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说:“洛水边有一座寺院,寺院里有一位方丈。一日,方丈对和尚们说,刘员外老来得子,他一妻四妾,还有一群丫鬟仆女,明天来我寺做佛事祈福。做佛事时,我要在你们每个人的小腹上绑一面小鼓。和尚们纷纷说,怎的要绑一面小鼓?方丈说,这叫‘腹鼓’,到明天你们就知道了,要在‘腹鼓’上听德行呢!我是一寺之主,更应做出表率,小腹上也要绑上‘腹鼓’,还要比你们的大一号呢!次日,刘家内眷乘轿子来到寺院,一个个如花似玉,胜过仙女下凡;丫鬟仆女也都描眉画眼,一个个花枝招展。和尚们的眼珠都膏了油似的跟着她们骨碌碌地打转,一个个竟看呆了。做佛事本不用鼓,只用钟、铃、磬、梆、铛子、铙钹、香板、木鱼等法器。哪知佛乐开奏后,偏有鼓声从裤裆里出来捣乱,这边‘咚’的一声,那边‘砰’的一响,此起彼伏,乱敲一气。唯有老方丈稳坐不动,裤裆里始终未闻鼓声。佛事毕,和尚们羞惭不已,都说还是师父道行高深、功德圆满,要跟着师父好好修行才是。不料,员外家的内眷刚刚起轿离去,师父就喊叫起来,快来救我,我的鼓槌把鼓皮戳透,别在鼓中了,快帮我拔出来呀!”
嬷嬷话刚落音,便引起众女子一片哄笑。只有老跋陀听了故事而不得要领,仍像老树根雕刻的大罗汉似的没有反应。道房倒是涨红了脸儿,紧夹着两条腿,站在跋陀身边死守着营盘。嬷嬷冷不丁儿地问道:“大禅师,怎的看不见你的鼓槌?”
跋陀说:“我还没弄清楚是什么鼓呢!”
嬷嬷说:“你想敲什么鼓?”
跋陀露出一脸的茫然说:“做法事的鼓中有羯鼓、鱼鼓、云鼓、摇鼓、金鼓、石鼓、悬鼓之分;依其用途可分为用斋时的斋鼓、洗浴时的浴鼓、诵经时的经鼓,等等。今日之寺院,常建钟鼓楼,每于晨昏击钟敲鼓,称为‘晨钟暮鼓’,以警策僧人刻苦修行,慎勿放纵。却不知,大居士所言‘腹鼓’为何等法器,应与何种鼓槌相配?”
众女子嬉笑不语。
嬷嬷转而问道房:“小师父,你的鼓槌怎么样了?”
道房支支吾吾地望着师父。
跋陀说:“你也有了鼓槌吗?那就照实说,勿妄言。”
道房羞红了脸说:“它正在发脾气呀!”
“怎的发脾气?”
“它极想敲鼓!”
嬷嬷拍巴掌说:“好呀,想敲鼓才是好鼓槌!”
女子们浪笑着围上去,扭腰摇臀说:“好哥哥,俺的鼓任你敲就是!”
跋陀对天长叹:“佛祖啊,我终于想明白了!身边都是鼓呀,叫道房如何是好?”
道房说:“师父莫忧!是我的鼓槌想敲鼓,不是我想敲鼓。我要管好鼓槌,不让它敲就是了。”
“善哉道房!”跋陀感叹道,“言我所未能言,互勉!”
“大禅师,我倒是有些纳闷。”嬷嬷冷言说,“你们师徒二人都是极正经的出家人,情愿叫清规戒律管着的,那么,大黑天的,留在俺风月楼里做甚?”
道房说:“只求一间小屋,让我们歇息一晚,就感激不尽了!”
嬷嬷吩咐小厮说:“你领小师父上楼,住哪个房间任他挑!”
道房大喜。小厮帮他挑着行李,他肩上照旧搭着褡裢,“噔噔”地上楼去了。
嬷嬷望见众女子勾肩搭背地站着发呆,顿脚叫道:“鼓们,你们还愣个啥,快找各自的鼓槌去呀!”
