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等不及了,急将皇上与董爵领进客厅,上了茶水,又跑到禅房外面,将鸡毛掸子伸进窗口,在道房的脸上拂来拂去。道房仍未“出定”。他便在鸡毛掸子顶端竖起一根鸡毛,用手指搓成捻子,捅进道房的鼻孔,让道房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喷嚔而霍然醒来。小六子掩嘴大笑。道房正要发火,小六子急忙压住嗓门说:“皇上驾到,在客厅里等着大禅师‘出定’呢!”说着,转身要走,不料跋陀已受惊“出定”,忽喊叫:“小六子休走!”小六子说:“哎呀,大禅师终于回来了!”跋陀问:“太子恂怎么样了?”小六子说:“你们还得堵住一个耳朵眼儿我才能说!”跋陀和道房都伸出一根指头照堵不误,小六子手搭遮嘴罩,小声说:“把太子抓回来了!皇上掂着一根木棍,叫弟弟元禧陪着他,按家法说事儿,兄弟俩轮流打太子屁股,打了一百大板。太子肥胖,屁股耐打,却也痛得他杀猪般叫唤!直到皇帝来看禅师时,太子还撅着屁股不能翻身呢!”跋陀叹息说:“唉嗨,皇上也有皇上家中的难处啊!”
在客厅里,孝文帝与董爵正在“静寺图”上指指点点,小六子匆匆跑进来报告:“大禅师来了!”跋陀进了客厅并不跪拜,只是双手合十,像背书一样说:“不知皇上驾到,老僧有失远迎,乞皇上赎罪!”孝文帝说:“大禅师何罪之有,怎也讲起这些俗套来了!”他搀扶跋陀落座,说:“我自己家中出了一点小乱子,费我一些时日,让大禅师久等了,敬请见谅!”跋陀说:“折煞了老僧!”孝文帝从头到脚打量了跋陀一番,又问:“大禅师旅途平安否?”跋陀说:“千里跋涉,一路顺风。只是到了洛阳这胡桃宫中,有一只小蚊子前来捣乱。”孝文帝问:“你说什么来捣乱?”跋陀说:“蚊子!”他张开胳膊学蚊子振翅的样子,“嗡嗡叫的蚊子!”孝文帝问:“蚊子怎么样了?”跋陀说:“那天我正在坐禅,有一只花脚蚊子‘嗡嗡’叫着飞过来,看我浑身上下肉老皮厚,就落在我脚心那一小块皮薄肉嫩的地方狠狠地叮起来,叮得我奇痒难忍,哪里还有心思做功课?我正要狠狠拍它一巴掌,却想起蚊子也是打不得的,不可开此杀戒,只好忍着。好则老僧还有的是血,让它随便吸吮就是了。”小六子颇不以为然地说:“你叫道房赶走它呀!”跋陀说:“那就更糟了!……”道房抢先替师父说:“我赶走了蚊子,看见师父脚心叫蚊子叮起一个红包,慌忙给师父挠脚心。我一挠,师父就笑;我用力快挠,师父就歪在蒲团上打着滚儿地笑……”皇上与董爵听了,也大笑不止。跋陀露出一脸的惶恐,辩白说:“脚心怕痒痒,是挠不得的呀!皇上不信?就让小六子给你挠几下。”小六子挽袖子、伸指头跃跃欲试,皇上急忙躲闪说:“小六子不可轻狂!请问大禅师,这只蚊子,朕该怎样拿它治罪?”跋陀说:“哎呀!这蚊子是没有罪的,胡桃宫本来就不是我住的地方,它叮我一下是给我提个醒儿。我眼下正要启禀圣上,老僧心向天然,性喜幽居,决意避开蚊子,托身山林,去嵩山找一小寺安身,请皇上恩准。”
孝文帝并不回话,只是向董爵示意,董爵便展开“静寺”图,小六子随即把它挂在墙上。孝文帝说:“这位是工部将作大匠董爵,朕特地要他绘制了这张‘静寺图’,又急令沙门都惠深请大禅师入宫过目,如蒙不弃,就立即照此图建寺,以后就在静寺安身如何?”跋陀看了“静寺”图,自言自语说:“非此寺。”小六子抢白说:“你刚才还说,此寺甚好呢!”跋陀说:“甚好者为我禅中寺,非画中寺。”孝文帝问道:“何为禅中寺?”跋陀说:“老僧坐禅入定后望见一座寺院,上有青山环绕,下有绿林庇护,天地间一片葱绿,甚合我意!”孝文帝说:“怪不得大禅师的‘火光定’又变成了‘绿光定’!”道房说:“弟子在师父的‘绿光定’中,也看到了此寺。”孝文帝问:“请问这座寺院的名字?”跋陀说:“山门上是悬着匾额的……”道房插嘴说:“可我正要看匾额上的寺名,就有一根不怀好意的鸡毛捅入我的鼻子,叫我猛地打了个特大的喷嚏,我就受惊出了禅境,没能看清寺院的名字。”皇上和董爵都怅惘不已,侍立一旁的小六子却捂着嘴笑。跋陀说:“我倒是隐约看见匾额上的寺名,好像是‘青竹寺’。让我和道房去嵩山寻访此寺好了。”孝文帝说:“嵩岳山区方圆数百里,你到何处寻访?”跋陀说:“遇事随缘而行,不可得亦可得之。”
