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陀在胡桃宫落脚后,急等着皇上召见,小六子却惶惶跑来,绷着脸说:“皇上说了,大禅师连日劳顿,请安心歇息;皇上还叫道房听着,你要尽心尽力服侍师父,不要忘了,每晚都要备好不凉不烫的洗脚水,给师父泡泡脚丫子。”道房受宠若惊说:“嘿呀,皇上还为我这个小和尚给老和尚洗脚丫子下了圣旨呢!”跋陀一听却急了,说:“六子,我用不着歇息,也用不着泡我的脚丫子,你眼下就领着我去叩见皇上,问皇上为何事宣我进宫。若无急办之事,就叫我和道房进山找寻小寺去吧,别让我坐在这里傻等!”鹦鹉在笼中点头说:“去吧去吧!”小六子瞪了鹦鹉一眼,训诫说:“你又想添乱不是?要不是我教你说好话巴结,皇后娘娘差一点儿就宰了你,你会不会长点儿记性!”鹦鹉用洛阳话说:“不假不假,哈哈!”
小六子避开鹦鹉,急忙领着跋陀、道房进了客厅。刚掩上门,跋陀就来了倔脾气,梗着脖子说:“六子,我在这客厅里坐不住,我眼下就去拜见皇上,向皇上告辞。”说着,就要夺门而出。小六子慌忙拦住:“大禅师,我给您老人家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没见着皇上呢!”道房说:“你不是说,皇上要我给师父泡泡脚丫子吗?”小六子说:“怪我假传圣旨该打嘴巴行不行?我原本是怕大禅师生气,这下反倒惹你们生气了!”跋陀忙问:“皇上怎么样了?”小六子说:“皇上的事,奴才是不敢多言的。”道房板下脸来:“看看,你把我和师父都当成多嘴鹦鹉了不是!”小六子吞吞吐吐说:“宫中出大事了!……”跋陀问:“什么大事?”小六子说:“你们各自要塞住一只耳朵我才能说,不要让它漏气。”跋陀和道房都郑重其事地用手指塞住一只耳朵,小六子才说:“太子恂与留在平城的一些老臣,一直反对把国都迁到洛阳。今日天不亮,把守北门的御林军向皇上报告,太子恂带着几个心腹,骑马强行出城,直奔平城去了。皇上一听,料定太子回平城要领头闹事,就骑上他的青骢马,追赶太子去了,哪里还顾得上会见大禅师!”
跋陀惊诧不已说:“怪我错怪了皇上,也错怪了你小六子!可是这鹦鹉怎的惹下了杀身之祸?”小六子说:“这鹦鹉笼原是挂在后宫的,一日,皇帝去后宫时,它正扑棱着翅膀用鲜卑话喊叫:‘咋的啦?咋的啦?改了祖宗衣,又改祖宗语?’这原是皇后不愿随皇上穿汉服、说洛阳话,暗地里发的牢骚。这鹦鹉学舌学得像,一听就是皇后娘娘的腔调。好脾气的皇上也气得咬牙。皇后娘娘知道了,向鹦鹉发怒说:‘你是谁派来的奸细,向皇上告我,杀了算了?’鹦鹉却浑然不觉大难之临头,扑闪一下翅膀,唱歌儿一般接话:‘娘娘万福,娘娘吉祥,娘娘聪明又漂亮!’皇后娘娘又忍不住嗔笑说:‘小东西,死到临头,嘴儿还甜着呢!’又对我说:‘留它一条性命,倒也让皇上听听真话。’我怕它在后宫继续惹是生非,就把它送到这里,交给一位从平城把它带到洛阳来的老花匠照看。这里是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就叫它在这里学学外国话,说不定以后也能当上四品的‘万国通’呢!”
跋陀着急地问:“别说鹦鹉了,赶紧说皇上又怎么样了?”
“皇上是极能忍耐的呀!”小六子说,“连我们在皇帝身边打杂的都知道,平城偏僻、闭塞,皇上要统领偌大一片中原,帝都当然应该放在位置适中、更有底气的洛阳。那些老臣在平城都有了聚敛百年的财产,那里有了他们的富贵窝子,故而反对迁都。皇后和太子也都跟着嚷嚷。我眼看皇上终日没有笑脸儿,好些日子不与皇后同出同寝了。皇后脾气也特别刚强,思乡心切,照旧给嫔妃们讲鲜卑语,穿鲜卑小领窄袖短筒衣。太子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也火上加油,喊叫说洛阳天气太热,不如平城凉爽,闹着要回平城,不听皇上的!文武百官都在嘁嘁喳喳,有的为皇上发愁,有的看皇上的笑话,有的在互相咬耳朵,说宫中有杀气,有血光之灾!……”
跋陀又急忙塞住另一只耳朵:“哎呀,我不听了,我不听了,我的心乱了!”