四、美裸女
眼看着众女子哄然散去,跋陀终于放下心来,合掌对嬷嬷说:“多谢大施主好意接待,也请歇息去吧!”嬷嬷笑道:“我哪里算得上大施主?可我敬佛之心倒是有的。大禅师长途跋涉,一路辛苦,浴池里已注满豆蔻之汤,请大禅师沐浴解乏。等小师父选好了房间,也请他下楼沐浴。可我还要问一声,大禅师要不要推拿?”跋陀问:“请问什么是推拿?”嬷嬷说:“这是洗浴时必做的功课。有极体贴的妞儿,用她们柔中带刚的手指,在客官浑身上下的经络、穴位上揉、搓、按、摩,既可活血通络,又能舒筋壮阳……”跋陀说:“不必了,我先欠着功课,不用推,也不用拿了。”嬷嬷说:“俺方才在天街广场上听说,大禅师是人人仰慕的‘美佛陀’,想必更是俺女居士们朝思暮想的梦中人了!可俺要说句不客气的话,大禅师空有一副好容貌和好身躯,却比不上俺们洛阳的老方丈活得自在。他们常穿俗家衣,掩盖了僧人身份,隔不了十天半月,就来俺‘醉花居’还俗一回。还有朝廷命官,打扮成商人模样,也常来这里体恤民间疾苦。我问他们要不要推拿,他们就露出极正经的样子,说他们从来不喜欢叫女人推拿,可他们很喜欢推拿女人,说着,就在妞儿们身上推拿出了各种花样。”一阵浪笑后,嬷嬷又露出极体贴的模样,“大禅师,无论做何等情事,缘分自有天定,我看还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好!”
嬷嬷说着,兀自拍了几下巴掌,四个裸身女子应声而出,扭杨柳腰,挪莲花步,面带媚人的微笑,依次在跋陀面前站成一排。嬷嬷说:“这是‘醉花居’的四姊妹,人称洛阳黑、白、红、黄‘四牡丹’,沐浴、推拿,找得准穴位;琴、棋、书、画,上得了厅堂。如今兵荒马乱,‘四牡丹’原是深藏不出的,听说大禅师来了,都争着出来侍候师父。依我说,你们四姐妹别争别抢,谁有侍奉大禅师的福气,就听大禅师一句话!”
老跋陀像是受到了巨大惊吓似的睁圆了眼睛。直到他的晚年,他依旧承认,那是他一生中仅有的这样一个时刻,佛祖让他猛然看到了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那是四个赤条条、白亮亮,如粉砌玉琢、如羊脂凝就的窈窕裸女,冰肌雪肤、细腰丰臀、明眸皓齿、乌发红唇。明眸闪烁,如火、如电、如星、如萤。每当他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的心总会震颤不已。他清晰地记得,四姐妹只披了若有若无的透明轻纱,有的从肩上斜披下来,虚掩着的桃形和柿形乳房,如一对对害羞而颤颤欲出的白鸽;有的把轻纱缠绕在髋部,松松地垂在脐下,袒露着丰腴的腹部平原,下方有旺长的野草;饱满的乳峰上面,有鲜嫩紫红的葡萄。啊啊,收获的季节到了!跋陀从头顶到脚跟的全部细胞都在喧哗、骚动,甚至可以听到汗毛孔里发出的喊叫。
嬷嬷怪样地笑着:“大禅师,你看哪个妞儿与你有缘?”
跋陀如同浸沉在神奇的幻觉里,没有回应。
嬷嬷急了:“大禅师,您倒是说句话!”
“啊,佛祖,竟有如此曼妙的天然造化!”跋陀置嬷嬷于不顾,仰首望天,自言自语:“你林中的鸟儿啊,回到林子里去吧!你水中的鱼儿啊,回到江河中去吧!你雨露滋养的花儿啊,回到大草原上去吧!你至真至美的女子啊,回到属于你的男人身边去吧,阿弥陀佛!”
嬷嬷听呆了,四姐妹也听呆了。
小白楼里出现了奇异的寂静。只有晚风“沙沙”地踅过来,掀动竹帘,撩起女子身上的轻纱,送来冰凉的抚摸和蛐蛐儿的惊叫。
嬷嬷忽地清醒过来,喊叫说:“你们就这样傻站着,不怕冷吗?”又抖了一下绸巾,扯着长嗓叫道,“陪大禅师入浴!”
