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房立即紧张起来。他断定店家心怀鬼胎,他和师父应从速离去,就关严了屋门,把袈裟重新放到褡裢里,又从一个细长的布袋里取出当了扁担使用的禅杖。那是一杆长约五尺的浑铁禅杖,长柄粗约一寸,重三十八斤,两头有刃,一头为月牙形,一头为倒挂金钟形。跋陀坐禅修行多年而体力不衰,就因为他平时常将这杆三十八斤重的禅杖拿在手中,杖起杖落,呼呼生风,禅杖上的铁环也铮铮作响,成了一件健身、护身的器械。道房手执禅杖,肩上挎着褡裢和行李正要出屋,嬷嬷却推门而入。
“哟,小师父,”嬷嬷满脸堆笑说,“你要到哪里去?”
道房向门外挤着说:“去楼下找我师父。”
但他发现楼道已经被“迎宾仪仗”堵得严严实实。
嬷嬷又问:“你找大禅师做甚?”
道房说:“这里不是俺留宿之地,俺要向嬷嬷告辞了。”
“哟嘿,这就怪了!”嬷嬷说,“是你们自己找到‘风月楼’、自己进了‘醉花居’的。现在,房间给你们开了,姑娘们也领给你们看了,大禅师正坐在鸳鸯缸里洗着鸳鸯浴呢,怎的又不是留宿之地了?”
道房一时语塞。
女子们纷纷说,我们还想着哥哥的好鼓槌呢!
道房赌气说:“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好鼓槌,就是铁打的鼓槌也会变蔫儿了!”
嬷嬷说:“休说啥鼓槌不鼓槌的,到这里玩乐要事先把二十两银子押到柜上,我是来请小师父到柜上交银子的。”
道房大惊失色:“我们哪里有银子给你?”
“那就要把值钱的东西送到柜上做抵押了。”
“嬷嬷应知道,出家人出门在外,要靠四方施主的施舍……”
“你们既是出家人,怎的还要来女人肚皮上做功课!”
“嬷嬷,你怎的血口喷人!”
嬷嬷不再与道房周旋,却倏地退出了屋门。小厮随即把屋门从外面关了,“当啷”一声,锁上了一把铁锁,任凭道房在屋内砸门喊叫。嬷嬷与小厮又“噔噔”地下了楼梯。嬷嬷吩咐小厮:“老和尚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了,你去看看浴室里有何动静。”小厮很快回来说:“没有动静,老和尚在门内插了门闩,我又在外面给他加了一把铁锁。”嬷嬷说:“你速去报告洛阳沙门曹僧官翟大人,就说来了两个身藏稀世珍宝的和尚,已被我锁定在‘醉花居’中,请他速来定其罪名,逼其交出珍宝。事成,必有他的好处!”小厮便急匆匆地去了。
五、浴缸里的火光
惠深和小六子跟着飞起的毽子在洛阳城中跑了一天。毽子时而高高升起,在风中飘然远去;时而翩然下坠,红衣童子的喊叫声便会自天而降:“哈哈,从平城来的傻货,别跟着俺们瞎跑了!”他俩硬着头皮当了一路的“傻货”,才领着兵士、带着轿子,来到了南城天街广场。
广场上正在传扬着一件奇闻,说,有个老和尚不惜用二十八两银子买了一只猴子,一转脸,就给猴子放生了。接着又听到了同一个故事的两个结尾:一个说,老和尚领着小和尚,追随着在路边柳树上一路蹿跳的猴子,化作一道蓝烟,缭缭绕绕飘到中岳嵩山去了;另一个说,老和尚是个一掷千金的花和尚,他高价买来猴子放生,不过是财大气粗的炫耀,随后便领着他的花花弟子,跟一群见钱眼开的胡女,公然在大街上吊起了膀子,又一头撞进妓院里去了。
惠深和小六子打听到这南城区只有“风月楼”一家妓院,却怎么也不能相信皇上亲封的昭玄沙门统老跋陀一到洛阳就变成了嫖客,他不敢贸然进入“风月楼”找跋陀,就把轿子停在离“风月楼”不远的一个小胡同里,留下两个兵士守轿;又带着两个兵士,绕着“风月楼”的围墙打转。转到后墙外边时,小六子眼睛霍地一亮,指着“风月楼”后楼上的一个窗户说:“你看,那是什么?”惠深说:“那不是灯笼吗?”小六子说:“灯笼下边呢?”惠深说:“好像是窗口里伸出来一面旗子,正‘哗啦啦’地迎风招展呢!”小六子说:“亏你还是个管和尚的大官儿,哪里是什么旗子?那旗杆分明就是老跋陀独有的禅杖,禅杖上挂的是老跋陀独有的袈裟,都是他从天竺国带来的东西,正给咱‘哗啦啦’地打招呼呢!”惠深说:“不是你看花了眼吧?”小六子说:“这禅杖和袈裟都是我见过上百次的,还能看花眼不成?特别是那件天竺国的木棉袈裟,红得像火烧云彩,除了跋陀这一件,天下就没有第二件了!”惠深跌脚叹道:“我的佛祖啊,老跋陀怎么真的跑到‘风月楼’后楼上去了,难道他真的耐不住寂寞了吗?”小六子说:“咱们快去看看吧,他就是爬上去了,咱们也得把他给掀下来;他就是入进去了,咱们也得把他给拔出来!”惠深说:“你说得好吓人!以我的身份去做你说的那些事情,恐怕有所不便!”小六子拍着胸脯说:“不要怕,我身上没有你们那个惹麻烦的东西,哪里都可以去,你跟着我走就是了!”