葵花鹦鹉却不知宫中出了乱子。那天整个上午,它都由于跋陀和道房的到来而亢奋地竖起头顶的花冠,炫耀它高超的口技,复制各种奇妙的声音:鸡叫声、马嘶声、羊的咩咩声,特别精彩的是驴叫声:“喯儿——哈,喯儿——哈。”接着是“嗵嗵”的蹬蹄声,还“噗噗”地喷了两个响鼻儿。跋陀和道房都被它的天才口技所折服,忘了一时的烦恼。接着,又听到一连串“吐噜噜、吐噜噜——嗵”的声音,跋陀和道房都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声音。老花匠好心翻译说:“这是中原的农人在井上放辘轳、水桶落入井中的声音。从平城来洛阳到了黄河边时,我带着葵花在一个村庄里过夜,一早醒来,挂在屋檐下的葵花,便把那个村庄的声音记下来,时时学给人听。”正说着,鹦鹉又催叫道:“上船了,上船了!”接着是“吱呀吱呀”的摇橹声、孩童的嬉闹声、大人的呵斥声、水鸟的鸣叫声,突地冒出一个男人的喊叫声:“帽子,我的帽子!”花匠解释说:“这个人的帽子叫风刮到黄河里了。”鹦鹉又用洛阳话说:“瞧瞧,乱套了,乱套了!”
鹦鹉精彩而独特的表演,没能解脱老跋陀内心的苦恼。午后,他觉得又到了必须坐禅净心的时候,却有十多只喜鹊翩然飞来,落在挂着鹦鹉笼的梧桐树上,包围着葵花鹦鹉,像一群小娘儿们的午间聚会,开始了热闹的嘁嘁喳喳。鹦鹉活蹦乱跳着,张开了美丽的花冠,用它现学现卖的洛阳喜鹊的语言,加入了这场热烈友好的谈话。道房生怕喜鹊和鹦鹉的叫嚷会打扰师父的宁静,就拿起师父的禅杖去驱赶喜鹊,当即被师父制止了。师父露出无限神往的样子,侧耳倾听着鸟儿们的对话,问道:“道房,你能听懂洛阳的鸟语吗?”道房说:“我还听不懂,葵花鹦鹉也不能完全听懂,洛阳喜鹊说啥它说啥,只知其音,不解其意,却学得像模像样,惹得洛阳喜鹊们前仰后合地嘎嘎大笑呢!可这群喜鹊中也有两只是从塞外飞来的,能说平城和洛阳两地的鹊语,它俩就当了葵花的翻译,我也跟着听翻译,煞是有趣!”跋陀说:“不要惊扰鸟儿们,听它们说些什么,随时讲给我听。”
道房便当了喜鹊和鹦鹉的同步翻译。在一片嘁嘁喳喳的鸟鸣声中,道房翻译说:“喜鹊们问鹦鹉,你饿吗?鹦鹉说,我不曾挨饿,有个好老头按时喂我粟米。喜鹊问,你渴吗?鹦鹉说,我也不曾受渴,那个好老头也按时喂我水喝。喜鹊们说,你的主人待你真好啊,他不仅让你吃得饱、喝得足,还用檀香木为你雕刻了这座精美的宫殿呢,怪不得你笑口常开,没有烦恼呢!鹦鹉说,是吗?是吗?难道你们看不到我的烦恼吗?喜鹊们说,我们能看到你有金黄的花冠、雪白的羽毛、黑得像乌金一样的尖喙和利爪,还有一对多么强健的翅膀啊!……”跋陀望见,鹦鹉高昂着脑袋,骄傲地扑闪着翅膀,可它很快就颓丧地垂下了脑袋,翅膀也收了起来。道房翻译说:“喜鹊们问,葵花,你怎么了?鹦鹉说,我有强健的翅膀却不能飞翔,我有美丽的花冠却不能向丛林和天空开放,主人为我准备的笼子的确是精致华丽的,但华丽的牢房或是粗糙的牢房都是牢房啊!我多么想飞出牢房,到山中有猴子和松鼠嬉耍的地方、有喜鹊有孔雀也有乌鸦和百鸟鸣唱的地方、有溪水和泉水叮咚作响的地方、有杜梨和山杏挂满枝头的地方,我宁愿得到没人喂养也就不会有人管束的自由,也不愿被关在精美的牢笼里享用玉食琼浆。”
跋陀感叹说:“道房,我们眼下住的胡桃宫是不是‘精美的牢房’啊?”道房说:“师父慢说牢房,喜鹊又在称赞鹦鹉呢,呀呀,你真是一位真诚的演说家,哇哇,你说出了你深藏心底的烦恼和梦想,可我们怎么帮助你呢?如果我们不能帮助你打开牢笼,那么,你能不能得到一个厮守终生的伴侣?鹦鹉说,我曾经有过一个亲密的伴侣,在很早很早以前,我拥有它,它拥有我,在热带的棕榈林里。后来,有个心肠不好的人用弹弓击碎了它的心脏,我却飞进了猎人暗设的罗网。它永远离开了我,而我变成了天竺国王子送给震旦帝国皇帝的礼物,永远离开了遥远的家乡。”顿时,喜鹊们嘁嘁喳喳地叫嚷着,飞落在鹦鹉笼上和笼旁的树枝上。“喜鹊们说,请你不要难过,我们都是你真诚的朋友。那只头朝下趴在笼子上的小喜鹊,是一个小男生,他说,葵花,如果你不嫌弃我有一身黑白相间的羽毛,那么,我要鼓起勇气说,我真的好喜欢你,我的心好痛好痛噢!葵花说,呀,羞死了,羞死了!”这时,老花匠跑到梧桐树下,挥舞着双手喊叫:“啊——哧!”喜鹊们一哄而散,却又在半空中集合队形,丢下话来:“葵花,明天我们还来看你!”
