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小黑与小白踏上了白碎烟的飞云。此去一别三千年,我不知我与小黑是否仍有相见的那一日。可小黑躺在飞云上,翘着二郎腿,一点也瞧不出伤怀的模样,我便想,小黑与师父一般,都是极其擅长告别的。
小黑抱着熵溟送与他的白烛,笑着对我说:“阿尘,你院子里的酒,可归我了啊!”
我原忍着不教自己伤心难过的模样被他看见,却因他这一句,再也忍不住,我冲上去抱紧他道:“五成,多一坛都不行!”
许久,小黑才轻拍着我的肩,说:“阿尘,保重!”
我对他扬起一个极灿烂的笑容,小黑便回了我一个极丑的笑容。他挥着手转过身去,对白碎烟喊道:“你愣着做什么,吉时到,咱们该走了啊!”
白碎烟踹了他一脚,小黑便骂骂咧咧起来,吵吵闹闹的起行而去。
我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与天际流云融为一体,直到再也看不见。熵溟牵起我的手,我与他相视,想小黑从前曾对我说,我们做鬼的若是告别,不吉利!
好!既如此,我们便守望至再见的那一日吧!
是谁毫无预兆的敲响了战鼓。
而我与小黑,原来真的等不到再见的那一日。
小黑离开的那一夜,我换了一个又一个的梦境,妄图寻到一个永远不必醒来的梦,谁知一梦黄粱终成空,一醉南柯皆虚妄。我想问问这世间的真假错对,可却见蝼蚁在搬运一片蝶翼,老牛正将一朵娇花卷入腹中,云朵忙着织就锦霞,山泉只顾轻抚浮光,于是我终究无法向谁询问,更无法得到什么答案。
我从梦中忽的睁开眼睛,落下一滴泪来,教正在拭剑的熵溟吓了一跳。而我那时竟不知晓,那原是小黑在与我道别。
天界的诏令传到北荒的那一日,我与熵溟正忙着建屋子,只因原来的那处,竟然是建在一只巨兽的背上。一日我与熵溟在院中煮酒,那巨兽闻见了酒香,便醒了过来,只一个翻身,便将我与熵溟的院子掀翻了,那巨兽抱着酒坛,畅饮了起来。
想这世间一切的来临,大概皆有预兆。
那日熵溟对我说:“魔族蛊惑人皇掀起了战乱,父帝已派金仙下界相助贤王。冥界与仙界亦接连遭受魔界侵袭,三界战事已起,阿尘,我身为天族子民,无法只顾独善其身,可我曾答应你,无论如何也不教你再离开我,事到如今,你可愿与我一同直面?”
我握着他的手,答:“好!”
后来天族帝子熵澪率天兵十万迎战魔界八万魔军,战事起时,冥府涌入二十万亡魂,由魔将带领,以奈何桥为界,相互对峙。
小白说,人间再起战乱,万鬼涌入冥府,将幽冥道与黄泉路堵塞。冥王发觉生死簿有异,便命鬼差们上前细细查问,那日,小黑替张叔值岗,一只鬼手握凿魂杵,突然刺入了小黑的心口。
我匆匆赶到冥府,小白立在我的面前,将小黑离去之前托他带给我礼物交与我,我抱着锦盒站在他的院子里,空空如也的酒坛胡乱地堆在院墙边。我仍然能够想象,小黑一面啃着白烛一面举着酒坛满饮的模样,而四下空寂,我抓起一方酒坛,无论如何不肯相信,他竟会先我而去。
“你怎地长得这幅模样,呆呆傻傻地。我是黑翎,你叫什么?”
“诶,你选哪里的院子不好,做什么非要选这破院子,孤零零地,还有这棵树,死了还留着做什么?”
“阿尘,房顶修好了啊,你要如何酬谢我!”
“就那些桃子李子杏儿因结果子才开的花,哪比得上咱们冥府最是单纯的彼岸花绝色。”
“阿尘你这样不对,灯下黑听过吗,越是藏着掖着越教人惦记,就得明目张胆的放在跟前才好呢!”
“凡人,皆为‘期望’二字所害。”
“阿尘你傻了,哪只鬼生前不是凡人。”
“我们做鬼的从来不告别,不吉利!”
可是小黑,我们不曾告别,为何依然遭受了离别。
我打开了锦盒,里头藏着小黑最喜欢的那把骨扇。想我自花间醒来,头一个遇上的便是你。你陪我那许多年,是我亦兄亦友的存在,我从未未曾思虑一星半点,原来我竟要与你分离,原来刀锋之寒比不过别离之痛,从此你化作烟尘,经过我身旁,而我却永远不会知晓那是你。
你为何不与我告别,若是早知道要分离,我为何竟不与你好好告别。
我站小黑的院中泪如雨下,咬紧了唇不让哭声泄露出来,可小白说:“他有话留给你,若不是为完成他的遗愿,我便不会令他孤零零的上路。”
“冰山脸你要活着,活着替我转告阿尘,清明时节别忘了给我烧纸,上回烧的宅子我不喜欢,不结实,也不够豪华。还有那美人,长得也忒丑了,我要张美人那般的美人,身段婀娜模样清丽待我温柔的,可千万别烧个灵如那般的。我可受不住!”
