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受委屈的小斑鸠
跋陀不会想到,一场意外的凶险,在深山密林中正等着他。
跋陀和道房刚刚离开胡桃宫,小六子随即带领数名宫中侍卫,将装在羊皮筒中的“绢本”画卷送到“醉花居”四姐妹手中,不许嬷嬷和小厮染指。嬷嬷和小厮都不敢近前观看是什么宝物,却听见小六子对四姐妹说,跋陀带着道房进嵩山寻找一个名叫“青竹寺”的寺院去了。
嬷嬷心中暗喜,认定讹诈跋陀的案子就此了结,立即命小厮将跋陀进山的消息报告翟昌。翟昌刚刚被撤了洛阳僧官沙门曹维那的职务,并被逐出了佛门。他一听说跋陀进嵩山寻找青竹寺的消息,就如同头顶落下了晴天霹雳。原来嵩岳山区的寺院统属洛阳沙门曹管辖,所辖寺院中果然有一个青竹寺,而此寺早已成了翟昌与青竹寺主葛禄欺财霸产、吃喝淫乐的窝子。十多年前,青竹寺由于住持僧圆寂、后继无人而衰败。当地财主葛禄买通了主管嵩山寺院的僧官翟昌,假意做出了“舍宅为寺”的惊人之举,向青竹寺“施舍”了自己的地产、房产,乃至于把自己也舍到了寺中做了和尚。翟昌即据此推举葛禄为青竹寺寺主,颁发了名为“度牒”的官方证明。从此,葛禄的私产变成了名义上的寺产而被免除了一切赋税,青竹寺原有寺产却全部落入寺主葛禄的手中。葛禄的管账先生和看坡护院的家丁也都有了与僧人相对应的名称而被免除了全部徭役。翟昌还利用他在洛阳沙门曹的职权,将一批被贬为官奴的罪犯及其家人发配到青竹寺,成了专供葛禄役使、专事耕种寺田和日常杂役而没有户籍、可以不缴“人头税”的寺奴;还有多名年轻貌美的女性官奴也混迹其中,并招来洛阳旧都的烟花名妓,深藏在青竹寺后院暗设的“上客房”中,以回谢重金布施或接待高门居士的名义,为州郡官员与巨商大儒提供“赏美景、吃美食、饮美酒、抱美人”的“一条龙”服务。青竹寺不仅成了葛禄、翟昌吃喝淫乐的窝子,而且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收入。老跋陀的到来,必将使这一切罪孽暴露无遗,给翟昌和葛禄带来杀身之祸。翟昌立即绷紧了每一根神经,决意与葛禄合谋,在跋陀进山路上暗害跋陀师徒,进而夺取跋陀的袈裟、禅杖。无论是罪恶可能败露的恐惧,或是夺得“三亲”袈裟的巨大诱惑,都使得翟昌疯狂到了不惜杀人越货的程度。他随即找了一匹快马,抄近路向青竹寺飞奔而去。
跋陀和道房却走得从容不迫。他们离开胡桃宫当天就渡过了洛河,把属于都城、属于皇帝、属于闹市的喧嚣远远地抛在了洛河的北岸,接着就在伊河两岸绕了几道弯子,游访了中原农村的几个村庄,结识了民间的善男信女,向村民学习“洛阳正音”和土语方言。当他们走进嵩山林区的时候,已经是数日后的上午。春末的太阳正在时而疏朗、时而稠密的枝叶间迎着他们行走,被树叶儿摇乱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在他们身上和林间小路上,山林中弥漫着幽静而神秘的气氛。跋陀忽地想起了什么,说:“道房,自从来到洛阳,怎么听不到你吹木笛的声音了?”道房说:“洛都浊气太重,唯恐污我木笛。”跋陀说:“眼下已远离浊气,可以吹木笛了。”道房从行囊中取木笛放在唇间,却迟迟没有出声。跋陀问:“木笛何以无声?”道房说:“师父,您听那密林深处,百鸟鸣啭、溪水潺潺、树叶儿飒飒作响,俱是天籁之音,这木笛毕竟是人间俗物,固不敢以笛声相扰!”跋陀称赞说:“善哉道房,你经历了都城的喧闹和奢华之后,对天然自在的东西更增加了亲近和敬畏之心,实在难得!可你的木笛也是天然造化的器物,只要你远离奢华、心向天然,也会吹出天籁之音的呀!”
道房正要吹笛,却到了进山以后的第一个岔路口上。
“师父,两条岔路,不知该走哪条?”
“不必择路而行,随着心意走就是了!”
“弟子心意迷乱,不知所从。”
“何不问木笛?”
