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一早,当它在一个老树窟窿里找到它的爱侣、要跟爱侣再续前缘并准备做一个好父亲的时候,原本性情温柔的母熊却正在发疯似的哭叫,“砰砰”地拍打着前掌。两个熊娃不见了。她在附近的岩洞和树洞里找了许多遍,也没有找到熊娃留下的气味和脚印。“瘸老黑”却在它的爱侣和熊娃居住的老树窟窿里闻到了人的气味,那是在它的苦难记忆中被它扩大了十倍以上的一种气味,是青竹寺寺主和坡头僧身上特有的血腥气味。
这天一早,坡头僧接受寺主的指使,趁母熊赶早出窝采食新鲜浆果的时候,特意从黑熊沟北边的沟口悄然潜入,让南风吹走了他们的气味,接连在几个岩洞和老树窟窿里偷走了七八只熊崽儿,其中,“瘸老黑”和它的情侣的两只熊崽儿,是他们重点看好的猎物。他们不会知道,灾难造就了“瘸老黑”特别灵敏的嗅觉,使它从树枝牵扯下来的不到两寸长、一指宽的麻布条上闻到了属于他们的气味。“瘸老黑”立即警觉地向整个黑熊沟发出了警告:“疼啊,疼啊!……”
散布在黑熊沟各个角落的黑熊都听到了“瘸老黑”的呼唤。那些同样被人类偷去了自己的熊崽儿、那些在人类的围猎中受到过惊吓、那些身上还嵌着无法拔出的箭镞、那些亲眼窥见过自己的同类被铁夹子夹住或是在陷阱中挣扎、那些发现过被砍掉脚掌并被剜去胆囊的黑熊尸体横三竖四地抛弃在荒野上的黑熊家族的成员,在黑熊沟的各个角落被唤起了同样可怕的记忆,回应着同一个呼唤:“疼啊,疼啊!……”接着,它们几乎同时从溜下山坡、穿透谷底的山风中,闻到了有人正在峡谷南边“蘑菇崖”上活动的气息,便向着“蘑菇崖”的方向疾速聚集。
木笛声戛然而止。道房发现,从蘑菇崖周围的绿荫里,一下子冒出了七八只体形硕大的黑熊,它们竖起身子,昂起头颅,黑大汉般直立行走,百倍警惕地左顾右盼,认定没有遇到埋伏,又忽地隐匿了身形,四肢着地,凶猛地在绿荫下面奔跑,迅即包围了“蘑菇崖”上属于人类的两个成员,向他们龇着牙,蹿跳着,发出了声震峡谷的咆哮。
道房惊呆了,喊叫道:“师父,我们被黑熊包围了!”
跋陀盘腿打坐,二目低垂,说:“告诉黑熊,我在做功课,此时不可打扰!”
道房从惊悚中镇定下来。他毕恭毕敬地跪在崖头边上,伏下身子,用鲜卑语交替呼唤着:“合克,额沃!合克,额沃!……”这是道房曾生长其中的被称为“乌力楞”的鲜卑部落对于黑熊的尊贵称呼。这支部落的先祖在鲜卑山迁徙营地的时候,狂风暴雨曾使他们迷失了路途,陷入一眼望不到边的沼泽地,面临灭顶之灾。一只黑熊担当了这个“乌力楞”的首领“新马马楞”,带领他们走出沼泽,找到了水草丰美的草原和林地。从此,这个部族就在他们的旗子上画上了黑熊。他们将自己看成是黑熊的后裔,尊称黑熊为祖先,对公熊称“合克”,意思是“祖爷”;对母熊称“额沃”,意思是“祖奶”,这是那一支鲜卑部族对父系、母系祖先的最高称呼。
道房不知道眼前的“合克”和“额沃”们是否听懂了他的呼唤,但是,他所表现出来的虔诚和尊敬显然使黑熊们失去了继续狂吼暴跳的理由;那个雕像一般呆坐在悬崖顶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的老人也使得“合克”、“额沃”们对它们正在攻击的对象产生了疑问。有几只黑熊已经一屁股坐下来,做出准备“和平谈判”的样子。
“瘸老黑”却是一个决不妥协的“合克”,继续用“疼啊疼啊”的呼喊激励熊群,而且发现了一个架在蘑菇崖上的木梯,想起了木梯对人类的用途,便开始攀爬木梯。前腿的残缺妨碍了它的攀爬,梯子也显得狭窄,它多次攀爬了一半又翻身滚落下来。它的伙伴却个个都是攀爬高手,且受到它带头冲锋的激励,开始争先恐后地攀爬木梯。还有几只聪明的“额沃”具有逆向思维的能力,它们首先注意到了伸向蘑菇崖顶的树枝,又顺着树枝向下,看到了老槐树粗壮的树干与深深地扎在泥土中的树根,便认定这棵老槐树也是从地下长出来的一架木梯,就互相咬了耳朵,“唧唧咕咕”地商定了新的战术,要从老槐树上攀爬到蘑菇崖上去。