他们到了“风月楼”前,只见一个四人抬的轿子停在路边。听轿夫说,洛阳沙门曹的僧官已经进去一些时候了。他俩就大摇大摆地进了“风月楼”。洛阳僧官撒下的岗哨和“风月楼”里的男女看他俩穿的是宫廷官服,还带着宫中卫士,以为跟洛阳僧官是相约而来,便拼命讨好地为其指引道路。他俩认准了后楼,一溜小跑地进了“醉花居”,听见楼上传来吵嚷声,便在楼下布置了岗哨,轻脚上楼,站在屏风后边观察动静。只见一个戴筒形僧帽的僧官坐在一把罗圈椅上,面对紧锁的房门说:“你只要把袈裟交出来,我立马放你出来;你再请大禅师在捐赠文书上签上名字,你们想走就走,想留就留……”一妇人在一旁接话:“只要你听了翟大人的吩咐,嬷嬷我就管保你在美人儿肚皮上耍把势,玩足玩够!”被锁在房间里的道房怒斥说:“你们想讹走我师父的袈裟,那是痴心妄想。要是我师父受到半点伤害,我就到皇上那里告发你们!”僧官说:“那么,你就不要怪我手下无情了!等到天亮时分,我要把你和你的师父押到天街广场,在黎民百姓面前,公布你们嫖娼淫乱之罪,杖一百、发配到边塞地方,罚三年苦役,叫你们一辈子无颜再进洛阳!”
小六子忍不住从屏风后边跳出来,吓得洛阳僧官打了个愣怔,却不知小六子是何等身份。正在纳闷,一眼看到了他的顶头上司、沙门都惠深也紧随其后,便惊慌起身,拱手而拜说:“下官洛阳沙门曹维那翟昌拜见大人!”惠深说:“翟昌听着,皇上亲派小六子……哦,亲派驾前侍卫六大人传旨,即刻送跋陀大禅师入宫。我和六大人带着八抬大轿,整整找了一天一晚,原来是你把他师徒二人带到这里暗自关押,你好大的胆子!”翟昌匍匐下跪说:“下官不敢!只是有人禀报说,有两个从平城来的和尚来到这‘风月楼’的‘醉花居’大行淫乱之事……”道房在室内喊叫道:“他血口喷人,小六子和惠深大人快快救我!”小六子带着满脸的不高兴,问道房:“我是特地跑来救哥哥,可你方才是怎样称呼我?”惠深急忙替道房掩饰说:“他称你是六大人哪,我听见了的!”小六子释然说:“那就对了!不过,道房哥哥莫急,我正要这个洛阳的小小僧官向本人这个不大不小的六大人回话。翟昌,你说他师徒二人行淫乱之事,有何证据?”翟昌说:“下官把他们锁在这里,就是当证据的。”惠深说:“行淫乱之事是要成双成对的呀,你锁他一人在此,怎的成了证据?”翟昌语塞。小六子叫道:“翟昌,还不给我和尚哥哥开锁?”嬷嬷急忙从裤腰带上取下一把钥匙,捅开了门上偌大一把铁锁。
道房从房间里跑出来说:“多谢二位救我!”说着,就把一纸文书交给了惠深,“大人请看,这是洛阳僧官和女店主伪造的文书,还要我师父签字画押呢!”惠深念道:“‘风月楼’主吴氏敬奉佛祖,热心善事,屡受洛阳沙门曹明令表彰,老僧特赠与天竺国木棉袈裟一件,以资勉励。癸酉年秋月。”惠深念毕,又问:“袈裟现在哪里?”道房说:“刚才,这位僧官大老爷命兵士进来搜查,女店主也叫店中小厮闯进来翻箱倒柜,大人要他们还我袈裟就是了。”洛阳僧官和嬷嬷听了,禁不住又是一惊。嬷嬷说:“小师父,俺实在冤枉,方才,连袈裟上的一根线线也没有找到,要俺怎样还你!”小六子说:“道房哥哥,还是我来还你袈裟吧!”说着,就走过去撩开窗帘,取下了别在窗棂上伸出窗外的禅杖和挂在禅杖上的袈裟,说:“道房哥哥,你可真会藏东西!”道房说:“哪里是藏东西,这是我挂出去求救的信号。果真叫你们看到了,这袈裟也躲过了一劫,真是佛祖保佑啊!”道房说着,又急忙收起袈裟,说,“快去救我师父!”
