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曾告诉我,凡人的命格便是一本账簿,一生一世,不是他欠了你,便是你欠了他,不是你偿还于他,便是他偿还于你。有些债,或以情偿还,或以命偿还。我问司命,为何不寻个解脱。司命答我,只因生命自身,便有向生之本能。
世人皆道神仙好,得了长生,不必受尽别离苦。脱了轮回,不必受尽生老痛。逍遥三界,无欲无痛,无悲无喜。乃是得道之人。
而世人不知,天生万物,众生皆苦。三界,从来纷争不休,难得安宁而已。凡人为生,妖为其族,魔为私欲,神为秩序,佛为众生。
世间纷争,原本便各有立场,若各退一步,便各自相安无事,若起了贪欲,便永无宁日。
而我起了贪欲,却不是为道。
八百年前天魔一战,冥府十万阴兵殒命,魔界死了一位魔尊,三位护法,而仙界,少了一位帝子,数名金仙,上万天将。
从来战场,并不分什么三界,更无输赢,刀锋所指皆是离魂。
离魂之后,有的是比战场血泪,更铭心的痛,更深切的怨。
玉瑶问我:“为何偏偏是他?”
我看着她以业火烧红刀锋,在自己的魂上刻下一道永世不灭的伤痕,不知如何作答。
原本性命无法交换,如何替换?
我欠下了一个人的债,需用性命偿还,可却无处可还。
那年我入青林,是为夺她性命,却未曾想受她蛊惑,竟然舍不得下手,舍不得青林的安宁,舍不得她酿的美酒,舍得不呼朋引伴,酩酊大醉之后,有一人等我的欢喜。
只是我终究欠下了债,亲手夺取她的性命,自我举起屠刀的那刻起,她便刻在了我心上。我原以为,无论做什么,犯下怎样的罪,付出怎样的代价,我亦无怨无悔,义无反顾。而我看她眼角泪痕,从此知晓追悔莫及,肝肠寸断滋味。
我布下一道结界,将青林封起。我不教世间抹杀她的名字,不教妖神忘却她的存在。可不知为何,却常常觉得空虚孤独,分明青林的一切,一如她在时模样,而我心上,却永远的缺了一块。
白碎烟说:忘川河畔植花的鬼灵,名唤夜轻尘。
我从未曾向神灵祈求,那日站在奈何桥上,失了心跳,祈求神灵不负。
她不再似从前模样,而我却知那便是她。
我想起那日,玉瑶问我,“为何偏偏是他?”
那时我不知如何作答,而直到失而复得,才终于明白,如若不是她,青林美酒再多,安宁再好,也算不得欢喜。
为何偏偏便是她了呢,只因喜欢她酿的酒,喜欢她那方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小院,喜欢守着寒鸦守着她,冰天雪地也好,春暖花开也罢,只平凡地一日日的过下去。何其逍遥,而心却有了归宿。
她忘却了一切,唯独那方院落,却仍是从前那般模样,我望着她院中那颗枯树,望着檐下挂着的花灯,仿如回到了青林。
那日我将雨幻与她看,却不想,她会从雨帘中朝我伸出手,像极了从前,教我后怕不已。故而后来,魔界向我讨要那桩交易的债款时,我毫无犹疑的闯入了轮回台,盗取了引魂珠。明知终有一日,注定要为此付出代价。
忘川尽头,你问我为何如此护着你。
为何?
因我知晓失去你的滋味,因我欠你不止一条性命。因我将自己的心已瞧的分明,从前也好,如今也罢,这颗心唯有你。唯有你可令我痛,可令我怨,可令我恨,可令我痴,可令我祈求可令我期盼。
那夜她抓着我的手,两心相许,竟令我失了心跳,令我癫狂,疯魔。我心中从此便暗暗祈盼,与你白首不离。
而那夜我梦见她,站在青林院中,枯树下,红着眼问我:“熵溟,你为何杀我?”
为何?
如此,我便永远欠着她。
如此,便要教我用一生偿还。
我忽而想起那时将刀锋寸寸刺入她心口的刹那。
原来,我早已入魔。
凌安问我:鲜血淋漓的伤痕之下,究竟是血肉纵横的痛,还是刻骨铭心的恨?
