稠禀报完毕,道房仍在眯着眼睛吹笛,笛声柔细,绵延不绝。跋陀却在闭目熟睡,发出鼾声。稠老大的不高兴,叫醒师父说:“我正向师父禀报,师父怎么打起呼噜来了?”跋陀说:“稠莫恼,我抓紧睡了一小觉,可我的耳朵是醒着的呀,我叫我的耳朵听着呢!”稠问:“那么,请师父说一说,我向师父的耳朵禀报了什么?”跋陀面露羞赧之色,口中却“呜里呜噜”地说:“金刚力士说,稠,有你在老跋陀身边,那老汉就可以随时放心大胆地睡上一小觉了。你说对吗?”道房大笑。稠却撅着嘴说:“师父就是睡上一大觉,也尽管睡就是了!”稠正说着,他戴在脖颈上的一串小叶紫檀念珠忽地震动发光,稠说:“师父,小念珠又向咱报急信儿了!”跋陀说:“莫急,它是怪咱们歇的时间长了,催咱们快快上路。”遂起身,偕弟子上路。
不多时,跋陀师徒来到了断魂崖前,只见两道悬崖隔岸对峙,仅有一条铁索桥相连。铁索桥虽只有五六丈长,却只有四五尺宽,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鹰鸣谷底,在桥下翻飞。桥对面杳无人踪,只有一棵孤独的老柏树,如一个脸色阴沉的老人,用它从一千年前带来的苍老的绿荫掩盖着一座孤独而同样苍老的小庙。跋陀与道房顿时又紧张起来。
道房从长布袋中取出了三十八斤重的浑铁禅杖。一路上,这禅杖不露形迹,道房只把它装在长袋中,当成扁担使用,这时却把它举在手中,说:“师父,我从小在鲜卑山走过这样的险桥,让我与禅杖先行。”稠推开道房,并不说话,只是弯下身子,抓住铁索,就是一阵猛烈的摇晃,一座铁索桥被他摇晃得“嘎嘎啦啦”直响,忽忽闪闪地起落。他又跳到桥上蹦了几下,桥上并无大动静。跋陀便宽下心来,夸说:“此桥甚好,又是佛祖为我们准备的了,快快过桥去吧。”稠说:“请师父紧跟着我,道房紧跟着师父。”道房说:“稠领先,需举着这根禅杖,以禅杖为前驱。”稠接过禅杖,在脸前举着,师徒三人络绎上了桥头。
对岸小庙内,翟昌和葛禄正躲在小庙的窗口内向外张望,还有几个膀宽腰圆的打坡僧缩在他们身后,注视着跋陀师徒的一举一动。他们刚到桥心,稠却陡然止步说:“不对,这禅杖怎的发沉?”话刚出口,就望见两枚飞镖扑闪着两道光亮,“嗖嗖”地从对岸飞来,闪电般飞到脸前,却倏地拐了一道弯,接着是“砰砰”两响,飞镖被禅杖紧紧吸住,粘在禅杖上端的月牙铲上,震得稠手指发麻。稠正用力从禅杖上取下飞镖,小庙里的葛禄又大喊了一声:“放!”几个缠着铁索的大辘轳猛然旋转,铁索迅即松动,绷直的铁索桥哗然下垂,如软塌塌的长帘横挂空中。跋陀和弟子猛然跌倒。跋陀正向山涧下坠落,被稠一把抓住,顺手将月牙铲的两个尖头猛插铁索环中,禅杖竟被铁索紧紧吸住,摇之不动。跋陀便抱着稳稳竖起的禅杖,站在耷拉下来的铁索桥上,观看起风景来了。
跋陀望见了一幅奇特的风景:稠把双脚倒钩于铁索上,抓住了一块摇摇欲坠的桥板,把它抱上来,搭在师父脚下的铁索上,说:“请师父抱紧禅杖,在这里打坐,待我过桥收拾恶人!”说着,便抓住铁索,踏着残存的桥板,向桥头攀缘而去。道房却还抓着铁索悬在空中,两条腿瞎扒拉、乱踢腾,犹在大喊:“如来我佛,快来救我师父!”跋陀急急地跟着大叫:“如来我佛,快快不要救我,快救道房要紧!”又对道房说:“你不要怕,我这块桥板上还可以再放下一个屁股。”道房打了个滴溜儿,奋力爬上铁索,攀缘到跋陀身边坐下。跋陀说:“你来得真巧,刚好到了坐禅的时辰!”道房打着寒战说:“师父,这里好像不是打坐的地方!”跋陀试着盘腿打坐,桥板即刻打起了忽悠,跋陀也跟着打了个寒战,就紧紧地抱着禅杖说:“道房,只好欠功课了!”