眼看着一只最凶猛的“合克”就要爬上崖顶,忽听响声如雷,有几块巨石轰隆隆滚入山涧。跋陀受惊出定,听见有人在蘑菇崖下大喊:“师父,莫怕,我来救你!”架在蘑菇崖上的梯子被他猛烈地摇撼着倾斜倒地,母熊正在攀缘的老槐树也被他“嘎巴”折断了树枝,登梯和爬树的黑熊都打着滚儿跌落下来。熊群大乱。只有“瘸老黑”还在用一只前掌向老槐树上攀爬,却被来人抓住后腿,掼翻在老槐树下。跋陀大惊,趴在“蘑菇盖”的大屋檐上向“瘸老黑”大喊:“你快跑呀,黑傻子,你赶快逃命呀!”“瘸老黑”就地一滚,率熊群退入密林。
跋陀又爬回“蘑菇盖”上的小窝棚里正襟危坐,问:“崖下何人?”道房将问话传到崖下,崖下回答:“我是稠!”跋陀埋怨说:“小子,误我功课!”道房又向崖下传话:“稠,你怎么来了?师父说你是小子!”稠高兴地说:“好,我就是要当师父的小子!”道房说:“师父还怪你耽误了他的功课!”稠说:“啥?是怪我还是怪熊?”道房再次向稠传话:“师父说,人是万物之灵而不能善待万物,怪人,不可怪熊!”稠赌气说:“那就叫黑熊回来欺负师父好了,我不管了!”说着,又倏地隐入树丛。
黑熊沟的居民已经重新镇定了自己,又在“瘸老黑”的率领下,采取密集队形冲出山林,再次包围了“蘑菇崖”。可它们不会把倒下的木梯重新竖起来,折断了树枝的老槐树也已代替不了攀爬崖头的木梯。它们就傻呵呵地抓着“蘑菇梗”上的藤条和石坎向上攀爬,爬到“蘑菇盖”底下就被“罩”住,接二连三地秃噜下来,摔了几个重重的“屁股蹲儿”。被“屁股蹲儿”摔得满头是火的“合克”和“额沃”们,聚集在蘑菇崖下暴跳如雷。
跋陀在崖上惶恐不已,急问:“稠壮士安在?”
道房说:“您把他气跑了!”
“这可如何是好?”
“莫怕,黑熊是上不来的。”
“可你我二人也是下不去的呀!”
师徒俩正在心焦火燎地对话,忽望见一个个来路不明的竹篮儿被一条条荆藤悬空吊起,像是荡秋千一样地打着滴溜儿,从绿荫丛中游荡而出。一群猴子正躲在绿荫深处推送竹篮儿。黑熊顿时停止了吼叫,纷纷直立着奔向竹篮儿。猴子们便一哄而散。原来竹篮里装的是一只只睡眼惺忪的熊崽儿,那是七八只还在哺乳期的幼熊。“额沃”们立即闻到了属于自己的幼崽儿的气味,立即找到并抱起了各自的幼崽儿,“呜呜”地叫着。它们把熊娃放在各自圆滚滚的肚皮上,那是熊妈妈身上最柔软、最舒适的地方,把熊娃紧紧地搂在怀里。熊娃也立即闻到了母亲的气味,就撒娇地“吱吱”叫着,一头钻到母亲怀里,一拱一拱地吃起奶来。
跋陀和道房看不明白竹篮、熊崽儿和猴子的来历,却能感觉到这是大黑熊与它们失去的熊娃意外重逢的一个传奇。看到了刚才还是那样凶猛暴戾的黑熊竟然也具有如此温柔细腻的情感,被熊世界里的一幅幅亲情图画深深地感动了。黑熊沟的“合克”和“额沃”们也好像觉察到了它们与人类中的两个“另类”发生了严重的误会,用迷茫与和解的眼神望着那两个呆呆地蹲在崖上的家伙。熊娃随即吸引了黑熊们的全部注意,它们便把人类中两个估摸不透的家伙扔在“蘑菇崖”上,纷纷离去。
“瘸老黑”和所有的“合克”都跟在属于各自的“额沃”的身后,如影随形地向林中走去。“额沃”们都只能直立行走,因为它们各自的怀里都抱着一只或两只熊娃。“瘸老黑”在属于它的“额沃”身边跑前跑后,笨手笨脚地向“额沃”大献殷勤。所有的“合克”都在模仿着“额沃”们直立行走的优雅姿态,却又表现出大老爷儿们大大咧咧的样子,迈着像是从企鹅那里学来的蹒跚舞步,左摇右晃地钻进了绿荫中。
黑熊离去后,蘑菇崖上的跋陀颇有些寂寞。
道房说:“师父,应叫稠来,请他给咱架梯子。”
跋陀说:“你叫他吧,我不愿叫他!”
