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我已被带到凌安的面前。
凌安抬手解了我的禁锢,负手而立,道:“阿尘,许久不见,你可安好?”
我回他,“我心澄明,自然安好,只是尊上形容枯槁,想来这百年,过得并不容易。”
凌安笑道:“本座心有宏图,自然不同于你这般庸碌之辈。”
这时,殿外有魔君将一人带了上来。
“禀魔尊,一切已准备妥当。”
凌安令道:“通传下去,未时三刻,撤兵!”
我不知他酒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而那人面罩打开,我看见了郢玉瑶。那个夺走我肉身的仙。她被锁住琵琶骨,似乎受了极重的拷打,血污染上她白皙的脸颊,她脸上那道业火烧出的疤痕,似乎淡了许多。她见了我,有几分错愕。道:“阿尘?你为何在此?”
不及我回答,凌安便已笑道:“我竟忘了,你们原本便是旧相识,只是玉瑶上仙只怕还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吧?”
凌安道:“玉瑶上仙这些年沉溺于深情之中,这份真情,当真教人动容啊,可这些年,你活得行尸走肉一般,即便每年上青林拜祭因你而死的那位神仙。却从来无心去问一问,因你而死的那个,叫什么名字,身世如何,有怎样的故事。想你虽年年祭奠她,可却从无一日将她的性命放在心上过。唉!这便是你神仙,自私自利与我魔族何异啊?”
玉瑶看着我,愣了许久,而后便大笑起来,道:“原来你打的竟是这般的如意算盘。”
凌安转过身,朝她行了个礼,道:“还要多谢雨神相助。如若不是雨神,凌安之大志,如何得展!”
“你令我沉溺于过往,令我怀疑熵澪,你令我窃取宝珠,令我背叛天族!上古神卷有载,引魂珠,一引人魂,二引妖魂,三引神魂,你聚齐了引魂珠,想必亦备下了凿魂杵,如今偏偏要到这冥府做一场了解,是为了此处的轮回台!原来你想要的,竟然是灭世?”
凌安道:“是你沉溺过往,是你怀疑帝子,是你为了熵黎窃取宝珠,是你选择背叛天族。我从来不曾逼过你去做这些事情。如今,为何你反倒将一切罪恶源头皆推到了我的身上?难道,这便是你天族的做派?哈!是了,你执念深重,早已入魔。已算不得什么神仙。”
凌安说:“只是你错了,我并非要灭世,只是觉得这尘世蝼蚁太多,我瞧着恶心,便想还世间一个清净。你们放心,待我清扫掉这世间的蝼蚁,便也还你们一个清明盛世,没有凡人,没有轮回,没有肮脏的罪恶,无止的贪欲。那时天地澄明,三界,再不会起纷争,再不会起战乱,再没有铁骑狼烟。”
玉瑶朗声恨道:“可你从前便是个凡人!”
凌安拧过头盯着她的眼睛,目光狠厉,道:“故而我更明白凡人究竟用怎样肮脏的手段去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你乃是尘世高高在上的神仙,怎知蝼蚁为了求生,可以拼尽一切,更能丢掉一切。”
凌安忽地转头看向我,道:“你于冥府植花百年,这世间污秽,肮脏,你应当瞧的分明,世人如此丑恶,凭什么要活在纯澈的天地之间。夜轻尘,你给我一个理由。”
我安静的听了许久,直到他向我发问,而我终于明白,凌安一直想要的,是什么。我笑着回答他:“我只知百花经历风雨,方可等到花开,只知世间善恶,天地自明。你看不透,便教世人与你一同陪葬吗?”
“呵!他为了她便夺走了你的性命,你当真不怨不恨吗?这世间污浊,背叛,你看得还不够明白吗?此时情浓,或可说一句永世,彼时相互憎恶,却宁可老死不相往来,这般丑恶嘴脸,你看的不够多吗?”
我垂眸轻笑,问他:“此番,轻尘可是又烦劳尊上准备了什么鲜血淋漓的过往吗?”