嬷嬷忙不迭地跑在众人前面领路,又慌忙从裤腰带上解下那串大钥匙,举在手中说:“各位大人,小的把小师父锁在楼上安歇,又把大禅师锁在这温泉浴室洗浴,实在没有加害他们二位的意思。我是看师父们功德圆满,怕那些小贱妞儿进去纠缠,听说大禅师至今还是童子鸡呢!……”惠深打断她的话说:“什么?有这样说话的吗?”嬷嬷朝自己嘴上扇了一巴掌:“瞧我这张臭嘴,怎的也吓成这个样子?我是说,大禅师至今还是童子身呢!我怕那些小贱妞儿一心想吃童子鸡,破了大禅师的金身……哎呀,该打!”她又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我是说,怕她们耐不住性子,人家不用鼓槌子敲她的鼓,她就硬是把自己的鼓送上去,撞人家的鼓槌子,万一败坏了师父的功德,那就是我变牛变马也赎不回的罪孽!我就请了这两位铁将军替俺把门,让两位师父放心歇息,哪里会有什么淫乱之事,哪里还要什么证据!”
大家正被女店主逗得开心,忽看见浴室门缝里红光闪闪,就齐声喊叫:
“别啰唆了,快开门吧!”
不料,开了门上铁锁以后,门内是插着门闩的,推不开门。
门缝里又透出熊熊火光,红亮亮的,如失火一般。大家又齐喊乱叫:
“大禅师开门!”
浴室里寂然无声。
嬷嬷和小厮倒是先吓慌了。小厮急忙拿来撬杠,插在浴室的门扇下边,猛地向上一撬,门扇就“嗵”的一声从青石门墩上掉了下来。
大家都惊恐地望着室内,浴室里却不见了跋陀,只见桶形浴缸里发出耀眼的火光,火光通红透亮,却不感到炙烤;靠近浴缸细看,只见跋陀盘腿、合掌,裸身禅定于浴缸之中,表情静谧,神态安详,唇角含笑,如梦中婴儿。大家都惊奇不已,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道房忙把惠深与小六子请到一旁,说:“大人莫要慌张,这是我师父的‘火光定’,打坐入定后,浑身上下会发出这样的火光。师父正是在‘火光定’中化解一切欲念,做到心静如水,神志澄明,进入无欲无求无喜无悲之境。请大家暂且回避,待我师父出定后,即整衣进宫。”众人连连称奇。
大家出了浴室,小厮便急忙安上了门扇,随嬷嬷离去。小六子看那满满一池清水,冒着白茫茫的热气,就一面脱着罩衣,一面对道房说:“道房哥哥,趁大禅师尚未出定,我俩在这大池中打打‘扑腾’如何?”道房说:“六大人就一个人轻轻‘扑腾’好了,莫要惊动了大禅师。我要为大禅师收起脱下的衣服,还要准备换穿的衣服呢,恕我不陪六大人打‘扑腾’了。”小六子面露不悦之色,说:“刚才你怎么叫我?”道房说:“我叫你六大人呀,连着叫了两次呢!”小六子板起脸说:“就咱两个人在一起,谁叫你叫我六大人了?不过在欺负人的狗官面前叫叫六大人、吓吓狗官罢了,你倒当真了!”道房伸了伸舌头,合掌而拜说:“是哥哥我错了,阿弥陀佛!”
