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眼圈老汉说:“大禅师不懂暗码,咱就明价明说。方才,小师父说,你们从平城上路时,皇上给你们发了一百六十枚五铢钱的盘缠。我去送山货时,今日的银价看涨,是二十四铢兑换一两银子,一百枚五铢钱是五百铢,能兑换二十两八钱银子。二十两八钱银子赎回一只小毛猴子,不知你们买卖双方以为如何?”
跋陀惊叹说:“道房,怪不得皇上要迁都洛阳呢!这一串洛阳话说的尽是洛阳算术,你们平城那边没人说得出这样的聪明话,我这天竺国的脑瓜儿也跟不上了!”
道房说:“我也听糊涂了!”
人群里却有人喊叫:“贵了,贵了,这是买骡驹儿的价钱了!”
耍猴汉急忙接话:“啥?贵了?列位有所不知,我这只猴娃出身高贵,不是稀松平常的猴娃。它本是中岳嵩山上一个猴王的长子,它就是猴群里的皇太子了!可它的母后是个风流骚货,又跟另一只公猴私通,被猴王发觉,便咬死了那只公猴,对母猴却不忘旧情,从轻发落,把它逐出猴群了事。这只正吃奶的皇太子就跟着失宠的母后流落山野了。我上山找猴时,窥见母猴到果园里偷果子,撇下猴娃在溪水旁玩耍,我便把一个刚出笼的、又烫又黏的酒谷面窝窝塞到猴娃口中,撑住它的嘴,叫它吐不出、咽不下,出不得声。我便冒着被母猴报复的危险,急匆匆抱走了它。此后,母猴天天夜晚来村边撕心裂肺地哭叫,还爬上我家的房坡,掀了我家房顶上的谷草,还年年都要毁我一亩地的庄稼。我叫我屋里人给自己的娃子断奶,省下奶水都喂了猴娃太子,还高价买来四季的鲜瓜梨枣尽着它吃,小的花血本把它养大,又教会它十八般武艺,眼下还没收回一分钱呢!它的身价到底值多少,我还要听大法师一句话!”
跋陀说:“唉,刚才出的价钱……贱了!”
众人都随声惊叹:“啥,贱了?”
跋陀说:“性命是不能论贵贱的,若论起贵贱来,当然是贱了!”
道房慌忙提醒说:“师父,不敢再犯糊涂了,这猴娃都变成人家的摇钱树了!”
跋陀说:“那咱就帮他再摇摇,看能不能再摇下一些银钱来?”
烂眼圈老汉像是看了他们的钱袋子似的,胸有成竹地说:“除了赎回猴娃的一百枚五铢钱,你们的钱褡裢里还剩下六十枚,正好是十二两五钱银子,还不老少呢!”
跋陀说:“道房,这本来是皇上发给我们的川资,用洛阳话说,这是‘盘缠’,眼下到了洛阳,何必还要它盘着、缠着我们不放呢?一并交给这位耍猴师傅,老僧还要感谢他送来一位猴娃太子哩!”
烂眼圈老汉急忙接话:“大法师,还有我呢,我好赖当了一回猴经纪不是?”
跋陀慌忙问道房:“猴经纪是什么意思?”道房也茫然摇头。
人群中有一位白发长者说:“他是为猴娃赎身敲定身价的经纪人,按照中原的规矩,买卖双方都要给经纪人出佣金的。”
跋陀感叹说:“哎呀,洛阳的算术果然精明!我说道房,按照刚才的算术,该给这位猴经纪多少佣金?”
道房说:“这个这个……”
跋陀又问:“道房,多少个五铢钱能兑换五两银子?”
道房又说:“这个这个这个……”
众人又都哄笑起来。
跋陀说:“请不要见笑,我这个弟子是鲜卑人,魏国的开国君主和历代皇帝都是鲜卑人,过去一直是以物易物,没有使用过钱币,直到当今皇帝登基,才有了这太和五铢钱。中原汉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用钱币的,也是以物易物。一千五百年前,从你们这里坐船到黄河北岸,就到了卫国,那里有个女子会唱一支歌谣:‘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说的就是‘有个汉子笑嗤嗤,抱着布匹来换丝’,这就是以物易物,可他‘匪来贸丝,来即我谋’。也就是说,他不是真心来换丝,是来求那个女孩儿成好事。可我们不是要跟谁成那等好事……”
道房慌忙截住说:“师父,不敢再‘贸丝’了,该说咱眼前的正事了!”
