匆赶到小黑的家里,他正被几个鬼医们摁在药桶中,哀嚎声一声比一声响。四五个鬼差或坐或站等在院子里,小声地说着些什么,我没有认真去听,见小白坐在檐下紧拧着眉头,满身的血污在他白色的衣袍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的指尖仍滴着血,将台阶也染的鲜红。我在他的身旁坐下了,几欲开口,可小黑每哀嚎一声,便见他的眉头拧紧一分。于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问。
后来小黑终于不再哀嚎,彻彻底底昏死过去。鬼医们从屋里走出来,一张张脸煞白煞白的,小白蹭地站起来,院中的鬼差也一齐涌了过来。
我听见小白颤抖的声音急切的发问:“他怎样了?”
鬼医祁安眼尾一挑,看向小白的目光格外凌厉,板着脸道:“怎样?你瞧没瞧见他身上多少个窟窿眼,好歹是上千年的老鬼,他怎地就能被伤成了这样?”
“我······我赶到时,他已重伤。待他醒过来,我便去向孟大人请罪。”
祁桉露出讶然之色,惊问道:“怎么,他竟是独自对敌?”
小白咬着牙,没作声。
祁桉便忽地甩袖大叹道:“凿魂杵是何等法器,你竟放心令他孤身对敌?!”
“凿魂杵?您此言何意?”小白满脸惊骇之色地问道。
“他伤口上沾染了些魔气,只一缕将散尽的,我无法知晓更多,再看那伤口形态,这世间,能造成这般损伤又是如此形态,我能想起的唯有凿魂杵。与你们对敌的,究竟是鬼是魔,你可有分辨清楚?”
小白惨白的脸色更白了,“是鬼,他们魂魄离体不过半日,薄上写的清楚,我们也瞧的分明。我与小黑按章通告他二人已死之事,他二人先是惊骇不信,后便抱头痛哭起来,皆属寻常反应,可不曾想,其中一个竟忽地向我甩出一柄短刀,先生应知,魂魄如何持物,我便有些大意了,那刀锋划出,我不及躲闪便被他划破了外袍,后来,他便与我缠斗起来。他出手极为精准,那柄短刀,像是件法器,威力十足,我便只能专心对他一个,间隙我曾见小黑与那女鬼缠斗在一起,只是,我并未看的清楚,她究竟使的是什么兵刃。再后来,我一转头,小黑与那女鬼已不知去了何处。”
祁桉正色道:“此事需即刻通报孟大人知晓,你不要与我说这许多,我在此处照看着,你去向孟大人禀报吧。”
“请先生告诉我,他······”
不等小白说完,祁安便打断了他,道:“我等拼尽全力,已将他救了过来,现下他还有几个时辰需得熬一熬,若熬不过去,便是个魂飞魄散,若熬过去了,只怕没个几百年,他是再也无法与你一同捉鬼了。”
我低头看着小白攥紧的拳头,知他如今很不好受,却无法用言语安慰他些什么。
后来小白离开去向孟大人回禀此事,祁安一直守在小黑身边,不时照料。后来孟大人也亲自来看过小黑,离开前,小白跪在孟大人身前,央求孟大人让他等小黑醒过来再去领罪,孟大人叹着气答应了,小白便又坐回檐下,一言不发的拧着眉头。我看着小黑因痛楚不自觉拧成一团的脸孔,第一回感受到心口涌起的阵阵的慌乱与空虚。
小黑睡了整整四十九天,小白便在檐下坐了整整四十九天,我日日去看他们,有时陪在小黑身边,向他絮叨一些三殿下熵溟的事情,有时陪在小白身边,劝他想开些。他们谁也没有回应我。偶尔有鬼来看小黑,带来一堆平日里十分珍贵的吃食,我笑眯眯的收下,再领着他们到小黑榻前瞧一瞧。王婆来时,带了一捆白烛来,念叨着说,小黑最喜欢吃白烛,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絮叨一阵张美人,说张美人才走几日,小黑很是痴情,此类的话语。
第四十九天的时候,我才踏进屋子,便见小黑艰难想要伸个懒腰,可伤口牵制着痛起来,他便呲着牙露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若无其事与我打招呼,道:“哟,贵客临门啊,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我手中拿着的烧饼掉落在地上,没忍住,便只觉一道闷痛袭上心口。小白踉跄地走到我身后,险些支撑不住地倒下去,幸好在那刹那间,我将他撑住了。
“哟,这是怎么了?你怎么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也敢往外走,你不怕吓死了鬼啊?”