孝文帝沉闷良久,又含笑说:“大禅师知否?洛阳是华夏数朝国都,为禅师建静寺于洛都,可集天地之灵气、纳万物之精华啊!”又暗向董爵使了眼色,问道:“董爵爱卿,这张‘静寺图’是按照哪一座佛寺的建制?”
董爵说:“回禀皇上,是按照华夏最早的佛寺——白马寺的建制。”
“白马寺建在何处?”
“就在陛下今日建都之地,洛阳西郊。”
“白马寺为谁所建?”
“为迦叶摩腾和竺法兰所建,这两位也是来自天竺国的高僧。”
“好啊!”孝文帝说,“东汉明帝为天竺高僧建白马寺于前,朕为天竺大禅师建静寺于后,人各有缘,寺各有主,就这样定了吧!”
“洛都是繁华喧闹之地,非译经修行之所。”跋陀固执地跟皇上争论起来,“皇上,我要翻译经书的计划已经耽搁不起了!我还有一颗极易躁动、需要严加管教的心,务请皇上助我,将它安置到一个远离闹市的地方才好呀!”
孝文帝依旧坚持着他的微笑:“都城虽为繁华之地,却不乏幽静之所,请大禅师在洛阳找到合意的地方,再让董爵大匠建静寺好了。”孝文帝毋庸置疑地站起身来,“大禅师,平城那边还留下了一些麻烦,恕我不得不告辞了!”
皇上快步出了客厅,跋陀才迷瞪过来:“哦,送皇上!”
董爵留话说:“皇上要我把‘静寺图’留在这里,请大禅师阅示。”
跋陀向“静寺图”瞥了一眼,说:“谢董爵大匠!”
小六子追随孝文帝出了胡桃宫,又转回头,向跋陀和道房做了一个鬼脸儿。
但是,跋陀已经拿定了进山的主意。那天,师徒二人只在上半夜睡了一小觉。凌晨寅时,跋陀即起而作画,要把一幅画留给皇上。
道房最喜欢随侍师父作画,师父作画时也少不了道房随侍身边。他绘画所用颜料,都是道房按照他的叮嘱,用特别的方法,取之于自然界的植物,是一般常用的植物质的颜色,被后来的画家所袭用,并被称之为“取之于天地、受之于雨露”的“草色”;而取之于矿物质的颜料如远古的壁画,则称之为“石色”。比如,跋陀绘画使用的红色,分为大红、二红、紫红、胭脂红等,大红采自野生的茜草,要在每节草梗上生出五片叶子、红花盛开如火的时节,取其根,挤其液,熬制成膏,随时备用;二红采自红蓝花,又名红花,是球形花,必须在日出前花瓣含满露水时采花,把花瓣捣碎成泥,用绢帛绞出花汁,阴干,捏成饼形,用时以温水泡开,兑胶使用;胭脂红则是用茜草、红蓝花和紫梗草的汁液,按照一定的比例混合兑胶,制成胭脂饼,所兑胶质也要取自天然植物,是在桃树上钻孔,流出含胶的汁液,还要用天然的竹筒承接。再比如,跋陀所用的花青色来自一种名字叫“蓝”的植物,是那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蓝,要求茎高三尺,茎尖开穗样红色小花,带红色花萼,上承阳光雨露、下接地气水脉,采其椭圆形绿叶,喷水、发酵、揉搓而得其膏。再再比如,跋陀绘画使用的绿色必须采自槐花,用未开的槐花蕊制成嫩绿色,用已开的槐花制成黄绿色,无论是未开的花蕊或是盛开的槐花,都要用沸水稍加浸泡,再用绢帛绞出汁液,或现绞现用,或捏饼阴干后备用。跋陀说,来自天然植物的颜色都是高贵、洁净、本真的颜色,所以,从采花、取叶到浸水绞汁,都不让男儿插手,要请未满十六周岁、皮肤白净、模样端庄、心性天然的村姑动手。再再再比如,跋陀绘画所用的黑色也要取自天然,要用松枝烧在农家灶房锅底上的松烟黑。