“眼前什么事?……”跋陀愣了一下,又随即制止道房,“哦,你先不要讲,要叫我自己想……哦,我果真想起来了,刚才我是想给经纪人五两银子的佣金,我问你多少个五铢钱能兑换五两银子,你说,这个这个这个,对不对?”
道房连连点头,说:“对,对!”又引得众人大笑。
烂眼圈老汉连忙说:“我早算好了,二十四枚五铢钱兑换五两银子。”
跋陀说:“道房,你给这位猴经纪点够这么多的银钱就是了。”
耍猴的一听急了,“大法师,你出手这样阔气,叫我该咋样给他?”
烂眼圈老汉一听也急了:“你咋呼啥?你没算算,去了这五两银子,你还挣二十八两三钱银子哩!”
白发长者说:“你们不要吵了,若是觉得不合适,耍猴的就再去找个经纪人,再把手伸到人家布袋里捏指头去,看能再捏出个啥样的价码来?人不能不知足!”
两个人都气馁地闭了嘴。长者又说:“依我之见,这五两银子就把买卖双方的佣金包圆了,这羊毛可都出在这位洋和尚身上了,是真正的‘洋毛’!”
耍猴的说:“妥,我咬牙印了!”
烂眼圈老汉也得意地说:“不管咋说,我今儿个是拾麦打烧饼——纯赚!”
道房极不情愿地把手伸到褡裢里点钱,先点够了给经纪人的佣金,烂眼圈老汉便喜滋滋地把毡帽倒过来捧在手上,连说:“谢了,谢了!”二十四个五铢钱就叮当作响地滚到了破毡帽里。剩下的铜钱,道房不再点数,只是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就递给耍猴汉说:“妥了,这一色的太和五铢钱,都是你的了!”
耍猴的接过钱袋,急急抓起一把铜钱看了成色,一五一十地点了数目,又让铜钱叮当作响地滚入袋中,扎紧了袋口,把钱袋塞进怀里,束紧了腰上的板带,才向跋陀拱手说:“多谢大法师,不跟俺走街串巷的机巧小人一般见识。这钱,俺就收下了。”
烂眼圈老汉说:“趁太阳还高着,咱们赶快走吧,别叫偷鸡摸狗的惦记上!”
耍猴的说:“我的哥,你这高腔大嗓的,不是给偷鸡摸狗的递消息儿吧?”
跋陀目送耍猴人用扁担挑起卖艺的家什,牵着小狗远去。
一直藏在僧袍下的猴娃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倏地松开了跋陀,从僧袍下钻出来,爬到跋陀的肩上,四顾不见了耍猴人,便放心大胆地趴在跋陀的脊背上,把爪子伸到跋陀的衣领里,给跋陀挠起了痒痒。它极力向跋陀讨好的样子,又在围观者中引起了阵阵笑声。
跋陀说:“猴娃,你不要给我挠痒痒了,你赶紧回到山里去吧,令堂大人——我是说你的母亲,还有你那个‘相好’,它们都惦记着你呢!”说着,便托举着猴娃,把它放在柳树枝上。道房从褡裢里拿出几个红枣、两块柿饼,放在一个干粮兜里,斜挂在猴娃肩上。猴娃却骑在树枝上吃完了干粮,偎依着跋陀不肯离去。跋陀又让道房塞给它两块柿饼,轻拍着它的脑袋说:“去吧,猴娃,你家在山里,你赶快回山里去吧!”
众人问道:“你刚才用重金买下了这个弟子,怎的一转眼,又要撵它走呀?”
跋陀说:“我买下它,是叫它回家修行,居家修行者叫居士。”他又拉着猴娃的爪子说:“猴娃居士,你家在嵩山,你的老母亲还在想你呢!”
正说着,有个赶毛驴的在猴娃屁股底下“啪”地甩了一鞭,吓得猴娃一跳,就抓着树枝,打了个滴溜儿,又攀缘着一棵连着一棵的路边柳树,向嵩山的方向蹿跳而去。
一个插着野鸡翎毛的毽子从空中越过,云端传来红衣童子的笑声:
“哈哈,傻和尚,它在山里等你咧!”
三、风月楼
当跋陀和道房向南街走去的时候,道房问道:“师父,您的心安置好了吗?”
跋陀叹息说:“还在手上捧着呢!”
“怎么?解救了猴娃,师父的心还不能平放下来吗?”