笼中的葵花收拢了头顶的花冠,望着远去的喜鹊发呆。老跋陀望着笼中的鹦鹉发呆。道房暗地里审视着师父。老跋陀缓步走到梧桐树旁,想给鹦鹉说几句宽慰的话。“笼中居士啊!”跋陀用天竺语说,“哦,我不该送给你这个名字,为了表示我对你的祝福,我称你‘山中居士’如何?”鹦鹉重新竖起花冠,用洛阳话说:“不赖不赖!”老花匠解释说:“这就是跟洛阳乡下送花人学说的话了。”鹦鹉说:“那不假,乱套了!”
八、“绿光定”
在喜鹊与鹦鹉聚会以后,跋陀坐禅时出现了奇特的“绿光定”现象。过去出现“火光定”的火光变成了浓郁、透亮的绿光。跋陀盘腿端坐在绿色的光晕中,面带童子般天真的微笑,神态端庄而安详。首先发现这一奇特现象的当然是道房。他也在师父身边坐禅,渐渐入定,忽觉凉风习习,带来了沁人心脾的清新空气,空气中浮动着泡桐花的幽香,布谷鸟的叫声若隐若现地随风飘荡。道房也被绿色的光晕包围着,沉入绿色的禅境。
恰在这时,孝文帝元宏偕工部大匠董爵,经九曲回廊,向胡桃宫快步走来。小六子提前迎候在宫殿门外,不知向鹦鹉暗使了什么法术,鹦鹉立即欢腾雀跃地扇动翅膀,竖起花冠,用洛阳官话喊叫:“皇上驾到,皇上驾到!”孝文帝高兴地说:“小东西,你不是怪朕‘改了祖宗衣,又改祖宗语’吗,怎的也说起纯正的洛阳话来了?”鹦鹉说:“改了改了,娘娘改了!”孝文帝说:“娘娘哪里改了?我看又是小六子教你学舌了!”小六子连忙躬身说:“奴才不敢,是灵禽鹦鹉口吐真言!”孝文帝来到鹦鹉笼前,引逗鹦鹉说:“爱卿,朕借你吉言,赐你粟米一斗,如何?”小六子向鹦鹉递手势、送口型,鹦鹉又用唱歌儿般的嗓门说道:“谢皇上!”孝文帝忍不住酣畅大笑,举步欲入胡桃宫。小六子慌忙进言:“皇上暂请留步,大禅师正在‘入定’呢,让我去叫醒了他。”孝文帝说:“不要莽撞,大禅师做功课岂可打扰?我们暂且在这里等候大禅师出定吧。董爵爱卿,你画的‘静寺’图样,朕要先睹为快了。”
工部大匠董爵是管理建筑的最高长官。他展开画在绢上的“静寺”图样,执在手中说:“请圣上御览!”孝文帝环顾左右,宫门外、回廊上找不到落座的地方。小六子急忙跪下,匍匐作条凳状,手指脊背说:“委屈皇上,就坐在奴才背上好了!”孝文帝悲悯地望着小六子,说:“小六子,你才十六岁啊,就学会这样委屈自己了吗?快快起来!”鹦鹉也模仿皇上的声音:“你才十六岁啊,快快起来!”小六子谢过了皇上,又向鹦鹉撇了撇嘴,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见董爵正给皇上讲解“静寺”图样,便蹑手蹑脚地向胡桃宫禅房走去。
禅房里绿意葱茏,跋陀仍在禅境中“坐定”。小六子隔窗望去,只见禅房内升腾起葱绿色的亮光,便吃了一惊,急忙跑回来禀报皇上。皇上和董爵也跟随小六子来到窗口观看,只见绿色的雾霭如清澄的潮水漫溢过来,带来了大森林里的凉爽空气和野花的芳香。沉浸在禅境中的跋陀与道房虽然盘坐不动,却能听见他们跋涉山道的喘息声、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溪水流淌的淙淙声,甚至可以隐约听到昆虫的鸣叫声。跋陀和道房的心神已经离开躯体远去,走进一片绿色的林海。他们攀荆藤,登山崖,望脚下,洁白的云缕如献给佛祖的哈达缭绕在林海上空;但见密林深处藏着一座寺院,红墙翠瓦,若隐若现。跋陀忽喊叫:“道房,此寺甚好!”把皇上和董爵都吓了一跳。跋陀却仍未“出定”,盘腿端坐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