那时我便已决定,如若过往是她与我之间一场避无可避的劫难,那么即便这道伤疤之下藏着可怖的真相。也必定要由我亲手撕开。如此,即便她痛她恨,我却仍可将她禁锢,任她伤我怨我。天长日久,只要她仍在我身旁,我总有法子将她的伤痕抚平。
只是阿尘,你为何不肯等我。
为何教你的心,再度承受冰冷的割裂,却仍是为我。
白碎烟道:“上回好不容易将她治好,这才过了多少天,怎地又弄了一身伤回来,当真嫌我无事可做清闲么!”
小黑啃着白烛,安慰她道:“极是!极是!”
白碎烟道:“另一个又是怎么回事,每日里站下树下看什么寒鸦,那只死乌鸦有什么好瞧的!”
小黑啃着白烛点头安慰道:“极是!极是!”
白碎烟道:“她是你冥府的,又不是我蛇族的,你们自家的大夫都死哪去了,当真嫌我蛇族无妖好欺负么!”
小黑啃着白烛叹息一声,再安慰道:“极是!极是!”
白碎烟拧着眉头,瞥一眼小黑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滚过来,煎药!”
小黑摇头道:“既然如此麻烦,如此受累,不如别治了,让阿尘舒心的走······!”
白碎烟捻诀封了小黑的嘴,歪头便见树下那个目光凌厉的瞥过来。
小黑呜呜地朝树下那个摆了摆手,弯起眸子无比谄媚模样。
白碎烟瞅着他,道:“你当真嫌活得太久,不要命了么!”
小黑闷声轻语道:“我家阿尘只一缕幽灵,被魔尊逼着往心口插了一刀还能活命,已很该谢天谢地谢命大了,想那许多做什么!”
一条又细又长的软鞭飞过来,绕上他的脖子,小黑吐着舌头挣扎起来。
白碎烟却摇着头,将熬好的汤药倒入碗中。留下一句:“活该!”
一年过去!
两年过去!
十年过去!
白碎烟将小黑轻摇着的骨扇抽走,道:“喂!上回让你去寻的丹药,寻着没?”
小黑翘着二郎腿,从怀里掏出根白烛来,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树上那只寒鸦,悠然道:“世上最好的聚魂丹就在树上挂着呢。冥府又是世间阴气最盛之处,天长日久,阿尘总归是会醒的,急什么呢!”
“你们冥府这些鬼们,倒真真潇洒得很,全然不将生死放在眼里。只是你瞧瞧那个,每日里枯坐着,都快变成块守门石了。天帝下诏他也不肯回去!屋里那个若是醒不过来,外头这个还活不活了。”
“凡人尚且知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们做鬼的,自然不必将生死放在眼里。天道轮回,万事自有天定,安享天命便是了!”
“你这般不思进取,活着也是无趣得很,不如我现下便了结了你,教你真真正正安享天命如何,······”
白碎烟说着却忽然停了下来,小黑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原坐在树下那个忽然站了起来,好似夜行的鬼魅一般,往屋子里走。
那一夜,沉睡了十年之久,不知究竟能否醒来的夜轻尘,落下了一滴泪,他将那滴泪收在掌中,而后他便转身而去,从此往后百年。从未有谁再见过他。
三十年后的某一日,小白路过孟婆茶摊,见一离魂停在孟婆茶摊前,望着忘川河畔的彼岸花久久都没有挪动,后来那离魂饮下孟婆茶汤,幽幽道了句:“原来当真没有滋味。”
再三十年后的某一日,白碎烟路过人间江南府,见一乞丐拄拐等在一户人家的偏门,门从里面被打开,乞丐满面笑容的迎上去,而迎接他的,却是手持棍棒的家奴。雨水哗啦啦落下来,一身伤痕的乞丐一瘸一拐与她擦肩而过,她回过头,见那乞丐跪倒下去,再也没能站起来。
再三十年后的某一日,珞荻路过人间北境雁平城,见一书生捂着胸口走进一家药铺,许久才抱着一个小小的药包走出来。那书生一面咳嗽一面与他擦身而过。药铺中,伙计道:“掌柜的,方才捡的那药材,可都是陈年发霉不能用的,他若真煎了服下去,会不会毒死了哇?”掌柜唾道:“就你良心没被狗吃了?你瞧瞧他那样儿,一看便知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真要毒死了,九泉之下他倒要谢谢我送他这一程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