铁索桥上刚刚发生的情景,使翟昌和葛禄骇然心惊。他们不知道跋陀的禅杖是一根特别的磁铁禅杖,禅杖的上半截和月牙铲都是磁铁制成,可吸引突然袭来的铁制兵器,保护自己的主人。平城的一位老铁匠打造这根禅杖送给跋陀时,跋陀曾皱着眉头说:“这生铁禅杖岂不是把佛器变成与兵器打斗的凶器了吗?”老铁匠说:“我用的是‘慈母铁’,它不是伤人的凶器,却有着慈母的心肠,是为大禅师护法的护具。”道房也用师父所惯用的“咬文嚼字”法说服师父:“我问过太学里的汉人博士,博士说,在汉代以前的古籍上,这‘磁铁’就书写为‘慈铁’或‘慈母铁’,意思是铁的慈母,她吸引铁制的东西,就像慈母吸引自己的孩子一样。古籍《山海经》和《吕氏春秋》上都有记载。秦始皇还在阿房宫中修了一道‘慈母门’,有暗藏兵器者入宫行刺,就会被这个‘慈母门’紧紧地吸住不放。”跋陀听了,才将信将疑地收下了老铁匠的布施。今天在铁索桥上,当飞镖铿锵作响地被吸到禅杖的月牙铲上时,他惊叹道:“哎呀,世上竟有如此罕见的慈母!”
翟昌和葛禄眼看着跋陀抱着禅杖,与道房稳稳地坐在桥板上了,另一个少年勇士却攀缘着铁索跨过桥来。坡头僧李彪惊叫说:“糟了,把‘瘸老黑’摔得连骨碌带爬的就是他!”葛禄大惊说:“快去砍断铁索!”数名打坡僧应声而去。
这时候,天空中飘然出现了那个翎毛艳丽的毽子。
红娃儿本来要往青竹寺去的,但他踢起毽子时,毽子却逆向飞去。红娃儿生疑,随毽子飞奔而来,落脚山顶,隐身树后观望,只见两个彪形大汉各执巨斧,飞奔桥头欲砍铁索。稠连续掷出刚从月牙铲上取下的两枚飞镖,一前一后,疾飞而去,接连击中两个恶僧举斧的手腕,且都是右手腕,同样的骨折、斧落。又有一个赤膊僧举巨斧随后赶到。红娃儿已捡起一颗卵石,轻抛于掌上,大喊:“稠哥,瞧我学你的好准头!”就在赤膊僧奋力举斧的节骨眼上,红娃儿踢起的卵石呼啸而至,不偏不倚地击中赤膊僧手腕,也是右手,巨斧落入山涧。
稠攀缘、跳跃至桥头。翟昌与葛禄不敢恋战,弃桥而逃。稠奔小庙内,喝令来不及逃跑的护桥僧,合力摇辘轳拉直铁索,铁索桥为之平直。
跋陀悬空坐在桥板上,犹自抱着禅杖发呆。
道房急急喊叫:“师父,还不快走,看风景还没看够呀?”
跋陀说:“我在犯疑惑呢!”
道房问:“师父疑惑什么?”
跋陀说:“稠跟红娃儿怎的商量好了,只伤及强人右手腕,不伤其他要害?”
稠说:“师父,金刚佛嘱我,即使面对强敌,也只能罚其所当罚,伤其所应伤,适可而止。”跋陀的眼睛霍然一亮:“啊,我懂了,这也正是老铁匠赠我‘慈母铁’的用心!”
山上,红娃儿踢毽而去,笑声响彻长空。
十二、青竹寺
由彩翎毽子引领着,红娃儿向嵩山山谷中跳跃而来,在悬挂着“青竹寺”匾额的山门外飘然坠落,又轻踢毽子入山门。在前殿,有七八个和尚正敲着木鱼念经,毽子穿过雕花窗棂飞进来,落在窗下一个大石锁上。红娃儿跳着跃入。管理经堂的堂头僧迎上前来问道:“小施主,来此何事?”
红娃儿说:“我来经堂,当然是为了念经。”
堂头僧拦住说:“这里没有你的坐席。”
红娃儿拿起石锁上的毽子,一屁股坐到石锁上说:“这就是我的坐席。”
堂头僧看红娃儿天真可爱,故意刁难说:“这里没有你的木鱼!”
