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五十年后的某一日,小黑听说了一桩事情,便在夜轻尘的床榻前念叨,道:“陈伯送你的酒我已经帮你埋了,等你醒了,怎么着你也得分我个三五成吧,也不枉我辛苦这一场。对了,灵如又离家出口了,沈柏托我去请她回来,我拎了一大捆白烛去的,却不想被她举着笤帚赶了出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就说了吧,媳妇可不能胡乱娶,娶着你这样儿的还成,娶个她那样的,哎哟,想都不敢想。从前这些事儿可都是你的,如今可好,我不光受累,还得落埋怨,你瞧瞧我这张脸,都给他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成什么样子了。还有你心上记挂的那人,听说当初咱们冥府那颗引魂珠就是他偷的,偷便偷了,偏偏送去了魔界,送也就送了,反正谁也不知道,囫囵过得去也就罢了,偏偏他自己跑到天帝面前,把这事交代了出来,交代便也交代了,偏偏要当着众仙的面交代,教天帝有心维护也不成了。这不前两日刚下诏,说要剔了仙骨罚去北荒苦寒之地囚禁上万年呢。唉,何苦来哉,何苦来哉哟!”
小黑叹息着站起来,转身欲走,却穿过窗户望见外头,篱笆旁阿尘放着花锄的地方,一朵彼岸花随风摇曳着。他只觉得衣袖被勾住了,转过头,便见夜轻尘睁开了眼睛。
而那双眼,却不再是混沌的模样。清澈的宛如一汪清泉。
她唤道:“小黑。”
被唤名字的那只鬼,红了眼睛,湿了眼眶。
我学他当初说过的话,道:“你怎地这幅鬼样子便敢往外头走!”
我于冥府植花百年,名唤,夜轻尘。
熵溟,我回来了。
我点亮檐下飘摇的花灯,光影晃起来,显得有几分迷离。寒鸦朝我飞了过来,停在我的掌心。我看着寒鸦混沌的眼眸,想这许多年,唯一不变的,大概唯有寒鸦而已。它变回原本的模样,只一颗平淡无奇的珠子。
我望着黑暗中的冥府,想此时的鬼市,应当分外热闹。
便问小黑道:“你陪我同去拜见孟大人可好?”
小黑说:“你昏睡的这些年,孟大人对你很是关切,你如今好不容易醒过来,自然是该去拜见拜见。”
从孟大人的府邸出来之后,我途经了一趟鬼市,鬼们见了我,都极为高兴,于是从鬼市出来时,怀里已被塞了个满满当当。
后来,我去见了孟婆,她仍是从前那般模样,一面熬汤一面说些陈年的旧事,我坐在孟婆茶摊前,望着忘川河畔的彼岸花红,想小黑曾说那些结果子的花怎样也比不过彼岸花,又想起那年,熵溟手捧繁花,与我并肩而行。
回去时,冥府的引路灯陆续被吹熄了,忘川河上那道红云依然一如往日那般,安静地藏着一个传说。我站在院门前,望着熵溟的小院,想自他走后,那院子便一直空着,谁也不曾踏足。当真可惜的很。
我推开我与他院子之间的那道篱门,想从前,从来只有他推开篱门来寻我,我却从来不曾推开这扇门去寻他,我站在篱笆前的树下,抬头望着枯树,想那时他望着寒鸦,原来是那般心境。
小黑提着灯笼朝我走过来,见了我,举起了手中的酒坛,道:“陈伯又给你上供了啊!”
我白了小黑一眼,他便瞪大了眼睛看着我,道:“阿尘,你翻起白眼太丑了,鬼也教你吓死了!”
我忽而想起如今我已今非昔比,再不能肆无忌惮的送鬼白眼了,一时惆怅的很,便当即打开了那坛酒。
小黑“啪”地一声打开了骨扇,悠然地摇着扇子问道:“那可是引魂珠,便这么送出去了,你是原谅他了?”
我默不作声的斟了一盏酒,抿了一口,酒香散开,喉头微微发苦。
小黑敲着石台道:“我劝你啊,我们做鬼的,前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你瞧瞧幽冥道上的离魂,有哪个能将过去带到下一世。”
我问他道:“若要用小白的性命换我的性命,你是选我还是选小白?”
小黑敲着骨扇,道:“谁也不选,你们的性命在你们自己手里攥着呢,我为何要为你们的性命烦忧!”
我满饮了一盏酒,睨着他,道:“既如此,你又何必劝我?”
“你既不在意,又为何将引魂珠交给孟大人。呵,你装出这幅狠心的模样框框我也就罢了,难不成,真当觉得能骗得了自己?”
