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北荒的仙山,皆是怪石堆砌而成,终年大雪,寸草不生。
听闻北荒的旷野,多有上古巨兽酣睡,行路其上,便有殒身之祸。
听闻北荒的仙客,多为性情偏激古怪者,与其来往,需得多加小心。
小黑在我耳边碎碎念叨,一刻也不停。自他丢了差事,便一日比一日的嘴碎,有时我分不清究竟是王婆在与我说话,还是小黑在与我说话。
小黑说:“北荒苦寒之地,你这身子如何受得了?去不得!”
王婆说:“北荒苦寒之地,阿尘,你可要多多保重,瞧你瘦的!”
小黑说:“北荒多有猛兽,你这身子都不够人家塞个牙缝!”
王婆说:“北荒多有猛兽,阿尘,你可要多加小心,瞧你瘦的!”
小黑说:“他是仙你是鬼灵,凭什么要你追着过去?”
王婆说:“阿尘,你再等一等,他是仙你是鬼灵,他总不忍你受苦的,总有一日便要来找你的。”
后来有一日,白碎烟终于受不了,便将他从飞云上踹了下去。
小黑在空中一边翻跟头一边大喊,“白碎烟,我是鬼啊,摔不死的!”
我与白碎烟看着他被飞刮的凌乱的眉目,心生欢喜。悄悄扬起唇角笑开。
小白摇着头甩下一根绳子卷起他。
白碎烟问我,“你见了他,头一句想说的话是什么?”
我支着脑袋想了许久,想起那年骆公子跑到我门前,闷声许久才问出了句,好不好。
“我要问,你可安好!”
许是这话实在过于朴素,眼见着小黑与白碎烟皆忍不住笑意笑出声来。连小白那个冷清的鬼也悄悄扬起了唇角。
白碎烟笑说:“我原以为,你总要问一问,问他为何不等你醒来······”
小黑啃着白烛补充道:“也要问问为何他要离开你!”
白碎烟瞥了一眼小黑,又道:“为何明知你醒了······”
小黑再打断她的话道:“却不来寻你!定然是变心了,你瞧着吧,这一趟,便教你看清楚了他的面目。从此你便安心等着嫁与我罢!”
白碎烟终于忍不住,再度一脚将他踹下了飞云。
这回,连小白也不肯扔绳子救他了。
我们越靠近北荒,便觉北荒越是荒芜,越是寒凉,而我总想与他重见时的模样,不知他是否会像从前一般笑起来,轻唤我阿尘,一如记忆之中那般。
熵溟轻唤我时,总爱笑着。
而我不知,再见时,他的笑,竟教我心碎。
残阳挂在天边,飞雪落在鬓间。有时狂风中会夹着冰棱,足以刺破世间最坚韧的铠甲。若是好些,便可见晴空万里,万丈天地之间,一片澄明。冰雪夺走一切的生机,好在我与小黑小白皆是冥府而来,并不畏寒,只是白碎烟乃是蛇妖,虽不畏寒,却渐渐行不得太远,走一会儿便要停下来,后来干脆化为原型,藏了起来,在我衣袖中唱歌,歌声清越,教我想起那年我们一同去往忘川尽头,她于暗夜之中歌唱,而熵溟第一回握住了我的手。
打斗声传来时,白碎烟的歌声也戛然而止,她钻出来,十分谨慎地与我们一同朝打斗声传来的地方走过去。直拐过一个山谷,打斗声已似在眼前。我们一齐朝一尊移动的大山看去,见那山背着嶙峋的石块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震落下来的积雪仿如大雨朝我们倾盆袭来,直教白碎烟拉着我便往后躲,而我于躲闪之间,见到了那个与巨兽缠斗之人。
他满身浴血,持剑飞跃而起,扑向的是那巨兽的眼睛,一击未中,便又旋身回转,钻入巨兽胸前,对准它的心口刺了过去,而那巨兽终于抓住他,将他攥在手心。他垂下了双手,闭上眼睛,那把剑落下来,笔直的插入雪地里。
一缕热气随着剑尖落触雪的刹那化为冰棱。
那巨兽咆哮着昂首倒下去,有人从另一端跑过来,扒开巨兽的掌心。将他从巨兽的掌中解救出来,他的额上,一片猩红,殷红的血液流淌下来,结为了冰霜,那般晶莹地,散发着刺目的光芒。一片叫好声响起,熵溟扬起了唇角,有人为他捡了剑,递与他。他举起剑,又响起一片叫好声。
而白碎烟放开了拉着我的手。
谁人冲上去砍了巨兽的头颅。
小黑不再喊阿尘小心。
谁人为我让开了道。
我只看得见他笑容渐渐凝固。
我只看得见他眼角伤痕惊心。
我只看得见他的眼中有我的模样。
我拥着他,轻唤:“熵溟!”
我听见他的心跳,感受他抱紧我时指尖的微颤与温暖。剑从他手中落下去,划破了风声,仿如巨兽濒死的嘶鸣,而我对他说:“熵溟,我便在此处豢养你罢!”
他只抱着我,久久未发一言,我感受着他渐渐收紧的拥抱,足以打破小黑一切的讥讽嘲弄。
熵溟笑着问我:“阿尘,你要如何豢养我?”