这次,在上半夜小睡以前,道房已经为师父准备好了画具、画绢和各种颜料。此刻,在明亮的灯光下,跋陀巍巍然伫立于书案之前,闭目凝神,物我两忘,少顷,开目如电,举笔如椽,以横扫落叶之势数挥而就:崇山、密林、飞鸟、小寺与三两僧人跃然绢上,上书“青竹寺”和红娃儿的四句偈语,遂让道房将此画挂起来,压在“静寺图”上。
“将此画留给皇上,我们就可以上路了。”跋陀说罢,又背剪着双手踱了一个圆圈,见道房正在收起画具,忽地想起了什么,又说:“道房且慢,在洛阳,我还欠下一笔‘风流债’呢!”道房说:“哪里有什么‘风流债’?”跋陀说:“‘醉花居’啊!”道房说:“我和师父都被人家关起来问罪,眼看着就要把袈裟讹走了,还要用棍子打屁股,那算什么‘风流债’?”跋陀说:“可那些女孩儿是没有过错的呀,是惹人爱怜的呀,是不能轻易忘怀的呀!你还有所不知……”道房问:“师父怎么了?”跋陀露出羞怯的样子,结结巴巴地说:“我还亲眼目睹了……四个美丽女孩儿的……这个这个……”道房说:“这个这个什么?师父怎的结巴了?”跋陀小心翼翼地伸出四根手指,“我还看到了四个女孩儿的裸身呀!”道房问:“什么是裸身?”跋陀说:“裸身就是没穿衣服的意思。”道房说:“哎呀,她们就那样光不溜秋儿地叫你看哪?”跋陀说:“什么‘光不溜秋儿的’?那是一种不加修饰的美丽、一种天然率真的美丽、一种令人心慌的美丽,或者说,是一种令人敬畏、不可抗拒的美丽呀!”道房说:“哎呀佛祖,怎会有这么多的美丽?”跋陀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可她们并没有强迫我做任何事情,她们为什么不强迫我做点儿什么事情呢?她们可强迫你了吗?”道房也遗憾地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呀!”跋陀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唉,她们……她们啊!”道房说:“哎呀,师父真的动心了!”跋陀说:“是呀是呀,特别是对一位长着一粒美人痣的女子,那是一位目如春水、面容俏丽的女子……”他又自命清高地高昂起脑袋,“可是,我毕竟管住了我的心。”道房说:“不可以不管它吗?”跋陀说:“不可,男人的意志是最容易从这里瓦解的呀!”道房说:“那么,师父打算怎样还这笔‘风流债’呢?”跋陀说:“我要给女孩儿们画一幅画儿,自从见到她们,我一闭眼,就会看到一幅画儿;坐禅时,也会看到这幅画儿;眼下……”他痴痴地望着前方,“我又看见了这幅画儿……”
这幅画儿就是《醉桃图》。多年后,老年的道房回忆说,师父画《醉桃图》的时候,变得出奇的年轻,脸颊上露出迷醉的微笑和桃花的红晕。当他把丰满而含汁欲滴的性感大桃一挥而就的时候,道房呼救说:“师父救我,我管不住我的心了!”师父说:“善哉道房,你暂时不要管它,让它纵情地狂跳几下吧!”道房问:“这就是那种不可抗拒的美丽吗?”师父说:“这是人类都不可抗拒的啊!可我们必须抗拒,谁叫我们以苦为乐、以风流情事为耻呢?”道房说:“师父,我想哭!”跋陀说:“你哭吧,但不可出声!……”
那天天刚亮,道房跟师父上路以前,特意把《醉桃图》卷进一个羊皮筒里,委托胡桃宫的老花匠在他们走后交给小六子,还特意叮嘱说,务请小六子亲自将此画送到“醉花居”四姐妹手中。老花匠不敢怠慢,没等他们上路,就一溜小跑,向小六子送去了此画,还带去了他们就要离宫而去的消息。小六子觉得这消息非同小可,急忙向皇上禀报。跋陀和道房刚出宫殿,葵花鹦鹉就大声喊叫起来:“皇上驾到,皇上驾到!”