道房问:“师父怎的不愿叫他?”
跋陀说:“他匿而不出,我生他的气了!”
道房手搭着嘴,向林中大喊:“喂,不稀不稠的稠兄弟听着,你藏在林子里不出来,师父生你的气了!”
稠应声而出说:“谁说我藏着不出来?我是去送送红娃儿!”
“哪个红娃儿?”
“你怎的忘了?就是那个踢得好毽子、还给师父留下四句偈语的红娃儿。”
“哎呀是他?他怎么了?”
“今天一早,我正在山下游走,师父送给我的这一串小叶紫檀念珠忽地嗡嗡作响,我料想师父有难。果然,红娃儿就踢着毽子找我,叫我速来黑熊沟解救师父和师兄!”
“熊崽儿是怎么回事?”
“那是青竹寺恶僧偷走了熊崽儿,想让黑熊迁怒于师父、师兄。红娃儿一边要我火速赶来救急,一边找到一群割草的娃子,借走了七八个装草的竹篮儿,又叫一群猴娃走了竹篮儿,红孩儿把恶僧装在布袋里的熊崽儿放在竹篮儿里,猴娃就荡着竹篮儿,把熊崽儿还给了黑熊。”
道房问:“红娃儿怎的不过来面见师父?”
稠说:“他说,他还替师父守着青竹寺呢!”
跋陀感叹道:“善哉红娃儿!”
稠撅着嘴问:“稠不‘善哉’吗?”
道房插嘴说:“要想让师父说‘善哉’,快给师父搬梯来。”
“师父允下我一件事,我再给师父搬梯子。”
“何事快讲!”
“我要师父眼下就收我为弟子!”
“可我眼下须得赶紧下去,有要紧的事情!”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有特别特别要紧的事情……哎呀,我憋不住了!……”
“我不管,”稠在崖下自顾自地行跪拜之礼,说,“师父在上,弟子稠拜在师父门下了!”
“哎呀,佛祖,我实在憋不住了!……”
跋陀捂着肚子、解着裤腰带,一头钻进窝棚后面的青藤绿叶中。
这时,一个红色的身影追随着彩色的毽翎,越过黑熊沟的上空,翩然南去。
道房大喜,说:“看哪,红娃儿为我们指路呢!”
十一、断魂崖
翟昌和葛禄眼睁睁地望着一群黑熊骤然停止了进攻,像是抱起了什么宝贝,美滋滋地向密林中撤退了;又眼巴巴地望着两个傻和尚从危境中解脱出来,被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年勇士接应着下了崖头,背着那个肯定装着“三亲袈裟”的行囊,向黑熊沟南口走去。翟昌和葛禄顿时紧张起来。被他们故意激怒的黑熊、被他们精心转嫁给黑熊的一场血腥的惨案,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化成了泡影。
翟昌和葛禄正心绪烦乱地向山下走着,化装为樵夫模样的坡头僧李彪急急迎上山来,向葛禄禀报说:“当家的,三个和尚果然向咱青竹寺的方向去了!”葛禄问:“怎的变成了三个和尚?”坡头僧说:“把‘瘸老黑’摔了一骨碌的愣头青儿半大小子也跟着他们走了。”翟昌问:“黑熊抱走的东西,你可查清了?”坡头僧说:“查清了,是咱的打坡和尚从熊窝里抱走的熊崽儿。”葛禄骂道:“你们是干啥吃的,把熊娃儿摔死算了,咋又叫黑熊抱走了?”坡头僧说:“当家的早先有话,要带回活着的熊崽儿,现杀现做给‘上客房’的客人吃新鲜。我就把熊崽儿装在布袋里,放在驴驮子上准备带回去。谁知在等候大头陀前来送死的一会儿工夫,就有人瞅见一个猴王领着一群猴子,挎着七八个竹篮儿跑过来。猴王和猴子一哄而上,跳上驴背,就赶着毛驴钻进了树林。等在那里的一个红衣童子,就把布袋里的熊娃一一掏出,放在竹篮儿里,又用树上的青藤吊起竹篮儿;猴子们便争抢着把竹篮儿荡出树丛,把熊娃还给了黑熊。”