“醉花居”的接客厅变成了朝廷命官沙门都惠深的临时办公室。嬷嬷又忙不迭地吩咐“醉花居”的风流窑姐儿上茶侍候,却被惠深当场喝退了。洛阳僧官翟昌急向惠深下跪说:“下官听信谗言,袒护‘风月楼’主,加害大禅师师徒二人,罪该万死,请大人恕罪!”惠深与翟昌冷面相对,半晌无语。翟昌跪地不起。惠深说:“你起来,听我说。”翟昌立起后,惠深说:“你知道跋陀大禅师是皇上亲封的昭玄沙门统吗?”翟昌说:“下官知道。”惠深又问:“那你怎敢欺压到沙门统的头上?”翟昌说:“我原以为拿住了他的短处,他是不敢声张的;再说,他只是一个坐禅修行的禅师,那个昭玄沙门统不过是虚赐其名,不能当真的。”惠深说:“你不当真,他自己也不当真,皇上却是极当真的。你也看到了,坐禅修行到‘火光定’的程度是容易的吗?至于怎么处置你,我还真的做不了主,还要听你不拿他当真的那位昭玄沙门统跋陀禅师一句话。”
惠深又叫来嬷嬷吴氏,说:“你在这客厅两边各开一个房间。”嬷嬷一喜,说:“是两位大人要用的吗?”惠深说:“你打开房间就是了。”嬷嬷忙不迭地打开了一个房间。惠深对翟昌说:“进去吧,委屈你了!”遂有一个兵士将翟昌关押进去。嬷嬷又忙不迭地开了第二个房间,没等她转过身来,兵士又把她推了进去。
到了下半夜,跋陀出定,换了一身整洁的僧服并披上火红的木棉袈裟,由道房和小六子照料着,从浴室来到了客厅。道房和小六子已向跋陀禀报了皇上召他进宫和“风月楼”主勾结僧官翟昌进行讹诈的恶行。跋陀却没有挂在心上,好像把刚才经历过的一切都丢到了脑后,连连称赞“醉花居”的水好,还说:“浴缸中如能再放一个蒲团,那么,简直就可以说是专为僧人坐禅所设的‘禅缸’了。”道房提醒说:“师父,可我听嬷嬷说,那是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挤在一起洗浴的鸳鸯缸呀!”跋陀说:“好呀,那你就在鸳鸯缸里教女子如何坐禅就是了!”
跋陀说着走着,忽见惠深合掌迎了上来,跋陀合掌而拜说:“惠深大人辛苦,我知道了,你是叫我跟你进宫啊。”惠深说:“眼下已是深夜丑时,再快也只能等到天亮再晋见皇上了,这里还有两个案犯等你发落呢。”跋陀张嘴呆了半晌:“我只是一个僧人,怎审得案子?”惠深说:“皇上封你为昭玄沙门统,有关僧官的案子就是要你过问的呀!”跋陀急问道房:“皇上封我什么什么玄、什么什么统,难道果有此事吗?”道房说:“果有此事,师父怎么忘记了?”跋陀说:“我怎么使劲儿想也想不起来了,那么这个案子,我是使劲儿推也推不掉的了!”
兵士遂带翟昌上来。翟昌一见跋陀,就急忙下跪,连连叩头,道:“大人饶命!”
跋陀茫然问道:“你是何等人,有谁要你性命?”
翟昌说:“下官是洛阳沙门曹维那翟昌……”
跋陀寻思说:“你出了什么事情?”
“哎呀我的大禅师!”小六子埋怨说,“我刚才向你禀报过的,你怎么一眨眼全都忘了?给你妄加罪名,讹了你的袈裟,还要打你一百大板,发配你到边塞,罚你做三年苦役的,就是他呀!”
“哦,似有所闻。”跋陀说,“那就罚他也做三年苦役就是了。”
翟昌战战兢兢问:“罚下官到何地做苦役?”
跋陀沉吟多时,说:“我看这‘风月楼’里尽是柔弱女眷,缺少干力气活儿的男丁,罚你来这‘风月楼’里做苦役就是了!”
翟昌倒身便拜,却即刻被惠深喝止:“且慢!”又急与跋陀拉了个背场,“我接到不少状子,正是告他在‘风月楼’干了不少力气活儿呢!……”
“哦,那就不要在这里劳累他了。”跋陀转而对翟昌说,“对你的处置嘛……再议。”
惠深遂命翟昌站在一旁,喝令:“带吴氏!”
兵士刚带嬷嬷上来,嬷嬷就跑到跋陀面前“嗵”的一声跪下了。
跋陀急忙搀扶说:“大施主请起……”
惠深无奈说:“我的沙门统跋陀老大人呀,这个案犯还是我来替你问吧。”
跋陀如释重负说:“甚好,甚好!”
惠深拿出那一张捐赠文书,问嬷嬷:“这可是你叫人书写的吗?”
嬷嬷答:“是我叫账房先生写的。”
惠深当众把文书念了一遍,摇着文书说:“这分明是要讹诈木棉袈裟了,你知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