孝文帝身着战袍,骑青骢马,由武将簇拥着,向胡桃宫疾驰而来。
跋陀和道房都呆住了。
孝文帝勒马站定,来不及下马,就急切问道:“大禅师果真要走了吗?”
跋陀合十而拜说:“启禀皇上,老僧该上路了。”
“大禅师你看,我也要即刻上路了呀!”孝文帝翻身下马,说,“大禅师大概不会想到,皇上也有皇上的烦恼!鲜卑族老臣穆泰、拓跋丕等人,勾结太子恂谋反不成,又在平城起兵作乱。我必须驰兵千里,平叛伐逆,不知又有多少颗人头就要落地!还有南边的强敌,乘我迁都未稳,犯我疆土,平叛后,还必得南下伐敌。诚如孟子所言:‘争地一战,杀人盈野;争城一战,杀人盈城。’我这战袍之上,早已是血迹斑斑了!夜阑人静时,常见冤魂厉鬼舞于殿上,又闻鬼哭狼嚎响彻荒冢。本欲罢兵息戈,施仁仗义而治天下,怎奈百万甲兵已箭在弦上,社稷安危系于一身;欲退无路,欲罢不能。我之所以苦心挽留禅师于洛都,为的是身靠菩提,赎我罪孽;皈依佛门,超度来生。大禅师啊,请您屈尊宫中,成全我一片苦心,请佛祖拯救我有罪的灵魂吧!”
跋陀和道房怆然相对,差一点儿动摇了离去的决心。跋陀痴痴地呆了半晌,又振作精神说:“聆听皇上这一番披肝沥胆的教谕,山河也会为之动容的呀!可老僧生性木讷,心喜幽静,深恐京都之内多生浑浊之气,惧听关山之间传来兵戈之声。容我托身山林,解脱尘世烦扰,定当晨钟暮鼓,祈祷佛祖甘霖。让老僧在深山密林中,为圣上祈福吧!”说罢,含泪拱手而拜,“陛下,老僧上路了!”
鹦鹉也懂事似的收拢了花冠,凄然说:“老僧上路了!”
孝文帝见跋陀已无回头之意,向鹦鹉说:“送大禅师一路顺风!”
鹦鹉竟哽咽无语,伸了伸脖子才说出话来:“大禅师一路顺风!”
跋陀停了脚步,心有所动地望着鹦鹉:“葵花,多谢你啦!你总是在笼子里发出甜甜的声音讨人喜欢,可你是否想起过生你养你的山林,是否也曾感觉到笼中岁月的凄苦啊?”
鹦鹉说起了刚学会的新词儿:“不假,我是个小傻瓜!”
孝文帝怦然心动,毅然打开鸟笼说:“小可怜儿的,你也回归山林去吧!”
跋陀感动地躬身而拜:“谢皇上!”
鹦鹉扑扇着翅膀说:“谢皇上!”
孝文帝说:“错,谢大禅师!”
鹦鹉说:“不假,谢大禅师!”
笼门洞开,鹦鹉却踟蹰不前。跋陀鼓励说:“飞呀,葵花,你得到了皇上的恩准,快快飞呀!”鹦鹉遂振翅飞去,飞至半空,又翩然返回,竖起头顶的花冠,像老花匠那样笑着咳嗽着:“哈哈哈哈,咔咔!”又折身飞向蓝天,融入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