小黑这话才落音,我身后的小白便朝他冲了过去,一把将小黑抱了个满怀。小黑双眼飞快地眨了眨,震惊地一动也不敢动。小白沙哑地声音传过来,说:“是我对不住你,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与你作对,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看见小黑石化般地表情,亮晶晶的世界里,我只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却想小白那般懊悔自责,说出这种话一点也不是我想歪的那种。
小黑醒了,小白又找孟大人领罪去了,我坐在小黑的床榻边,伺候他吃瓜啃饼,没多久便见孟大人圆球似得身子似滚般的进了小黑的屋子。而后我被鬼差使着眼色带走,小白走进去,将门从里头关上。
那时,我尚不知,在小白关门的刹那,一场惊变已就此拉开了序幕。
回到小院时,那位尊贵的三殿下正在我的院中饮茶,见了我,便唤:“阿尘,过来喝茶。”
我没有答他,眸光一闪便瞧见隔着一条幽冥道对面的院子里,一双清亮的眸子正紧紧盯着我院中的枯树,再一转头,幽冥道上的引路灯底下,站着个衣袂翩翩的饿死鬼,若我有心,再随便探寻一番,便可发现我与他的小院,早已被鬼们团团围了起来,一举一动皆逃不过他们的法眼。我刻意不去在意那些眼睛,就像刻意不去在意此刻坐在我院中的,是堂堂天界三殿下熵溟。
我想贵人便是贵人,任他地动山摇,他自岿然不动。即便每日里被这些如狼似虎地目光注视着,人家依然该喝茶喝茶,该逗鸟逗鸟,从来不受丝毫影响。
时常我也想,像他这般的谪仙,究竟所为何事才会被罚落冥府幽冥之地自省。只因在我眼中,他实在是极良善又温柔的神仙。我看着他漆黑的发丝,闪闪发光的紫金冠。没忍住便问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才被罚入冥府的?”
熵溟笑着说:“这个问题你上回已经问过了。”
“可你上回并没有答,如若你不想说,我便不再问就好。”
熵溟便将茶盏推到我的面前,笑道:“因我想见一个凡人。”
我告诉他:“冥府没有凡人,只有鬼。”
熵溟顿了顿,盯着我的眸子,说:“自是有的。”
“我从未在冥府见过凡人,他在哪?”
熵溟没有再答。
我想他大概还是不愿告诉我,便没有再追问,站起来走到檐下拿了刨刀和灵木,一一搬到篱笆旁的木桌上。
他见了,便问我:“你在做什么?”
“做躺椅,再过些日子,便是孟婆上任五百年期满之日,我要将这把躺椅做好。作为庆贺的礼物送与她。
熵溟没有回应我,却朝我走了过来。
他拿起木台上的细砂石,那是我用来打磨灵木的,他问也没有问,便替我打磨起已刨好的木块来,花灯的影子落在他的指尖,一朵朵盛放不知名的人间花朵,仿若在他指尖起舞,我想,如若他肯说出来,或许,便不会时常那般伤感地望着寒鸦。
冥府百年如同一日,许多个日子过去,熵溟日日除了煮酒饮茶,偶尔也与我一同去植花,我挖沟渠时,他便坐在幽冥道上翻书,却从来不教我看见究竟在看什么书,里面藏着怎样的故事。我听孟婆讲故事时,他便也坐在茶摊中,一面听一面戳破故事的结局,许多时候,被戳破了结局的孟婆便要生气,煮出来的茶摊教鬼喝了也要皱眉头。偶尔他也与我一同开摊,我摊饼时,他便施个隐身术坐在摊子里,不知究竟施了什么术法,将寒凉的气息幽幽的笼罩着我,令我觉得格外舒服,开摊亦愈发勤快。
我时常想熵溟想见的凡人究竟是谁,一日我问小黑:“冥府可有凡人?”
小黑答说:“有啊。”
“冥府只有鬼,哪里来的凡人。”
小黑说:“阿尘你傻了,哪只鬼生前不是凡人。”
我恍然大悟,便时常留意他去过哪些地方,见过哪些鬼,可他虽日日皆在我眼前晃悠,我却仍瞧不出他究竟对哪只鬼更在意些。
想来,或许只是随意与我扯的谎话罢了。可我想,冥府虽然阴冷幽暗,腐败污浊,却有无数的善意与欢笑,罚落冥府实在算不得什么委屈的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