“只看了这部大书的一角,我的心就叫流血的翅膀拍打了一次,叫蘸水的皮鞭抽打了一次,又被洛阳的算术算计了一次,虽说放生的猴娃在柳树梢上掀起一拉溜儿喜人的波浪,把我的心浸润、抚平,又平放下来。然而,过度的喜悦却使它活蹦欢跳,‘扑通’不已。道房须知,在佛门之内,除了不可以没有敬畏之心、不可以没有悲悯之心、不可以没有愧疚之心、不可以没有感恩之心以外,喜、怒、哀、乐皆应无动于心的呀!”
“师父,这洛阳叫我们动心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因此,我们总把心捧在手中,找不到放置的地方……”
他俩正走着说着,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群胡人卖艺者。有几个身材窈窕的胡女,暗中把他俩包围起来,忽地高奏胡乐,齐作胡旋舞,好似水中的旋涡,环绕着跋陀和道房团团打转。师徒二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一惊一乍地随着旋涡转圈。一胡女甩胯摇臀,屡撞跋陀相戏。跋陀手足无措,踉跄后退,却又被胡女挡住了退路。道房急扶跋陀,推开胡女。却又有数名胡女飘然而至,轻撩罗裙,频送秋波,左旋右转,急如陀螺,把跋陀和道房转得头昏目眩,步步退让,不料绊在一道门槛上,倒仰着跌进一座大门。道房一骨碌爬起来,急忙扶起师父,问:“师父,跌痛了吧?”跋陀说:“我不痛,只是我的屁股痛了。哎呀,阿弥陀佛!”
跋陀话刚出口,就引起一群女子的嗤笑。跋陀抬头不见了胡女,却看见了楼房里的木梯,不知是跌进了谁家的楼房。跋陀和道房正在纳闷,忽见一位四十岁上下的浓妆妇人从门外进来,指着门外说:“不知是哪里来的杂耍班子,要把大禅师劫去,讹一笔横财方肯罢休。我好不容易用十两银子把他们打发走了。大禅师受惊了吧?”跋陀双手合十说:“多谢女施主,我还好……”又拍着臀部说,“只是这个地方被吓了一跳。”话刚落音,楼内又传来“哧哧”的笑声。跋陀心中不安,慌忙拱手告辞:“打扰了,有缘来日再相会吧!”说着,就要与道房离去。那妇人却叫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抢先关上大门,插上了门闩,又扯嗓喊叫道:“妞儿们,快出来迎接大禅师!”
七八个穿红着绿、搽胭脂抹粉的年轻女子如同一群花蝴蝶,从楼道两边的小房间里翩跹而出,一拥而上,将跋陀师徒团团围住。跋陀问:“这是哪位大施主的府上?为什么留老僧与弟子在此?”众女子七嘴八舌说:“谁来住就是谁的府上,大禅师跟小师父与这里大有缘呢!”跋陀恍然大悟说:“哎呀,原来是客栈,这就应了一句刚刚学会的洛阳话:‘正瞌睡,捡到个枕头。’请问大施主,能不能施予一间小舍,让我师徒二人小住一宿呢?”妇人说:“岂有不可之理?若是在平时,想见大禅师一面比登天还难呢!”跋陀拱手相谢,又问:“请问贵客栈是何字号?”妇人说:“小店‘风月楼’,洛阳有几位高僧倒是这里的常客呢!”跋陀感叹道:“大哉洛阳!连这路边客店的名字也这样清纯、高雅,有楼、有风,还有月亮呢!”妇人和一群女子又哗笑起来。妇人说:“眼看天晚了,后院有个幽静去处,请大禅师与小师父去后院小楼饮茶小憩。”又问众女子:“今晚请大禅师讲经如何?”众女子欢欣鼓舞如今日之“粉丝”,鼓掌喊好,杂以尖叫声。
被一连串意外事件闹得一惊一乍的跋陀师徒,迷迷糊糊地被一群风流女子簇拥着走向后院。道房暗地里扯了一下跋陀的袖子,战战兢兢用鲜卑语说:“师父,听说中原有做人肉包子的呀!”跋陀摸了摸道房的肋骨,又捏了捏自己的胳膊,释然地用鲜卑语小声回话:“休多虑,你太瘦,我的肉太老!”道房又用鲜卑语说:“师父,这群小女子像是店家雇来架票打劫的。”跋陀把脑袋转了一个半圆,见身前身后的女子,虽然一个个浓妆艳抹、风流野性,倒是看不出暗藏杀机,又给道房宽心说:“你又多虑了!皇上要群臣学说洛阳话的那道御旨上,不是还要大家学穿中原衣、效法汉人的礼法规矩吗?眼下,她们这举动就是中原汉人的规矩了,怎看怎像迎客的仪仗,咱若是老怕变成人家砧板上的肉馅儿,倒要惹人见笑了,跟着她们走吧。”
跋陀以从容赴法的姿态率先而行,道房也模仿师父的样子迈起了方步。
众女子簇拥着跋陀和道房走进一个圆圆的月亮门,从一拉溜儿小房间的窗前经过。这时只是薄暮时分,窗户里却已经亮起了朦胧的灯光,传出急喘浪笑声。
道房又是一惊:“师父,这是什么声音?”