葛禄说:“我咋看见是你赶着毛驴下山,驴背上还驮着装熊崽儿的大布袋?”坡头僧说:“红衣童子又把毛驴放回来了。我赶着毛驴下山时,瞅着布袋里没有动静,闻着臭烘烘的,生怕捂死了熊崽儿,打开布袋一看,熊崽儿不见了,布袋里塞满了石头、杂草、驴粪蛋儿,驴粪蛋儿还直冒热气呢!”翟昌咬牙说:“你们一定要给我抓住这个穿红衣的娃子!”坡头僧诺诺连声,转身要走,又被葛禄叫住:“你快去挑几个武艺高强的和尚,在断魂桥上等我。”说着,已经到了山下。树林中有马匹等候,坡头僧便飞身上马,挥鞭向深山中驰去。
身后边,远远传来木笛声。
木笛声如芒在背,翟昌和葛禄也匆匆上马,在羊肠道上卷起了一溜儿烟尘。
道房一路吹木笛,与跋陀一行三人信步走来。稠问:“师父,青竹寺的恶僧有加害师父之心,我们还要去青竹寺吗?”跋陀转而问稠:“为什么不去?红娃儿还在青竹寺等我们呢!”稠说:“只是怕师父遭灾!”道房说:“你有一身好武艺,又有跟黑熊摔跤的好力气,还怕什么灾?”稠说:“师父心中的慈悲太多,在黑熊沟,师父还替黑熊叫屈呢!若是这样,我怎敢放开手脚保护师父?”跋陀叹息说:“稠,我只是怕你有一身蛮力,会轻动杀伐之心。”稠说:“怎会呢?习武健身本是师父在太行山游访时对我的教诲,我还要感激金刚力士把他的神力借给我用。他在借力以前,是考问过我的。”道房惊讶地说:“稠,你见过金刚力士,真了不起!”稠说:“我在太行山时,寺中有金刚殿,我天天都要见他。”道房责怪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没听你向师父禀报过呢?师父,我们就坐在青草地上歇息片刻,让稠向师父禀报一下他这身神力的来历吧!”跋陀率先坐在草地上说:“道房小子,你想听故事,却要打着师父的旗号,这点鬼聪明,别以为师父看不出来!”道房缩头而笑。跋陀又说:“稠,你讲讲你跟金刚力士的缘分吧,让道房为你吹笛相伴。”道房说:“怎的还要吹笛相伴?”跋陀说:“习武为刚,吹笛为柔,有你为稠伴奏,才能刚柔相济;吹笛为文,习武为武,文武结为兄弟,才能相辅相成。”道房恍然有所悟说:“原来师父收我与稠为徒,就是要我狠吹木笛的呀!”遂取笛,吹温婉小曲。
在婉转往复的笛声里,稠说,五年前,师父离去数月后的一个夜晚,他在金刚殿里,抱着金刚脚说,我跪拜在您的脚下已经很多天了,难道您真的不肯给弟子一点力量吗?寺中的小沙弥一个个身强体壮,都欺我瘦弱无力,我与其胆怯地活着,不如死去的好,就叫我死在您的脚下吧。说着,正要向金刚脚上撞去,忽见金刚佛头上灼灼放光。殿内回荡着威严、雄浑的声音:
“稠,你若得到力量,会恃力欺人吗?”
“决不,苦于受人欺,岂可再欺人!”
“愿为众生除恶吗?”
“愿意,除恶即是行善。”
“愿为佛祖护法吗?”
“为护法舍身不辞,您就是我的榜样。”
“好吧,可抱我腿。”
稠抱金刚腿,稠腿骤健,巍然立起。
“可抱我臂。”
稠抱金刚臂,稠臂忽振作有力。
“可抚我胸。”
稠双手抚金刚胸,稠胸倏然隆起,衣襟为之破裂。
稠起而跳跃殿堂屋梁上,复落下。倚殿柱,柱欲倾;仰天大笑,屋瓦嘎吱作响,殿堂颤动不已。金刚说:“你要习武健体,还要熟读经书,五年后,你的师父在洛阳,你可速去洛阳,为师父护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