四姐妹却在迟疑着。跋陀发自心灵的赞美好像让她们重新发现了自己,妖冶、狐媚的风情卖弄已荡然消失,她们的容颜和身姿里悄然出现了端庄的气质和含羞的美丽。当她们簇拥着跋陀向浴室走去的时候,眼睛里闪耀着绮丽而明澈的光亮,像是去进行一场庄严的宗教洗礼。
来到浴室门前的时候,老跋陀忽然感到了莫名的恐怖,他甚至觉得来到了悬崖边上,门里边就是万丈深渊。从邙山上刮来的凉风正从楼顶掠过,不远处传来了洛河的喧哗。他步履沉重地在浴室门前站住,大口地喘了片刻,像是终于拿定了一个主意,用不容拒绝的口气恳求说:“美丽而善心的女施主啊,前面就是无边的苦海,可那是我的选择;这人间应有的快活,也是我自愿放弃的啊!请看在佛祖的分儿上,你们就到此止步,让老僧独自完成孽海苦渡吧!待会儿,我的弟子会来侍奉我的。”他失去了向她们再看一眼的勇气,转身进了浴室。
关门时,他迟疑了一下,因为他在半尺宽的门缝中间,看到了一副俏丽而清纯的面容,好像努力要让他记住自己,也让自己将他记在心里似的,向他扑闪着杏形的眼睛;他甚至记住了她嘴角右边的一颗朱砂痣,给她的姣好、俏丽中增添了魅人的野性。但他没有与她对视的勇气,很快便关严了浴室的门,慌忙转身,把宽阔的后背抵在门后。但他多虑了,门外没有动静,没有试图推门而入的任何迹象,只有女子们压低了嗓门的窃窃私语,接着,便听到了簌簌远去的声音。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插上了门闩,把自己禁闭在浴室里。
热腾腾的水蒸气扑面而来,浴室里白茫茫的。在昏黄的壁灯下,跋陀看到了一个大约一丈五尺见方的石砌浴池、一个用铁环将柞木板箍起来的桶形浴缸、一张铺着锦缎被褥的香软大床。他必须遵守“不坐卧高垫大床”的清规,因而坐在大床旁边的一张小竹床上。他知道,他不仅需要洗去身上的污浊,还必须驱除心中的魔障。使他惊惧不已而且唯恐被人发现的是,在他看到四个裸身美女的第一个瞬间,他沉睡多年的“命根儿”就蓦然惊醒,勃然而起了;当他被她们簇拥着向浴室走来的时候,“命根儿”已经在宽大的裤裆上顶起了高高的帐篷。四姐妹发现了这个帐篷,曾瞬间恢复了不可自禁的野性,机敏而淘气的手指就你争我抢地伸进了帐篷。当跋陀毋庸置疑地请求“独自完成孽海苦渡”的时候,手指们都恋恋不舍地缩了回去。但他料定,是那个“美人痣”的手指在松开以前还恨恨地在“命根儿”上捏了一下,因为他同时从那双眼梢上挑的杏形眼睛里看到了恨恨的一瞥,好像由于没能完成一次野性的征服而感到不可言喻的失望。但她们毕竟是悄然离去了。跋陀明白无误地感觉到,在这些风尘女子的灵魂深处,没有失去接受尊重并去尊重别人的能力。
他决定在较小的桶形浴缸里完成一次难得的洗浴。他不愿跳进比浴缸大得多的浴池,是心疼那满满一池碧绿的正在蒸腾着热气的清水,唯恐因他一个人弄脏一池清水而犯下暴殄天物的罪过。他脱去外罩和贴身的僧衣僧裤,像剥葱一样把自己剥得一丝不挂,又发现“命根儿”依旧气度非凡地直挺着,就连忙跳进了浴缸。他记得自己离开天竺国的时候已年近半百,又沿着丝绸之路,在西域诸国云游多年,到达佛法兴隆的魏都平城以后,又经历了五六年无欲无求的修炼。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但他必须承认,野火一般的情欲已经在经历了漫长的冬眠以后猛然醒来,又在他壮硕的体内轰然升起而熊熊燃烧。他不曾想到,他刚刚来到洛阳,就会面临着“醉花居”以独特的方式对他进行的风情万种的考验。