凌安冷笑道:“呵,你这般执迷不悟,我早已领教。只是玉瑶上仙可不会同你一般执迷不悟呢,否则而今,你我便不会在此处相见。”
凌安说:“我回过头想一想,要感谢的人,实在太多了,第一要谢,便谢点化的无摇上神,虽则她已身归混沌,听不见我向她道谢,不过只我记着便好,若没有她,我便遇不上魔王,纵然遇上了,也想不到原来世间还有另外一个活法。说起魔王,第二个便要谢他,若非他的指引教化,我凌安如今,不过仍是穿梭于地府人间的庸碌之辈而已,更无法坐上魔尊之位。你们天界那几位帝子,我皆要一一谢过,第一要谢,便谢熵澪殿下,千年前天魔一战,他以自己亲弟弟一条性命,拯救苍生于水火,却令我魔族有机可乘,韬光养晦直至拥有今日这番好光景,第二便要谢过熵黎殿下,当真是铁血男儿啊,大敌在前临危不惧,后来更是舍身取义,只不过,在你天族皆以为他殒身业火之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我魔王目光长远,救下了他一缕孤魂。玉瑶上仙该当谢过我才是,至少我魔族的的确确救了你的心上人。你走后亦可放心,熵黎殿下如今是我魔族大护法,地位依然尊贵的很呢!再谢,便该轮到熵溟殿下了,哈哈哈,如今想来,实在冥冥之中,诸事已定,想我虽有心灭世,却不知少了机缘,一来世间仅存的三颗引魂珠,皆不受我掌控,更何况,我实在不知晓,世间原来真有一副凡人仙体,经由引魂珠养大。这至关重要的一环,竟然如此轻而易举便送到我的嘴边,唉,教我如何能不承他这情呢?哈哈哈,如今想来仍觉得精彩的很啊!”
“禀魔尊,时辰已到。”
“好!带她们过去。等了这多年,终于等到了终局。”
我不知凌安想要的终局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而我站在轮回台前,见他手握引魂珠与凿魂杵,藐视着跪倒于轮回台前的数千被俘天兵。凌安一声令下,魔军便割下了他们的头颅,殷红的血液翻涌,倾覆上轮回台,血光之下,凌安将刀刃刺入了郢玉瑶的心口,从前凌安幻与我的过往,而今在我眼前重现。猩红一片之中,帝子熵澪所带领的阴兵天将亦冲杀了进来,烽烟弥漫在眼前,遮蔽了视线,而我眼见熵溟手起刀落,朝我拼杀而来。
凌安将引魂珠放入轮回台中,一时红光大作,天族将士的血液涌入轮回台中。而郢玉瑶的鲜血缠绕着我的身体,我的意识渐渐迷离,目光却一直追寻着熵溟的身影。
凌安说:“夜轻尘,最后我要谢你,若非你如此执着不舍离去,如今这轮回台化作诛魂台,我便无论如何少了最最关键的一环。你这副仙体幽灵,我必定物尽其用,教你死得其所。”
我看着熵溟朝我拼杀而来的身影,笑起来,想凌安无论如何,也不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因为他的心,早已流放于虚空,再无寄身之所。
我笑着对他道:“凌安,你对这世间多有怨怼,故而你只看得见这世间污浊不堪,满是欺瞒利用。你妄图逼我与你一般,去恨,去怨。妄你自称心魔,却不知仇恨才是世间最恐怖的心魔,它会紧紧攀附着一颗心,榨干它心中的良善,更将一颗心踩入尘泥,于是你便与这世间的污浊一般,永远地活着黑暗的尘泥中,永远无法逃脱,无法救赎,你变成与你从前不屑、厌恶、恐惧的庸碌世人一般,不折手段地妄图看见一缕光,你将你的罪恶冠以救赎之名,可你却渐渐活得不如一粒微尘,至少,飘飞的微尘,可以看见光,迎向光,而你,只是暗夜幽冥之地一块腥臭的污泥。你只配囚于永世不毁的心牢,追逐永远不会再属于你的光。”
凌安将刀锋抵在我心口,冷笑道:“冥顽不灵!”
凌安的眸光忽而变得阴鸷,叫嚣道:“你与她废话这许多做什么,杀了她,杀了她便可毁掉她的执念,令她得到救赎。你的大业,只差这一条祭台的仙体幽灵。动手!”
他忽而又换了一副面目,轻笑道:“你知道什么,你这只知举起屠刀的恶魔!”
“恶魔,哈哈哈哈,你可知,如今你便寄存在恶魔的信念中。若没有我,你如何独活。”
“你闭嘴,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只差最后一步,待我做完我想做的事情,自会放你出来。”
“你而今该做的只有杀了她,她只是一介鬼灵,蝼蚁而已。而你杀了她,便可完成你的大业。诛魂台,诛世间一切阴鬼生灵,从此不再有轮回,世间永远不会再教这些蝼蚁玷污!”
“魔王何必如此着急,如今胜券在握,千年前你没有做到的事情,而今,我一介蝼蚁已为你做到了。你便该安安静静的待着欣赏才是。”
“凌安,你不要忘了,你如今这番作为,原本便是我的图谋!”
