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离开之后,小黑仍然坐在茶摊中。
我拾锄回家经过茶摊之时,小黑仍坐在茶摊中,摇着扇子抖着腿,很是无趣。我便问他:“你为何在此?”
小黑有气无力道:“孟大人令我在此,等候一位贵人。”
“那贵人何时来?”
“孟大人没说,只让等着,一刻也不许闭眼。”小黑双臂环抱叹了口气,“唉,小鬼命苦啊!为了生计只得不眠不休,等一个不知究竟等不等得到的人?”
我想着孟大人憨厚可爱的脸蛋,鼓励道:“愿你即便等到天荒地老,挤了桥头那两块石头的饭碗,也依然坚守使命,不负重任!”
我说完便要转身走人,小黑却将我的花锄抱住,哭喊道:“阿尘,陪我!”
我将他的手指从花锄上扒拉开,笑道:“我今日已应了王婆,开铺摊饼。望你坚守使命!不负重任!”
“阿尘!你个小白眼狼,你忘了······”
小黑抱着柱子控诉我,我却理也不理,转身便瞧见,桥头一个身影缓缓行来,他一袭素服,却仍显得身姿俊逸,宛如谪仙模样,我见他扬着明媚灿烂的笑容走近,弯眸中彷如藏着孟婆曾说过的冬日繁花,晶莹透亮,纯澈无瑕,眼前浮现出彼岸花开,延绵无尽,一直一直,直到到梦中见过的那方深潭也开遍了万里无尽花红。
“你怎地自己便闯过桥来了,押你的鬼差呢?孟婆茶摊未开,你怕是得等上一等了。”
“孟婆茶摊?”那人低声反问道。
我回头看了小黑一眼,见他摆着一副官架子仍在抖腿。可一旁幽深的幽冥道上,乌泱泱一群鬼差已涌了出来,将整个幽冥道站满。为首的正是孟大人。
孟大人小碎步踩得飞快,眨眼间便已经到了茶摊前,身后跟着十几号声名赫赫的冥官鬼将,最后头站着修罗殿鬼将军邬擎。邬擎原是冥王身旁的护卫,是冥府鬼将里头,修为最高,也最自命清高的鬼,想我上回见他时,他险些一刀便要砍得我灰飞烟灭,好在冥王恩慈,救下了我的一条小命。
孟大人停在那素衫公子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礼,身后一众鬼差也立即跟着行起了大礼,一旁小黑见这阵势,已敛了神色站好。
“下官孟飞池,恭迎三殿下!”
那素服的公子亦躬身朝他行了礼,道:“此番我罚入冥府自省,乃是戴罪之身,孟大人不必行此大礼。”
那贵人一出声,孟大人便已恭恭敬敬的又行了个大礼,正要回话,便听那贵人又说:“听闻孟婆手中一碗茶,可洗去众生一世怨尤懊悔、悲愁欢喜。世间真味,尽在孟婆一碗茶中,想我亦是好酒爱茶的,天上地下,只这孟婆茶汤未曾饮过,便十分好奇这茶的滋味。孟大人,你可知这茶的滋味如何?”
我垂头退至一旁,听孟大人回道:“回三殿下,下官未曾入过轮回,不曾饮过那孟婆茶汤,只听说,孟婆茶汤如同寻常白水,没什么滋味。”
他淡淡笑开,唇角微扬,笑道:“皆道孟婆茶汤,囊括浊世百味,孟大人却道它不过白水滋味,当真妙极。”
孟大人再拜,很是宠辱不惊,亦是淡淡笑道:“未知之事,下官不敢胡言乱语,道听途说,亦不足为信。孟婆茶汤不过是为了送别凡人重回浊世的一杯送别茶而已,若当真有什么滋味,却也不必念念不忘。”
孟大人笑得憨厚,一字一句说得格外风轻云淡,那仙人眸光微转,从上头飞下一只寒鸦来,立在了他的肩头。那寒鸦轻啄着他垂在肩头的漆黑乌发。他温柔的看着那寒鸦,道:“这寒鸦平日怕生的很,从不主动飞出来,想是这冥府的气息,很合它的心意。”
“已为殿下准备好了住处,便在冥王府邸的边上,一应器具皆取上品灵木制成,精妙绝伦。鬼差们也已等候其中,只待殿下入府。”
“听闻冥王府邸周围十里之内,遍植灵木香草,仿的是人间江南府城景,一年四季,季季分明,好比天上人间。若当真在其中安住,风花雪月逍遥自在,想来已十分绝妙,只可惜此番我乃是罚入冥府自省,还是低调行事为好,冥王厚意,本殿便在此谢过,只怕还得烦劳孟大人,陪着去寻一方寻常院落才好。”
一旁立着的十几位大人,忽地小声议论起来,连一向镇定的孟大人也露出忧虑之色,但他毕竟老谋深算得很多,在偷偷看过熵溟神色之后,很快便恢复自如,道:“这······恐有怠慢了殿下······”
熵溟却看着孟婆颤巍巍走向茶摊的那条路,道“我向来随性,并不在意。孟大人事繁,便找个鬼使为我引路即可。”
孟大人神色微变,抬手挥退了身后一众,恭敬道:“下官深谢殿下体恤,只是冥王曾令我亲为,交派旁人恐有不周之处,不如便由下官为殿下引路,也好周全。”
那贵人只淡淡道了一句:“如此便有劳孟大人。”