“木笛能悦人性情,却不能指点迷津。”
“何不问白云?”
“白云高高在上、洁身自好,不愿与人言。”
“何不问鸟雀?”
“弟子听不懂中原鸟语!”
“不必用耳朵听。”
“不用耳朵怎么听?”
“用心听呀,可以心领神会。”
道房看到天上飞来一只小斑鸠,就仰脸问道:“小斑鸠,我们该走哪条路?”
小斑鸠落在右边岔路口的老杨树上,说:“咕咕,咕咕咕咕!”
它说的鸟语是:“此处,此处上路。”
道房却皱着眉头说:“师父,小斑鸠说我:‘糊涂,道房糊涂!’”
跋陀笑道:“错,它是在叫我:‘师父,天竺师父!’”
小斑鸠“咕咕”笑着说:“错误错误!”
道房说:“它又说‘葫芦葫芦’!”便取下挂在腰带上的葫芦,请师父饮水。
跋陀推开葫芦说:“你又听错了,小斑鸠说的是‘读树读树’。”
道房说:“树是不能读的呀!”
跋陀指着岔路口左边的一棵老榆树说:“你去看看,那棵树上写着什么?”
道房望见,老榆树的树干上被刮掉了一大块树皮,在裸露出来的白色树干上,写着墨黑的大字,便跑过去细看。小斑鸠却抢先飞过去扑棱翅膀,盖住树上的字迹,搅乱道房的视线,不停地鸣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这句鸟语是:“莫入,莫入,危途莫入!”
道房却责怪道:“小斑鸠,你怎么一个劲儿地叫‘姑姑、姑姑’,怎不叫我一声叔叔?”他挥手赶走了小斑鸠,望着树干上的字迹念道:“由此通往嵩山青竹寺。”
跋陀的眼睛霍地一亮:“哎呀道房,是佛祖让这只小斑鸠为我们指路的呀!”
跋陀和道房兴冲冲走上了向左的岔路。
小斑鸠又急急飞临头顶,拍打着翅膀再次警告:“莫入,莫入,危途莫入!”
跋陀却喜气洋洋地翻译说:“小斑鸠为我们欢呼鼓劲儿呢!它说‘从速,从速,上路从速’!”便向小斑鸠长揖话别:“多谢小施主引路,请回吧!”
小斑鸠仍在头顶盘旋鸣叫不已,惹得道房心烦,遂取木笛,吹出了鹰鹞长鸣之声,吓得小斑鸠陡地停止了鸣叫,箭一般地钻进了树丛,又委屈、又气恼地躲在绿荫深处啼叫:“糊涂,糊涂,和尚糊涂!”
跋陀斜睨着道房说:“听见了吗?小斑鸠说你‘顽徒,顽徒,实在粗鲁’!”
道房嘟噜着嘴说:“师父,我怎的成了‘顽徒’?”
跋陀说:“你不该自称小斑鸠的叔叔,还发出鹰鹞之声吓它!”
道房说:“小斑鸠知道我是跟它闹着玩儿,它明明是在夸我!”
“它夸你什么?”
“它夸我‘高徒,高徒,多吃豆腐’!”
“好了,到了青竹寺,叫你天天吃青笋炖豆腐就是了!”
师徒二人一边兴冲冲地斗嘴,一边按照路标的指引,踏上了曲曲弯弯的小路。
他们不会知道,在悬崖顶上的灌木丛中,有几双寒光闪闪的眼睛正在窥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翟昌与青竹寺寺主葛禄和寺内专管狩猎的坡头僧李彪,那天天不亮就提着灯笼,悄然来到通向黑熊沟的岔路口,剥下了一块榆树皮,造假写了通往青竹寺的路标,然后就躲在悬崖顶上的灌木丛中,观察山下的动静。他们只等了半晌,就望见跋陀和道房乐呵呵地向他们设下的圈套里悠然走来。葛禄与翟昌击掌相庆说:“这两个傻和尚,是向‘瘸老黑’的口中走去了!等不到晚上,咱们就会收了袈裟、禅杖!”