“本座自然清楚,只是魔王,今已非昔比。您若肯退让一步,我便仍尊您一声魔王!”
凌安两幅面孔切换自如时,我只望着熵溟,看他眉目染上猩红的血液,看他衣衫破败,分明是极狼狈的模样,却教鬼心动不已。
他拼尽一切,只为了靠近我啊。
我心中无怨亦无悔,只因这条路,我与他,都拼尽了全力,可以无憾了。
我记得熵溟曾对我说,我是鬼灵,是世间最脆弱的存在。凌安,你可是想令我幽灵与肉身结合,弥补引魂珠与凿魂杵之间的虚空,可若叶轻尘的幽灵消散于尘,你是否再寻不到一个相同的我?
我对凌安说:“夜轻尘不过一介鬼灵,这条性命既已许给了他,便许不了旁人了。”
我冲向凿魂杵时,想起了青林,那年青林下雪了,我与熵溟坐在院中煮酒,寒鸦飞过来,饮了一杯清晚。
寒鸦,熵溟,师父,小黑,张美人······
真教鬼为难,好不容易眷恋这尘世,竟如此憋闷地被迫要离开。也好,我知晓从此,便可与你们于尘世重逢,以一粒微尘的模样。
熵溟看着被血液缠绕的夜轻尘迎上魔尊凌安手中的凿魂杵,他看着她对他露出最后一个笑容,那般释然的笑容,仿若已经抛下了尘世间的一切。
他忽而听不见一切,看不见一切,更想不起一切,只有那个笑容,一遍一遍,在他的心中浮现。
于是他没有看见,熵黎将一柄剑刺入了凌安的胸口,令千年前便葬身业火的魔王,重回世间。
于是他没有听见,魔尊凌安在生命的最后,布下了一道永世不毁的诅咒。
刀锋袭过面门,袭过心口,他跪倒了下去,仍望着刹那间已消散而去的夜轻尘方才立着的地方,有人嘶吼着他的名字,而他只是失神般地朝夜轻尘消散的地方走去。哪怕是一粒微尘,他也要寻到她。
一阵耀目的火光冲天而起,燃尽了轮回台上的鬼众,天兵,魔君。
轮回台上,滚滚业火燃起。熵黎再度将被业火烧红的宝剑刺入凌安的心口,尖锐的嘶鸣声响起来,震伤无数天兵鬼众魔君,凌安挥掌拍向他的头顶,叫嚣道:“你的魂魄与我的魂魄早已融为一体,杀了我便是杀了你!”
他却藐视着凌安道:“魔王寄养在凌安的魂魄中沉睡了近千年,如今的天下早已不再是你的,你又何必眷恋不舍呢!你与我上千年的纠葛,总该有个了断了!”
凌安的面目狰狞如恶鬼,张狂笑道:“了断,我既能吃了他的魂魄,便能吃了你的魂魄。”
而熵黎却转过头去,笑着对熵澪道:“大哥,我的结局千年前已有注定,或许这便是我最好的结局。”
他将剑抽出,旋而刺入自己的心口,业火刹那间袭上他的心口,凌安猛然收回了掌心,望着在他面前渐渐消散的熵黎,怒吼道:“你以为如此便能杀我。诛魂台已成,我要叫你看着,不仅仅是灭世,连同你付出性命的天族,我也要一并诛杀!我要教你死不瞑目!”
电光火石之间,帝子熵澪举起弑魔剑砍向了重回世间的恶魔。
轮回台火光灼灼,他与那魔王,一同栽入轮回台中。
天界终究以两位帝子的性命换了三界重归太平。
听闻诛魂台终究不曾伤损了哪一条魂魄,于是许多仙魔妖鬼只说幸而上古神卷也有瞎编胡捏。
听闻那些死去的生魂不曾有谁,来得及告别,于是唯有坟头一杯清酒,聊尽离殇。
听闻,冥府重开了鬼市,王婆仍在卖烛,陈伯却无酒可送,亦无处可送了。
听闻,邬擎那日将白碎烟的尸首抢了回来,既不肯还给蛇王,也不肯将她下葬,日日守着,连老蛇王打上门来也不管。
听闻,司命星君下界去仙山新调了许多个小仙来重修命簿,路过青林时想顺道去拜访苍梧上神那位久不出门的凡人弟子,却教虎王拖进府里,美酒美人伺候了一番,被抬着回了天宫。
听闻,帝子熵溟并未追随夜轻尘而去,反倒高坐云霄手握重权,如今见一面,难得很!
听闻,夜轻尘还活在世间,却不是一粒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