我笑着对他说:“那珠子原本便不是我的,我留着又做什么呢。”
“得了,你便这么骗着吧,只你觉着好便是了,只是有一样,你可别再故作一副轻松淡然模样了。我瞧着瘆得慌!”
小黑提着灯笼走了,留我独饮一盏美酒。
檐下花灯飘摇,光影如画。我恍惚中,仿佛见了石台前他与我共饮,真教鬼惆怅。
后来,我仍似从前那般,白日植花,夜时摊饼,偶尔坐在孟婆摊中听她讲一些陈年的旧事,偶尔坐在院中吃酒。一如从前,只是少了熵溟而已。
有时埋头植花,不自觉便抬头望向了河提,那时,他总喜欢坐在河提上翻书,而忘川河中的恶鬼幽灵,却从不敢近他的身。
有时摊着饼,便觉得炉火过于炙热,一回头,唯有鬼们谈笑的身影。那方长椅而今,有时会被我不知姓名的鬼们坐上。听说,因着战乱,冥府又新添了许多鬼。
偶尔听孟婆讲故事,一个故事翻来覆去说的久了,竟然没有了耐心再听下去,人言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而我习惯了被你搅扰得安宁,如今却又如何习惯没有你的如常。
偶尔坐在院中喝酒,醉意袭上来,恍惚间似乎又见了对面那个身影,抬起头却怎么也瞧不清那人的眉目,伸出手,却如何也抓不住虚空。
我望着冥府那团永不消散的红云,想似这般的记忆,天长日久,总会淡去的。
于是许多日子过去,我渐渐习惯一如往常地埋首劳作。亦重新认识来我摊前买饼的新鬼们。即便孟婆的故事翻来覆去讲出来,亦能听出一番意趣。
我渐渐又将酒坛埋满了一院子,不再需要与我对坐共饮之人。
我想若是时日便这般平平淡淡的过去,与我从前一般也是极好的。而小黑,终于不再劝我些什么。
那一日,白碎烟从红云中飞身而出,见了我很是欢喜,娇嗔道:“什么时候醒的,怎地不告诉我?”
我笑着回答说:“我只一介鬼灵,既不会行云更不会法术,如何告诉你。”
白碎烟愣愣地看着我,忽而笑道:“阿尘,你变了。”
我亦笑着对她说:“星移斗转沧海桑田,生灵,哪有不变的呢。”
白碎烟摇头笑开,垂下眼眸,许久,犹豫着问道:“你可想知晓·····”
“我想知道!”我从袖中掏出两个杯盏,放在我与她的面前,白碎烟没有说话,我便抬起头,笑着重复道:“我想知道他如今是什么模样,在做什么!”
我从檐下取了一坛酒过来,为她斟满一盏,听她缓缓道:“原本,是要剔去仙骨的,不过冥王及时将引魂珠送回了天界,又力证殿下并没有勾结魔界。毕竟是天帝之子,众仙便想原本也并没有殿下勾结魔界的证据,只殿下自认而已。故而如今,只说因犯了扰乱天地秩序的罪过,罚囚禁北荒三千年。算算日子,这几日便也该动身了。”
我自饮了一盏,淡笑着问道:“我那时昏睡着,只记得凌安拂袖而去的样子,不知那时我倒下后,凌安可有对他发难,他,可有受伤?”
白碎烟瞥了我一眼,道:“他抱着你回到冥府时,身上并没有伤口,只不过,你那时一缕幽灵已将散尽,他只怕比受了伤还要痛苦。”
我但笑不语,再饮一杯。
白碎烟便试探着问道:“有一句话,我不知该不该问。却无论如何也想知道答案。”
我斟满酒盏,道:“你想问什么?”
白碎烟捏着杯盏,道:“你如今的打算?你与他便要从此陌路么?”
我拈着酒盏笑望着她,道:“这是两句话。”
白碎烟闭起她一双秋水般地眸子,叹道:“阿尘,你可知你如今的模样,与他何其相似!”
我笑起来,道:“相似!他那副模样原本便是假的,自然容易模仿!”
白碎烟仰头饮罢杯中酒,将酒盏摔在石台上,道:“夜轻尘,他虽曾经负你,可却从来不曾虚情假意待你,你若有心,便不该假作这幅模样恶心我!”
我兀自饮了杯中酒,道:“我只一介鬼灵,既不会行云更不会法术,若我有心,又如何追随而去?”
白碎烟看着我,顿住了,半晌,才笑起来,道:“你如今这幅模样,当真讨厌的很呢!”
我举起杯盏,邀她共饮,笑道:“长路漫漫,有劳了!”
竹篱下,彼岸花红随风摇曳。我习惯了没有你,可却不能没有你。我想,若你不肯来,便由我走向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