葛禄说的“瘸老黑”原本是山民们说的“傻老黑”,是黑熊沟一只傻气而胆小的大黑熊。它身形壮硕、力大无比,一巴掌拍出去,碗口粗的青树也会戛然折断,狼和野猪都怯它三分。它吃得很多、食性很杂,却不是美食家,树皮、草根、青草、嫩叶、苔藓、蘑菇及各种浆果通吃;嘴馋时,也吃野兔、野鸡和水中的活鱼。它总是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人类,从不走出黑熊沟半步,绝不靠近村庄和果园,就是听见村里的狗叫声,也会胆战心惊地躲进山林。但它经不起蜂蜜的诱惑,会随着蜜蜂“嗡嗡”振翅的声音准确地找到蜂巢或蜂箱的位置,为了偷吃蜂蜜而屡遭蜜蜂的围攻。它直立着后腿逃跑,一边挥着前掌驱赶着脑袋上的蜜蜂,一边用舌头舔着粘在掌上和嘴边的蜂蜜,被蜇得鼻青脸肿、嗷嗷直叫,却仍然不忘舔着蜂蜜逃跑。它不长记性,下次还依旧偷吃蜂蜜,依旧被蜇得鼻青脸肿而毫无悔改之意。它的首选美味却是蚂蚁,是在大森林里才能找得到的足有半寸长的大蚂蚁。它一见到蚂蚁窝就走不动了,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前掌拍打蚁窝,把它掀翻,成千上万只大蚂蚁顿时乱成一团。它就用舌头舔湿前掌,不住地拍打蚁群,把粘在前掌唾液上的蚂蚁送到嘴边,不停地舔着手掌,不一会儿,就会把蚂蚁吃得一干二净,而且不放过每一粒蚁卵,那是它最爱吃的含有高蛋白和各种维他命的小点心。
“傻老黑”终于为它饕餮蚂蚁的嗜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去年夏季的一天,它在森林里发现了一个隆起的蚁窝。它一屁股坐下去,伸出前掌拍打蚁窝,“啪!”只拍了一下,那蚁窝和它的臀部置于其上的青草地却轰然崩塌、陷落,它就地来了个“倒栽葱”——一头栽进了陷阱中。那是青竹寺坡头僧设下的陷阱。它被装进一个特制的铁笼,笼顶是活动的,能升能降,它被笼顶挤压着动弹不得。它的两只前掌,就要成为青竹寺“上客房”贵宾的美味,还要摘掉它的苦胆,挤净它的胆汁泡酒,吃掉它肚子里的每一样杂碎。坡头僧举起一把利斧,首先砍下了它左边的前掌。它惨叫了一声:“疼啊!”就用尽三条腿上的力气,猛撑起壮硕的脊背,“砰”地撑开了笼顶,随即又用三根粗壮的腿脚把自己弹射出去。被惊呆了的坡头僧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它已经一瘸一拐地奔跑着、流着血钻进了密林。
从此,“傻老黑”失去了左边的脚掌和半截前腿,变成了赫赫有名的“瘸老黑”。它躲在一个老树窟窿里,采食药草,养好了断腿茬子上的伤口;还学会了偷吃鸟蛋和采食橡子儿、松子儿,像一个无师自通的营养师,给自己补足了搭配合理的营养,并储存了一层厚厚的皮下脂肪。当它经历了五个月的冬眠而重新进入生命的旺季以后,就一改过去对人类的畏惧,而是怀着对人类的仇恨在峡谷里闯荡,对每一个敢于进入黑熊沟的人类成员进行报复。黑熊沟已经成了包括打柴人和采药者在内的人类禁地。山民们谈熊色变,都知道有一只瘸腿大黑熊成了黑熊沟脾气暴烈、行为愚笨的领主。它时而用三条腿支撑着巨大的身躯颠拐而行,时而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像一个醉酒而莽撞的黑大汉那样跌跌撞撞,所到之处,被它折断的树枝嘎嘎作响,野兔和山鸡纷纷逃命。“呜哦,疼啊!……”它常常一边迈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前行,一边自言自语着可怕的记忆:“像砍下一截树桩……再没有长出来……两条腿的魔鬼……比狐狸更狡猾……比豺狼更阴险……比豹子更凶残……呜哦,痛啊!……”
跋陀和道房已经走进了峡谷深处,这是“瘸老黑”领地的后院,跋陀却悠悠然产生了“宾至如归”的感觉,而且看中了一个十分适合坐禅的地方。那是一座大约有两层楼高的蘑菇崖,是浑然一体的被山里人叫做“驴皮青”的大石头,底部是圆柱形的“蘑菇梗”,高高擎起一个巨大的“蘑菇盖”,像是在峡谷里张开了一把神奇的大伞。一棵活了千年以上的老槐树高举着依旧嫩绿的树荫,掩映在“蘑菇盖”上。一条欢快的小溪如同闪闪发光的项链,在“蘑菇梗”的底部环绕了一个半圆,又淙淙地流向远方。跋陀发现,蘑菇崖的顶端是平坦的。还有一副没有剥去树皮的圆木制作的梯子,从溪边草地上竖上去,搭在高高的“蘑菇盖”上。
“道房,”跋陀指着蘑菇崖说,“你看到了吗?这个既像蘑菇又像莲蓬、进而会使人想起含苞莲花的奇石之上,是这个峡谷里唯一的既有绿荫庇护又能接受阳光照耀的地方;是老树伸长了胳膊,用依旧年轻的嫩叶频频触摸的地方;是清风带来洁白的云缕和灵芝草的幽香轻轻拂拭的地方;也是可以使人望得最远、而距离佛祖最近的地方啊!那么你说,这里难道不是最适合我们坐禅净心的地方吗?”