跋陀说:“我这双大好的天竺国的耳朵也听不懂了!”
跋陀和道房来不及对声音的性质进行深入的探讨,女子们已经笑闹着,将他俩拥进了一座粉墙小楼。八角灯笼照亮了小楼上的匾额:“醉花居”。跋陀看了匾额,拊掌而叹道:“哎呀,住在这里,花儿也会醉的!”
小厮却留在门外,对妇人耳语说:“嬷嬷,我摸过了,小和尚的褡裢里真的没有钱了!”
“哪个叫你摸钱?”嬷嬷说,“我叫你摸摸那件木棉袈裟还在不在?”
“木棉袈裟会放在褡裢里吗?”
“刚才在天街路旁,小和尚从褡裢里向外掏钱袋,我看见褡裢里放着折好的红色袈裟,我在他背后看得清清楚楚,红艳艳的,是地地道道的木棉袈裟。”
小厮问:“嬷嬷怎的这样看重木棉袈裟?”
“这木棉袈裟是用天竺国独有的木棉花布缝缀的,不光颜色鲜亮、做工精细,披在身上还滑如凝脂、轻如蝉翼,入水不沉,过雨不湿,不光是佛门传世的衣钵之衣,还是世人难求的宝物。老娘巴不得他那钱褡裢里拿不出银子,欠下这里的风流债,就叫他拿袈裟抵债。你若能事先将这宝贝袈裟弄到手,下边的事儿就更好办了!”
小厮说:“看他俩土头土脑的,不像是要做风月之事的花和尚。”
“世上的男人,不分僧俗,我见过见财不起意的,却没有见过见色不动心的!”嬷嬷又挥了一下手中的绸巾,“快叫火头烧水,叫‘四牡丹’听候吩咐。”
嬷嬷走进“醉花居”时,羊皮罩子灯已经点亮,从顶棚上反射下来的灯光,神秘而暧昧地笼罩着客厅。妞儿们像一群喳喳叫的喜鹊纠缠着跋陀和道房,争着为他俩脱罩衣、掸灰尘、涮手巾、洗手擦脸,扭动着蛇形的腰肢,在他们身边磨磨蹭蹭;温柔、灵动而不守规矩的手指好像要在废弃多年的古筝上弹拨出美妙的音乐来。跋陀和道房神情惶恐,左扭右扭地躲闪着无形的袭击。他们都是少年出家,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亲近地跟这样一大群年轻女子发生身体上“摩擦生电”的现象。正是在这个晚上,道房发现自己和师父都具有一种独特的能力,就是跟年轻女子身体发生摩擦的时候,能够看见自己和师父身上都“噌噌”地冒出紫色的火花,体内涌起一阵阵的热浪。道房正在诧异,忽听嬷嬷喊叫道:“看看这群小贱妞儿,多少天没挨过男人的大棒槌似的,恨不得把人家一口吞了是咋着?快给大禅师摆台筛酒!”
跋陀和道房都听不懂“大棒槌”为何物,道房只是推拒说:“不可,出家人不可饮酒。”
嬷嬷说:“那就叫厨房赶紧做斋饭,师父们想必早已饿坏了!”
“这也不可,”道房又接话说,“出家人过午不食。”
“那是为啥?不怕把人饿坏了吗?”
道房说:“饱食使人昏沉。”
跋陀补充说:“忍饥才能跟众生亲近。”
“这么说,你们师徒二人就在俺‘风月楼’的‘醉花居’中美美地亲近众生吧!”嬷嬷请跋陀落座,让妞儿们用精致的茶具斟上了来自天竺国的白云香片,又说,“我的妞儿颇有几个能歌善舞的,咱就打个茶围子,请师父一边品尝香茗,一边听歌观舞好了。”
道房又说:“出家人不可听歌观舞,这是佛祖留下的戒律。”
嬷嬷用僵硬的笑容掩盖了不悦之色:“听听,大禅师不曾开言,小师父倒是一句一个‘戒律’,可见大禅师教导有方,对弟子要求是极严的了,这倒叫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众女子喧哗起来,七嘴八舌说:“嬷嬷,快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