他必须扼杀雄狮般猛然醒来的情欲,因为他把情欲视为能唤起人的各种欲望的“原欲”,是各种欲望的总闸,一旦放纵了“原欲”,各种欲望就会像洪水一样地破堤而出,并泛滥成灾。他正在极力忽略乃至忘记“命根儿”的存在,把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远离“命根儿”的地方。啊,好舒服的热水!他的感觉被他引导在水中荡漾。他好像还从来没有享用过这样一点一点地热透了全身、而且散发出异香的浸泡。他随后会被告知,那是用古传秘方上的薄荷、艾草和皂角粉炮制出来的“浴汤灵”。他在“浴汤灵”水中进行了充分的浸泡,而且在着力寻找婴儿和幼儿的感觉。他在婴幼儿身上看到过“茶壶嘴儿”的勃起,他认为那是一种没有欲望的勃起,只是表现着纯净而鲜活的生命力量。他便从这种想象中把自己变成了婴幼儿。当他的“命根儿”顽强地表现自己的时候,他必须学会排除其欲念,而保留其生猛模样。他甚至可以为此骄傲,因为他发现自己依旧具有鲜活而旺盛的生命力量。
他开始像一个玩水的老顽童,猛地憋一口气,把脑袋埋在热水中,在水下数够了十个数才把脑袋伸到水面上换气,如是者再三,接着就渐渐回到现实世界的存在中来,终于想起,早已到了道房应该出现的时候,却迟迟不见道房的出现。也许,按照洛阳的规矩,嬷嬷和小厮给道房准备了另外一间比较简陋的浴室。他认为这是道房没有及时到来的一个合理的原因,便在浴缸旁边找到一条丝瓜瓤子,自力更生地在前胸后背上搓洗起来。他只是到了必须清洗“命根儿”的时候才想起它的存在,感到它的确在自己忘记它的时候变得温柔起来,过于亢奋的生命力量已经回到了他的体内,被他储存起来。他兴致盎然地把自己搓洗了一遍,而且在浴缸上部和底部发现了进水、出水的闸口,还有一个用于浇花的喷水壶放在浴缸的旁边。他便换了新的“浴汤灵”水,把自己从污秽和欲念中清理出来,又很有创造性地举着浇花水壶从头顶喷洒下来,让自己享受了“醍醐灌顶”一般的“洛阳淋浴”。
应是坐禅净心的时候了。不能穿着污秽的衣服坐禅,而道房还没有拿来可以替换的干净衣服。他深知出现了“命根儿”问题以后,做坐禅净心的功课已经是迫不及待了。他开始在佛教的历史和典籍中寻找裸身坐禅的先例却没能找到。他必须在穿着污秽的衣服或是裸身坐禅这二者之间做出选择,他毅然选择了后者,同时决定在比较封闭的桶形浴缸里完成这次功课。他想象着在一个恰能容纳自己的大木桶里裸身打坐的样子,恰似一个剥了皮的芋头躲藏在一个大茶杯里那样的适得其所。他就光着身子,颇有一些幽默感地跳进了无水的浴缸。
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裸体了。他突然发现,他的皮肤依旧滑溜地紧绷着,他的肌肉也没有明显的年龄特征地结实着,他身体上的每一个关节还具有足够的灵活和柔韧,使他坐在没有蒲团的缸底上,还能自如地让两条腿互相绞绊着,按照完美的“双盘”姿态打坐。但当他“眼观鼻、鼻观心”开始“澄心静虑”的时候,却忽地觉得头皮在动,是的,他的头皮已经动了多时了,这不是一个好兆头,还有酸酸麻麻的感觉。但他渐渐远离了这些感觉,进入恍惚而悠远的禅境。
他的头上是“醉花居”小白楼的上层。道房跟着小厮上楼后,为了让师父看到洛阳的街头风景和远处形若卧牛的嵩山,特意挑了一个向南开窗、备有书桌、里外两间的套间,好让师父住里间,他住外间守护着师父。在房间里,他没有了继续把褡裢搭在肩上的理由,便把它取下来,挂在衣帽钩上,接着就进里间开窗通风,摸摸被褥的厚薄,看看地板平不平整,还为师父备好了画具。他从里间出来时,却看见小厮正鬼鬼祟祟地从他的褡裢里掏东西。他陡然止住脚步,收敛声息,眼看那厮掏出了折叠成方块形状的木棉袈裟,用身子护着,就要迈步出屋。道房猛地咳嗽了一声,却把脸偏到一旁,给他留着面子,只用眼角的余光看他。小厮便慌忙把袈裟托在手上,看了又看,说:“好漂亮、好精致的袈裟!我看天晚了,正要把它拿到楼下,给大禅师加衣呢!”道房收回袈裟说:“给师父加衣,是我做弟子的本分,就不劳店家费心掏我的褡裢了!”小厮诺诺连声地退出了房间。道房却看见小厮眼睛里有凶光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