红娃儿顺手抄起窗台上的钵盂和筷子,用筷子轻敲钵盂如木鱼,有模有样地念起经来。
堂头僧夺了他手中的钵盂,说:“不可乱敲钵盂!”
红娃儿又用筷子轻敲额头,竟如同轻敲木鱼般声声清脆。众僧人惊诧不已。
红娃儿一边敲着额头,一边嘬动口唇,作念经状,口中却空洞无声。
堂头僧问:“童子,你念的什么经?”
红娃儿听而不闻,头也不抬、眼也不开,口唇嘬动不止。
堂头僧用敲木鱼的小竹槌轻敲他的脑瓜,脑瓜上竟发出纯净、澄明的击磬之声。
红娃儿发作说:“你敲啥敲?这是我的脑瓜儿!”
“怎的听不见你念经的声音?”
“我念的是无声经。”
“念经岂能无声?”
“我念的是心经,用心念经,岂能有声?”
堂头僧语塞。
众僧人七嘴八舌说:“堂头,你看看咱们这寺中和尚还有几个真心念经的?十来岁的娃儿却有此诚心,夸他还来不及呢,怎的要难为他?”
堂头僧急忙让出自己的蒲团,请红娃儿入席。
红娃儿却不理会,依旧坐在石锁上,煞有介事地念起“无声经”来。
山门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和尚们探首窗外,见寺主葛禄与翟昌由打坡僧、护院僧簇拥着进了山门。大家都好生奇怪。葛禄虽是寺主,平时却很少从山门进出,而要走寺院后门。后门隐藏在一个城堡式的瞭望楼下,高高的瞭望楼上砌有城垛,城垛上的射洞和瞭望孔总是瞪着不怀好意的眼睛,阴沉而诡异地盯视着外部世界。通过瞭望楼底层的寺院后门,才可以进入青竹寺最后一重院落,那是一个从不对僧人和香客开放的地方。
葛禄进了山门,便由随侍的蹦蹦僧紧跟着,径直向经堂走来。蹦蹦僧长得粗实健壮,却只有三尺高,像是跟在葛禄身后的一截粗壮的树桩。据说蹦蹦僧从小心狠手辣,因为他长得矮,就仇恨一切比他长得快、长得高的东西。七岁那年,他跟自家苗圃里的树苗苗儿比身高。正是立春以后,万物复苏,苗圃里各种树苗天天拔节、夜夜生长,都比他长得高、长得快,尤其是一棵柳树苗,原来比他低,一天一夜之间,就比他高了两寸。他就用剪刀剪了这两寸。一天一夜后,柳树苗又比他高了两寸。他又剪去了这两寸。就这样剪了多次,柳树苗总是比他多长高两寸。他就在柳树苗根上浇了一壶滚烫的开水,又来跟柳树苗比高,柳树苗死了,不会再长了。从此,他也不会再长了,他的身高也永远超不过那棵死去的柳树苗儿了。如今他过了三十岁,却还是儿时的身高。和尚们之所以叫他蹦蹦僧,是因为他有一个绝活儿,就是像一个怪样的圆球“一触即跳”,能跳一丈多高。
和尚们看到葛禄带蹦蹦僧前来,又齐敲木鱼,诵经不止。葛禄进了经堂,并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眼神如刀刃一般四下里一扫,就扫出了一个陌生的红衣童子。他心中“咯噔”了一下,啊,难道是他?葛禄从山门进寺,抄近路直奔众僧聚会的经堂上来,正是为了寻找一个红衣童子——在黑熊沟给黑熊送回熊娃、在断魂崖踢卵石打人的红衣童子。他几乎可以断定,那个童子,就是诵经堂上的这个童子。有人看见过,他是一个能踢着毽子跳跃飞行的童子。眼下,他赫然看见,童子身边的窗台上,正放着一个羽翎艳丽的毽子。
葛禄轻敲云板,让众僧中止了诵经。“大家听说了吧?”葛禄的脸上绽开了诡谲的微笑,“天竺国佛祖那边,得知我寺修禅敬佛,香火兴旺,特意给本寺主送来了木棉袈裟和衣钵、禅杖,快马使者已在途中。待使者到来时,本寺要举行斋天大典,让嵩山上下僧俗同庆、草木同春!”葛禄暗自打量童子,见他眉清目秀、不卑不亢,与众僧合掌齐呼:“阿弥陀佛!”