我的眼睫被冰寒的风吹的有些生疼,莹白遮盖了视线。却仍然看得见他俊郎的眉目,冰雪之间,他真是美得教鬼心动。
小黑说:我们做鬼的,前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幽冥道上的离魂,哪一个能将过去带到下一世。
我想有时候,小黑说的话也并不那么难以入耳。
谁说北荒苦寒之地无美景,而我眼望漫天冰雪,只觉天地澄澈耳目一新。
谁说北荒旷野皆凶兽,而我握良人,共乘灵兽好不逍遥。
谁说北荒皆蛮夷,而我闻听小黑欢声朗笑,正与人家拜兄论弟。
是夜,我与熵溟共看满天繁星,无人搅扰,熵溟轻拥着我。问道:“阿尘,你可知人间娶亲当如何?”
我答:“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十里红妆。”
熵溟笑起来,再问:“你可知冥府娶亲当如何?”
我答:“拜冥王,赐宝册,修宅宇。”
熵溟握着我的手,问:“你可知妖族娶亲当如何?”
我答:“拜妖王,赐红妆,赠丹丸。”
熵溟抵着我的额,与我十指相扣,笑问:“那你可知,天界娶亲,当如何?”
我看着他上扬着唇角,浅笑着眉目,一时想起许多年前,他闯入青林停在我面前的模样,一时又想起那年他从奈何桥上缓步而来,丰神俊朗尘世罕有,那时我便已教他迷住了心神,而今亦只想当真是色令智昏,我竟然已经开始烦恼,究竟要从青林出嫁还是从冥府出嫁,究竟要拜师父还是拜冥王。
可惜总有小鬼捣乱,不等我答,小黑便干咳着出现,硬挤着坐在我与熵溟之间,自取了桌上摆着的酒盏,面色不善的盯着我喝了一盏,又盯着熵溟喝了一盏。
小白从房中走出来,揪着小黑的衣领便往后拽,小黑挣扎着扒紧门框,直到白碎烟摇摇晃晃的走出来,一脚将他踹了进去。白碎烟举着酒盏坐下,两鬓绯红,一双秋水般的眸子迷离的很,故作轻声细语的对我们说:“我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你们!继续!”然后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的抓住了门框。那厢小黑又脱了小白的掌控,钻出来,大喊道:“喂,听闻小别胜新婚,殿下,我家阿尘可刚好没几天,你可悠着着点啊!”
话音刚落里头便传出一阵哄笑声,教鬼难为情的羞红了脸。便抓着酒盏咕噜噜喝了几大口,咽下了才又想起了过去,每每喝醉了,便总要闯出一些祸事。
熵溟揽着我,似笑非笑地说:“黑翎说的不错。只是阿尘,你放心,我忍着便是。”
我吓了一跳,心口狂跳起来,便忙又喝了一口酒压惊。
熵溟问我:“阿尘,你不怨我么?”
我笑起来,问他:“你怎知我不怨你?”
熵溟朗笑道:“好,你怨我恨我都好!只你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便是!”
我握紧他的手,道:“那时自然是怨你恨你的,否则即便被凌安逼着,我亦不是自我了断的性子,只是昏睡的时候,我梦见过往,梦见你,却觉得想念你多于怨恨你。想来我与你那个时候,都看不清自己,又何必将过往带入现下,教自己受委屈呢?”
熵溟说:“无论你如何怨我恨我,我再不放开你便是。”
我想起他与巨兽缠斗时那般不顾一切的狠厉模样,如今仍心惊的很,“你为何自伤自残?”
“司命曾对我说,凡人命格便是一本账簿。众生平等,众生命格,何尝不是一本账簿,欠债总归要偿还,我欠了冥府,天界,便该用血痛偿还,还清了,再回到你身边,守着你。如此,便可心无挂碍。”
我问他:“后来你明知我醒了,为何却不来找我?”
熵溟浅笑着,看着我的眼睛,道:“从前是我走向你,如今是你走向我。无论是你走向我还是我走向你,这一世,无论如何,我再不与你分离,可好?”
我笑着点头,道:“好,我明白的。你的真心,我从来明白。”
我看着他眼中的星光,听他问我:“阿尘,你还没有回答我,究竟,天界娶亲当如何?”
我藏进熵溟的怀中,贴着他的心口,答:“小黑说的醉话,你……要听么?”
熵溟笑起来,他的眉眼朝我靠近了,贴着我的耳垂,问我道:“阿尘,你喝了多少酒?”
我答:“你若与我同醉,我便喝个不醉不休。”
熵溟笑问:“若我不与你同醉呢?”
我攥着他的衣袖,道:“那我只好,灌醉了自己再将你醉倒!”
“你引诱我!”
我看着熵溟渐渐忍不住的笑意,道:“你可愿自投罗网?”
熵溟没有答,温热的指尖抚上我的唇,叫鬼心动的很。可这时一旁原本紧闭的大门忽然倒在我与熵溟眼前,“哎哟”声响了一地。
小黑恨恨道:“你们北荒的门为何要从里面往外头开!”
小白捂着小黑的嘴,笑的格外尴尬,道:“他醉了!”
白碎烟抹着泪,道:“殿下,此番你抱得美人要如何谢我呢?”
小黑喊起来,“喂!彩礼先拿来啊!”
众仙友举着酒葫芦,“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熵溟拉着我的手,逃离这个是非之地。冰雪之中,我看见熵溟在北荒的院子,植着一棵枯树。檐下花灯轻摇,侧首便可见他眼中我的模样。
我与他相视而笑,想这方山林,确是个豢养他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