朝孟婆来时之路行去,孟婆见了孟大人,只抬头笑了笑,便又垂下头去,专心瞧路,背上扛着的大包袱,将她的身影压地极弯,可她与熵溟擦肩而过,终究也未停下脚步。
我陪着孟婆将一应用具摆放好了,又听她絮叨了半个故事,才拾锄去了鬼市。
鬼市上的婶婶婆婆大爷叔伯们见了我,很是高兴。一个个说着便又要往我怀中塞东西,我只说今日忙着去开铺子,才将我放了。不消一会儿,却又聚在了我落满红尘的铺子前,帮着我将桌椅板凳擦了干净,坐着等我摊饼。
我不知他们为何对我的烧饼如此情有独钟,每逢开铺,他们便要将鬼市堵个水泄不通,为此,小黑已经念叨我不止一两次了。陈伯原是坐着的,见鬼潮已涌动过来,便忙站在了张美人身后,我将面和好的功夫,王婆婆已为我将火生了起来,紫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我摊出第一个饼,将它摆在一旁,我不知为何始终执着着要将第一个饼留住,仿若,是为了等待什么。百年来,起炉时摊出的第一个饼留了许多个,一直被我藏在铺子里,可那烧饼既没有发霉,更没有被虫鼠偷食,它们只是静静的堆在铺中的角落里,即便落满红尘,却依然散发着幽幽地香气。
我一面摊饼,一面听鬼们闲说冥府的趣事,有鬼说:“黑无常与白无常终于打起来了,从奈何桥一路打到了胡判官家里,白无常不甚将胡判官家里那颗千年灵木砍了一刀,血水汩汩流了一院子,黑无常不巧打碎了一把玉如意,据说是冥王亲赐的,可怜胡判官,招谁惹谁了,竟遭了这等飞来横祸。”
“听闻今日幽冥道上有个醉鬼,稀里糊涂地放了两只冥犬,也不知他究竟如何近了冥犬的身,又如何解开了锁链,方才我瞧见那两个冥犬跑得飞快,三五个鬼差跟在后头,又是甩锁链,又是丢飞刀的,愣是没逮着。”
“哈哈哈······,平日里那狗追着鬼咬,这回倒躲着鬼了。”
“将改换人间的那位王这两日便要入轮回台了,你可曾见着他长得什么模样?”
“夜游神新娶的娘子很是彪悍,那日成亲,我远远瞧见他们闹洞房,夜游神的娘子被闹得烦了,掀了桌子揪着夜游神便······”
······
我好奇那仙人会选什么院落,摊着饼便在想他可能要选个什么样的院子,不知不觉间,一旁的罐子里,已落了半罐银钱。张美人坐在铺子前摆着的板凳上,一面吃饼一面流泪,她每次都是这般模样,我已习以为常。我曾问过她究竟为何落泪,她便告诉我,她活着的时候,曾偶遇过一个穷秀才,那穷秀才以为她是良家,还曾信誓旦旦说待金榜题名,便要来娶她。那穷秀才以摊饼为生,一次,读书读得忘情,连烧饼摊被烧着了也不曾发觉。我问她,那穷书生最后如何了,可有考取功名。她便告诉我,烧饼摊烧了之后,那书生没了生计,日子愈发潦倒。某一日,便被邻居发现噎死在了家中,手中,还攥了半卷缺了角的书卷。
“阿尘。”小黑一溜烟跑倒铺子前,将刀柄往桌上一磕,便站到了我身旁,毫不客气的将烧饼拈走,惹得正在等着的一行鬼们顿时怨声一片。
我想小黑方才跟着孟大人一同去为那天界来的三殿下寻住处去了,便问他:“天界来的那位,择了何处做居所?”
小黑咬着饼含含糊糊的回我,说:“就在你院子隔壁。”
我略想了想,想我隔壁不曾有什么院子,只一座荒了数百年的亭子而已,便很是奇怪,以为小黑乃是诓骗我的。
小黑因那烧饼极是滚烫,便呵出一口寒气来,又道:“他带来的那只寒鸦赖在你院里那棵枯树上不肯走,他便只好在你隔壁建屋子,此刻,怕是灵树都已运过去了,应正搭框。”
先前我好奇他究竟会选择怎样的地方作为居所,却如何也不曾想,他竟会放着高门大宅不住,凭着那寒鸦的喜好便如此随意的择了居所,又如此这般费时费力的凭空建出一栋屋子来。
“孟大人交代你好生关照那位殿下,若是那位殿下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想大人提。”小黑又抢了一块烧饼,一面漫不经心的对我说,一面朝我向我递了块令牌来。“给你的,方便你向他报告三殿下的吃喝拉撒。”
不知不觉间,我竟被委以重任,虽于我亦是有些许好处的,可我毕竟只是一介鬼灵,那仙人,与我何干。便推说:“我不信,你定然是在诓骗我。孟大人怎会令我关照那仙人,他道法高深,有什么是需要我小小鬼灵关照的。”
小黑便笑开了,道:“阿尘,你果然长进了许多,邻里邻居,这般顺其自然的事情,如今我竟框不着你了,也是,我如此精心地调教了你上百年,如今你长些脑子,也是应当的。”
我掌心微动,险些将一团面粉糊上他那张很是惹人生厌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