众僧就要散去时,葛禄急与蹦到窗台上才能凑近他的蹦蹦僧密语:“快去拿了那个毽子!”蹦蹦僧从窗台上跳过去,却被红娃儿抢先拿走了毽子,随即一蹦一跳地出了经堂。
葛禄急急跟出经堂叫道:“小施主慢走!”
红娃儿站住说:“寺主有何事叫我?”
葛禄笑着说:“请问小施主家住何处?”
红娃儿说:“不能告诉你,我的家,别人去不得!”
葛禄讶疑问:“怎的去不得?”
红娃儿踢着毽子说:“我的家没屋没墙,没柱没梁,没桌没凳,没被没床,没米没灶,没门没窗。”红娃儿说毕,已经攒足了力气,猛踢一下毽子欲去,不料蹦蹦僧像猪尿泡一样弹跳起来,从红娃儿脚尖上抢去了毽子,一路怪笑着,钻进了天王殿东厢的回廊,又从大雄宝殿、法堂殿东厢的甬道里一路穿过,又霍地跳到了后院。
“小施主,”葛禄极力掩饰着偷袭得手的快意,“去后殿教我踢毽子如何?”
“我不去!”
“后殿好玩儿着呢!”
“后殿有秽气!”
红娃儿想尽快离去,却因失去毽子的引领,脚步顿失轻盈,欲跳起而踉跄落地。葛禄看在眼里,心中暗喜,说:“小施主,你跟我来,我收你为干儿子,为我寺首座小沙弥如何?”说着,伸手欲拉红娃儿,红娃儿闪身躲过,急从石榴树上摘了一个刚刚有了石榴模样的花骨朵,代替毽子,试探地踢起来,竟追随花骨朵跳跃离地,乘风去了。
当红娃儿飘飘然越过天王殿前的柏树梢时,那迎风绽放的花骨朵却“噗”地裂为数瓣儿,红娃儿随花瓣儿飘飘摇摇,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有惊无险地抓住了柏树梢,又稳稳地落在一根粗树枝上。红娃儿惊魂稍定,就觉得刚才的应急动作表现不俗,产生了添枝加叶的冲动,便高高地撅起屁股,“咚”地向葛禄头上放了一个响屁,立即有兰麝之异香飘散开来。葛禄却觉得脑瓜儿“嗡”地昏沉了一下,一只眼就变成了乌鸡眼似的青眼窝。他变脸骂道:“小王八羔子,你就在树上待着吧!”他叫来一个虎背熊腰的大头僧,像半截黑铁塔似的杵在树下,又向树上说:“我叫我寺看家护院的僧头看着你,你不说清楚你家在何处、是谁派你来的,你就休想从树上下来!”话未完,树上又“唧溜儿”传来一声口哨,浇下来一泡热尿。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僧人顿时改变了木呆的表情,捂嘴暗笑。
葛禄擦着脸上的热尿,鼻子却闻到了黄酒的醇香,心中倒是洋溢着抓了一个重要俘虏的喜悦,大步生风地来到了第四重院子。这里的第四座大殿也是寺院的最后一座大殿,原是葛禄祖上留下的一座高大祖屋,与寺院后殿处在同一个中轴线上,却隔着一条大路。葛禄“舍宅为寺”后,从两边把道路截断,把自家的院墙与寺院的院墙连接起来,就多出了一重院子,在与前殿相通的甬道上设置了铁门,仅有寺主和迎客僧拿有铁门的钥匙。
葛禄将大屋改建为大殿时,请了一位势大权重的风流太守给大殿起名字。太守提前享受了“观美景、吃美食、饮美酒、抱美人”的“一条龙”服务,又主持了有巨商、大儒及州、郡、县精英人物参加的开光验收,数度的神魂颠倒之后,太守便找到了“宾至如归”的感觉,取其中二字,为大殿取名“如归殿”。
葛禄来到了如归殿前,再次眯细了眼睛,刀片般的眼神向两边一扫,心里便轰地腾起了怒火。在一拉溜儿东客房门外的回廊上,他看见了寺院大寮内最忌讳看到的花红柳绿的颜色,还有这些颜色的“载体”:葱绿色的兜肚儿、杏黄色的腰巾、大红绫的抹胸儿、小桃红对开门儿贴身无扣合欢衫儿,还有那个年代最时髦的“美体内衣”——有明显收腹效果的束腰“阑裙”,以及二百年以后有幸受到杨贵妃喜爱的白绫“诃子”——没有吊带而可以袒胸、并在乳下收紧的“乳房支撑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