“是的是的!”道房连连点头,却又顿生疑虑,“可在这青石板上打坐,师父的臀部不怕着凉吗?”
“不怕,”跋陀拍着臀部自夸,“我的这个地方还从来没有感冒过!”
道房认真点头说:“是的,感冒好像仅仅是属于鼻子和嗓子的事情。”
跋陀率先爬上了木梯。
道房急忙用师父的禅杖挑起全部行囊,随师父爬到了“蘑菇盖”上。
接下来,就发生了比感冒对于屁股和鼻子都更加严峻的事情。
十、恋爱中的黑熊
蘑菇崖的顶端,是一个直径仅有三丈左右的平展溜圆的屋顶。屋顶正中,有一个爬满青藤和牵牛花的窝棚。跋陀伫立在“蘑菇盖”上向四处张望,只见满峡谷的森林正向他翻涌着绿色的波浪。在绿色的波浪上,有上百种飞进飞出的鸟儿扑扇着彩色的翅膀;在浓郁的绿荫下,有无数的昆虫在拉弦歌唱。跋陀钻到小窝棚里盘腿打坐说:“道房,为佛祖吹笛吧,应是行云流水声。”
道房背靠窝棚,席地而坐,开始兴之所至地吹奏木笛。在他小的时候,他的父亲——鲜卑山上的一个护林人,用鲜卑山上独有的红鸣木做了一支八孔的木笛,却从来没有吹奏过现成的曲子,而是随心所欲地吹奏出自己心中的旋律。悠扬的旋律响起时,鸟儿也会飞过来,落在他身边的树枝上静静聆听,或是随着木笛声啁啾、蹦跳不已。父亲跟随孝文帝南征北战,战死在呼伦贝尔大草原上,只给他留下了这支木笛。部落首领选他去都城当差时,孝文帝看他聪明好学,就把他送给特意从中原请来讲学的太学博士当了书童。小书童的木笛声曾使得前来拜访太学博士的老跋陀心动不已,老跋陀就把他要到自己身边,他也十分乐意地成了跋陀的弟子。五年前的春天,当他跟随跋陀上路的时候,他刚刚过了十四岁的生日,身边只带着这支木笛。
每当道房取出木笛的时候,就好像回到了童年,重新偎依在父亲的身边。他望着挂在树梢上的流云,吹奏出悠扬、婉转的笛声。但在远处的绿荫里,再次传来一只小斑鸠似有满腹委屈的鸣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道房渐渐觉得,他的木笛声里包容了这条峡谷给他的全部感觉,包括这只神秘的小斑鸠和它的不能破解的鸣叫声。他说不明白自己是在吹奏什么曲子,但他却早已使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感动。他觉得不是自己在吹奏木笛,而是木笛在向他倾诉这峡谷中尚未被他认知、而首先由他的心灵感应着的宁静、忧伤和躁动。
一曲未了,寂静的山谷里忽地传来一声沉重而浑浊的叹息:“呜哦,疼啊!”叹息声中似有无尽的怨恨和悲伤,在峡谷的上空久久回荡。山风突然安静下来,树叶儿不再飒飒作响,鸟儿和昆虫也都停止了鸣唱。接着,在绿色峡谷的各个角落,树梢都在不安地摇动,同样的叹息在四处回应着:“呜哦,疼啊!”……
木笛所能感应到的不安和躁动也随之更强烈了。
夏季是黑熊们一年一度恋爱和哺育幼熊的季节,也是黑熊们最容易发生不安和躁动的季节。平时要在独身生活中享受自由与孤独的黑熊们,在这个季节里却会点燃起火一样的情欲,寻找和追求情侣。在前一年的恋爱季节里,身形壮硕、肢体健全的“傻老黑”与一只年轻乖巧的母熊一见钟情,性急而颇为能干地就着一个倾斜的坡坎儿,播下了爱情的种子,接着便惨遭陷阱的暗算而中断了浪漫情事。当它挣脱了恶僧的牢笼变成了“瘸老黑”并终于恢复了健康以后,才得知它的爱侣经历了八个月艰难的孕育,给它生下了两只小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