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鬼灵,百年前睁开眼时,便在忘川河畔,恰逢彼岸花开,于是冥王令我植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鬼差们认为,我乃是彼岸花养出的花魂。冥王却说,我是鬼灵,名唤夜轻尘。
冥府的红云从东向西延绵无尽的烧出一条火红的长河,这条长河的底下,便是忘川,我收了竹篮拾起花锄站在忘川河畔。抬起头看了看那道绚烂的红云。小黑曾说,那团红云里面,藏着一条死去的妖龙,冥府管不了,仙界不想管,于是,他便整日里游荡在那红云里,妄图寻找机会,钻进轮回盘,变成人。我日日在这道红云底下植花,从未见过小黑提过的那条妖龙。想来他也不过只是诓骗我的罢了。
我拾锄回家之时,便是孟婆出摊的时辰,偶尔,我会在她茶摊小坐,听她兀自絮叨一些陈年的故事,有时候,孟婆会将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说上好几遍,有时候,孟婆会只说了故事的开头,忘记讲一个结局,可我并不在意,芸芸众生,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故事,我永远也听不完。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绕道途经鬼市,小黑的忌日将至,我需得寻摸一样东西赠他。路过王氏烛食时,卖白烛的王婆将我喊住了,她生前五世皆以制烛为生,做了鬼,仍旧卖烛。是个极其嘴硬心软的鬼,也是我烧饼摊最忠实的客官。
“轻尘啊,为何近日里你都不曾摆出烧饼摊,可是身子不爽利?”
我答说:“多谢王婆婆挂怀,只因近日里忘川水涌得太凶,便多费了些功夫引积水,不曾得空摊饼罢了。”
“原是如此,那你可得注意休养。来,这几条白烛你带走,多吃些,受累了就得好好补一补。”她说着便从摊上抓了一把白烛,塞进我挎着的篮子里。
我向她道了谢,仍旧朝前而去。
不多久便遇上了摆渡的陈伯,他正忙着修补那支被恶鬼咬损的竹竿,因赶着出船,唤我的声音便显得格外急切。“阿尘你来。前几日得了重重重重重孙的祭拜,正是你喜欢的竹叶青,拿去吧。”
陈伯是个脾气倔强的老头,素来不喜欢与其他鬼门打交道,更因他家中,住这个脾气不好的阿婆。阿婆很是在意陈伯,因身子素来不好,便疑心更重,素来不喜欢陈伯与其他女鬼们来往,陈伯便只好独善其身,经年日久,便显得很是孤僻。可他们二老,却独独对我很是关照,我知陈伯此刻不得空,便没有推辞,接了他的酒,道了谢。“谢谢陈伯。”
拜别陈伯之后途径了卖符咒的张美人所在铺子,她正持镜顾影自怜。我加快了脚步想要躲开,却仍被她逮住了。
喊说:“阿尘站住,不许走。你过来,我有话同你说。”张美人是上吊死的,如她这般自我了断的鬼,轻易不能留在冥府,可她三世皆生于妓院,世间最为肮脏污浊的事情,她一一看遍,第三世,一位五世大好人要她保管一样极重要的证物。将被抓住时,她担心自己受不住贼人折磨,将会泄露秘密害了那好人,不得已才了断了自己。
我见躲不过去,只好安安分分走向她,问道:“美人想与我说什么?”
“我前几日托你为我转交给小黑的信,你可替我给他了?”
她提起那信,我便心底哀叹了起来,我闭上嘴巴“嗯”了一声。
“他看了?”
我闭紧嘴巴又“嗯”了一声。
“那他可有什么物件托你交与我?
张美人目光中满是期盼,我却想起小黑阴森的笑脸,只好如实说:“物件没有,不过,他让我转告你一句话。”
“什么话?”
张美人欲挽上我的手臂,我借着换手持锄的动作躲开了,告诉她:“他说,他不识字,要你日后有话当面与他直说。”
张美人的眼眸瞬间暗淡下去,一颗珠泪眼见着就要落下来,这时我听见判官沈柏唤我的声音,借此从与张美人道了别。
沈柏,是冥府姿容最俊俏的鬼差,可惜已娶了亲,她的夫人灵如,是个极痴情的女鬼。她与沈柏活着时便很是鹣鲽情深。沈柏死后入冥府做了判官,灵如三世为人,却枯守青灯过了三世,第三世死后,她在忘川河畔游荡了三十年,终等到沈柏功成,求得冥帝特赐恩旨。
“阿尘,此乃冥王亲赐的月灵丹,对你这般的鬼灵修炼很有助益,我将此丹赠你,谢你上回帮我劝灵如回府。”
我收下了灵丹,笑道:“不客气。”想再痴情的女子,也难已抵抗绵绵不绝的飞蝶围堵。再情深的公子掉在了醋海里,也难回回都如鱼得水。
到家时冥府的引路灯已亮了起来,那抹火红的飞云被无边的黑暗掩藏,漆黑一片的冥府,只有一盏盏微光照亮离魂脚下坑洼不平的归路。
我将屋檐下飘摇的花灯点亮,坐在院中的枯树下打开了陈伯赠我的那坛竹叶青。酒香缓缓散开,我仿若听见了孟婆所述的浮华人间。我将酒坛封好,藏在枯树旁石台底下早先挖好的坑里。冥府离魂别愁尤其多,故而好酒者数不胜数,酒在此间,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小黑说,这叫灯下黑。越是珍贵的东西,越要放在最显眼的地方,一来好时时照看,二来任谁也想不着。
我埋坑时,小黑已提着灯盏走进了院中,他将灯盏往树上一扔,便自顾自地坐下了,对我嬉笑道:“哟,又埋什么宝贝呢?”