为何到如今你仍要安慰我,仍要教我如此牵挂不舍!
小黑,有没有一条道,可以让我们回到从前。
原以为做了鬼,便可不论生死,不诉离愁,却不想,三界纷争不休,世间亦无生灵可逃过生离死别。
我站在孟大人的院子里,眼望忘川河上那朵红云,想起许多你曾对我说过的话。而世间却再也不会有一个你,嬉笑着教我看淡一切。
那时,我日夜煎药,受伤的鬼们,却仍接在我的眼前消散,连一粒微尘,也不曾握得进手中。
是夜,奈何桥头的厮杀声终于消停下来,我坐在檐下,看陈伯将一盏酒端给一只身受重伤的鬼,那鬼露出一个笑容,满饮之后,闭上了眼睛。我看着他渐渐升起华光,仿如人间冰雪消散的一刹那。小黑说,我们做鬼的,从不告别。
于是我见无数个鬼们,去时皆露出极灿烂的笑容。无怨无尤。
陈伯走到我面前,我问他:“为何三界纷争不休呢?”
陈伯说:“我曾渡过一缕魂,他说他要去忘川的尽头,我便告诉他,忘川河没有尽头,只前后而已。他说向前太难,便往后罢。我渡他到了忘川的尽头,那地方,青松遍野繁花盛放,一道瀑布似从天而来,注入一口深潭之中,那缕魂匍匐在潭前,告诉我,忘川水流到了尽头。”
我不知陈伯是不是想告诉我,世间有许多选择,原分不清是对是错,更不知究竟将走向什么结局。
陈伯说:“世间一切皆如浮云。”
我渐渐忘记最开始问了他什么。
世间一切皆如浮云,我们做鬼的,唯有此心而已。
而我心中记挂前往天界作战的熵溟,记挂已消散于尘世的小黑,记挂从前我熟识得鬼差们,我时常想起那时他们挂着笑容在我的小摊中一面谈天一面啃饼的模样。
心口钝痛,令我终于知晓,纵然看尽千帆过,而我从未感同身受。亦从来不比此刻更明白,何为别离。
战事愈加漫长。魔军长驱直入。王婆说,魔之所以入魔,皆因他们已抛下了许多东西,心无挂碍,自然强大。于是魔所带领的亡魂,渐渐踏过奈何桥,占领了望乡台,夺取了轮回台。我们从孟大人的小院搬进冥王的府宅。阴兵们一日日的减少,而冥府无一鬼恐慌,忧惧,只是时常,我们一同望着忘川河上那朵红云。我不知王婆是否也如我一般。在想念忘川河畔的万里花红。
时日渐渐累积成年轮。
决战的那一日,终于到了。
那一日,熵溟回到我身旁,魔尊凌安亦出现在了阵前。
白碎烟站在我面前,问我小黑葬在何处。
我对她说:“我们做鬼的,从不立碑。”
白碎烟垂着眸,道:“相识一场,无论如何,我也想祭奠他一番。既然他没有碑,我便去他的家中看一看吧。”
我告诉他:“只是如今,连小黑曾经住过的院子也已被魔军占了。你放心,他是世间最潇洒的鬼,不会怪你的。”
可白碎烟仍是去了,一去,便没能回来。
第二日,我终于知晓她为何从前放着广阔天地不去,偏要守在冥府,更知晓那个令她想见怕见忍不住仍要见的心上人,究竟是谁。
她被魔军挟至阵前,奄奄一息。
蛇族群情激愤,而老蛇王手握王剑,迈步而出,立于阵前,昂首喊道:“烟儿,你放心去罢!为父与我蛇族子民,必为你手刃仇敌,不教你死不瞑目!”
阵前有人冲杀出来,鬼将邬擎单刀匹马迎敌而去,明知鲁莽,明知有去无回。我想白美人此刻,应当是欢喜的,她心上那人,终于为了她,放下了一切。
白碎烟殷红的血液溅上魔军的大旗,冥府夹着血腥之气的清风徐徐飘来,数万阴兵天将,上阵厮杀。
那夜我握着熵溟的手,对他说:“近来我想清楚了许多事情,你可知为何我的魂魄烟消云散,而我却仍在彼岸花间醒来?”
熵溟看着我,只静静等我说。
“陈伯说忘川的尽头遍植是青松,繁花盛开,而忘川水却流到了尽头。你可知陈伯所见的清潭,便从青林而来,那时寒鸦护着我一缕幽灵,生既死,死既生,我落在忘川的尽头,自彼岸花间醒来。原来,一直都是因为你,因你,我才对这世间,生出了眷恋之心。熵溟,你若是死了,我便随你而去,无论如何,我也不想与你分离。”
熵溟看着我笑了,道:“好!”
而那一夜,魔军发动了奇袭。
却是为了偷取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