我没有理会他。
小黑掏出他那把很是招摇的白骨扇,敲着石台道:“你瞧瞧你这院子,都快教你挖成田鼠洞了。”
我白了他一眼,虽然他瞧不出我对他白眼。
“你到这地府来,不过百年,可我着实搞不明白他们的心思,你既无权又无职,长相也并不十分讨喜。眸光黯淡,也不像机灵睿智日后将会大有作为之鬼。偏偏今日这个送你灵丹,明日那个送你灵符。你悄悄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讨好的他们?”
我捡着小黑话中的重点,道:“你见着沈柏给我月灵丹了?”
“见着了啊。月灵丹那般珍稀之物,沈柏连他夫人都不给,偏给了你。”小黑说到此处,啧啧两声,表情很是别有意味。
小黑略显猥琐的面目,令我想起了张美人那张很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的鹅蛋脸,便对他说:“我今日见了张美人。她听了你的话很是伤心,张美人姿容清丽身段窈窕,性子······,起码对你很是温柔,你为何不喜欢人家?”
小黑站了起来,将那白骨扇一合,道:“谁说我不喜欢她!”
我盖好最后一捧土,站到他的面前,逼问道:“那你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拒她?”
小黑围着枯树优哉游哉的漫步,道:“我喜欢可不管用,我娘不喜欢那样的,她活着的时候便常常念叨,要我日后娶个性子痴傻些的,说好管束,我指东,她不敢往西,也没那脑子往西。我娘还说,娶亲需得娶身材健壮些的姑娘,否则过门三五年便一命呜呼,彩礼钱都赚不回来。唉!想我娘一去才不过三百年,我总不至于为了自己欢喜,便做出如此不孝之举吧!”
我听了小黑的话,双手合十,举到他的面前,拍手道:“你真孝顺!”红尘飞扬,小黑唰地一声举起了骨扇。
我搬了木桩过来与小黑并排坐下。很多时候,我们什么话也不说,只安静的吹着冥府夹着血腥气的阴风,看着檐下花灯轻摇间,明明暗暗的火光。
那时小黑说,若是注定无法摆脱这个世界,如此这般的活着,也未尝不是幸福的。
小黑还说,凡人皆为“期望”二字所害。
那是小黑唯一正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问小黑:“你可曾去过忘川尽头。”
小黑说:“忘川尽头一片荒芜,没什么意思。没去过,也不想去。”
我说:“听闻忘川尽头有一汪深潭,潭中的水是清澈的,我想在潭边种一株彼岸花,不知那样清澈的水能否种得活彼岸花。”
小黑道:“这事儿简单,改日得空我带你去。你想种多少便种多少,种满整个忘川。”
我说:“若我当真如将彼岸花种满忘川,可比得上人间三月胜景?”
“就那些桃子李子杏儿因结果子才开的花,哪比得上咱们冥界最是单纯的彼岸花绝色。”
我话锋一转,又问:“小黑,你喜欢张美人什么?”
小黑狡黠一笑,道:“张美人姿容清丽,身段窈窕,待我很是温柔。”
我恨恨道:“你若与张美人成亲,我便将院中的酒都挖出来为你庆贺。你娶是不娶?”
“不娶,张美人可是吊死鬼,现形时很丑的······”
······
天际那朵红云悄悄显露之时,冥府的引路灯也熄了,我提着花锄朝忘川走去,遇见孟婆收摊,小黑倚着柱子啃白烛,一点没有要帮忙的意思,我走过去将花锄重重砸在他的脚边,小黑伶俐的往一旁闪身避开了,孟婆将她的粗瓷碗收入背囊,从怀中掏出一个鼓囊囊牛皮纸扎着的包裹,而后朝我招了招手。我乖巧地走到她身边,她便将那包裹塞进我怀中,道:“此物,人间唤它茶叶,你拿去。我已交代了小黑,等他去看你时,要他煮给你喝。”
我乖巧地点头,又朝孟婆笑了笑。孟婆一直以为,我是痴傻懵懂的孩子。因她初见我时,我眼中无光,神情呆滞,正捧着一株死去的彼岸花苗哭得撕心裂肺。他从此便认为,我是失了智迷失在冥界的鬼。那时,孟婆将那株死去的彼岸花拈在手中,问我:“你可知,人间春夏秋冬有四季?”
我木然重复了一句:“春夏秋冬?”
孟婆点头,对我说,“人间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日里大地回温冰雪消融,农家便播下种子,静候其发芽,夏日里悉心照料施肥除虫,等那禾苗结了累累硕果,便是秋。”
我看着她眼中的柔善的光芒,觉得心口很是温暖。见她以指腹拈起一粒水珠,翻卷过来时,那水珠却化成一粒晶莹的微光,那微光从我眼前飘过时,孟婆告诉我,“这叫雪,人间冬日冰雪覆地,万物凋敝,飘雪时,天地便有如繁花盛放。”
我问孟婆,人间究竟有多少种花,可比得上彼岸花开十里的盛景。
孟婆告诉我,人间最美的花,在凡人眼中。
我问,那花是什么模样?
孟婆看着我无光的眸子,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