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后神情凛然地背转身子,说道:“我要睡了!”
一个宫女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说:“太后,永泰公主不见了!”
在少林寺译经堂,道房满头大汗地跑进来,说:“师父,永泰公主到了!”
跋陀惊诧不已,道:“怎么?不是明天随太后一起来吗,怎的说来就连夜来了?”
道房说:“师父走后,郑俨又接到宫中密信,逼迫胡太后务必按照原计划,在今夜暗害公主。多亏一个好心的宫女报信儿,我和六公公帮公主越墙而逃,半路上遇到送师父的轿子返回。那些轿夫正是听六公公使唤的年轻太监,他便让轿子转回头,请公主坐上,一路小跑地把公主送到我寺,刚刚安顿在慈云庵了!”
跋陀骇然说:“六公公呢?”
“他熄了为轿子带路的三盏灯笼,要我在黑夜掩护下领着轿子快走;只剩下一盏灯笼亮着,随他上了北山;灯笼招招摇摇,把尾追而来的郑俨和宫中侍卫都引到北山上去了!”
在北山,六公公知道,他要给这个世界做个了断的时候到了。
自从他十四岁那年,在人贩子手中,经受了人间最残酷的屈辱和折磨,“净身”入宫,已经过去了二十五个春秋。他先后侍奉了三代皇帝与他们的后妃、皇子和公主,已经见惯了不属于自己的荣华富贵,侍候够了不属于自己的后宫佳丽。他甚至当过宣武帝寝宫里的当值太监,往皇上的龙床上背过刚刚出浴、一丝不挂、仅仅用丝绵薄被裹着、有时还要在肚脐眼里塞着麝香供皇上享用的裸身嫔妃,而且必须守候在能听见龙床上发出声音的地方,倾听那声音是否正常。他是在一位阅历丰富的侍寝太监多次带着他进行了这种倾听的训练之后,才终于懂得在他听起来好像是要闹出人命的呻吟和叫喊才是正常的声音。这种奇特的声音曾使他心惊胆战、百思不解,也使他血脉贲张、浮想联翩。但也正是龙床上发出的声音给他带来的心灵震撼,让他彻底摧毁了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合理性,使他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世界打入了另册,被自己所属的人类列为异类,是被排斥于这个世界、仅仅为给皇家内宫提供安全服务而被迫取消了性别的一个残缺的生命。
他要活着,就必须学会自轻自贱,察言观色;学会插科打诨,或是装傻充愣。他之所以在十六岁上就被孝文帝指定为御前太监,是因为孝文帝为了推动汉化政策而迁都洛阳的计划受到皇室、尤其是老臣阻挠的时候,却忽地听见,小六子调教的小鹦鹉在后宫勇敢而响亮地用洛阳话向他欢呼:“洛阳洛阳,万事吉祥!”而且,孝文帝知道,小六子还有一个绝活儿,就是十分精彩地模仿狗咬架的声音,那原本是一条老狗和一条小狗之间的冲突:老狗用沉闷而权威的声音教训小狗,小狗用清脆响亮的叫声做出反叛的回应;老狗撕咬着小狗不放,小狗发出尖厉的哀鸣落荒而逃。年轻的孝文帝听了,用他洁白、整齐的牙齿紧咬着一个微笑,感叹说:“还是老狗厉害啊!”下一次,小六子又学狗叫,就变成一群小狗争先恐后地“汪汪”着,一拥而上地围攻老狗,老狗无奈地哀嚎着且战且退了。而他赢得胡太后的青睐,是在他偶然替代一个随侍太监为太后侍膳的时候,上百种菜肴摆满了一桌,胡太后的眼神向餐桌上一扫,他就准确无误地把太后最爱吃的菜肴一一移到她的面前了。当然还有,他能不动声色地让太后听到使她潸然落泪的木笛声。
然而,这一切都到了彻底了断的时候。
他必须表现一次存在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正的自己,他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男人。但他突然想起,太监死去时,是要带上早已被割掉、风干、由家人保存着的“命根儿”入土的。这叫“骨肉还家”,到了来生再做一个健全的男人。但他从小就没有家的记忆,不知道家在哪里,没有家人替他保存“命根儿”。他的“命根儿”丢了,不知道来生还能不能找到它。眼看着郑俨率兵士、举火把追过来了,他想起了跋陀与道房,便从提灯少年的手中接过灯笼,让少年在漆黑的夜色中潜入丛林,向少林寺跋陀禅师禀报他脱离苦海的消息,然后便挑起灯笼,向悬崖上攀缘而去。
郑俨追上了悬崖,把六公公逼到了悬崖边上,骇然说:“阉货,原来是你,你把公主藏到哪里去了?”六公公说:“郑大人,请跟我来。”说着,便挑灯走向悬崖尽头。郑俨惊恐地止住了脚步。六公公举灯大笑说:“来呀,郑大人,跟我一起去见高祖皇帝!”言毕,便举着灯笼,纵身跳下了悬崖,灯笼轰然燃烧,变成了一个飘摇坠落的火团。六公公坠落时还想到自己无家可归,便在空中喊叫:“先高祖,奴才找您来啦!”回音在悬崖上撞来撞去,山谷震荡不已。
需要交代一笔的是,提灯少年下到谷底,连夜把六公公的尸体背到了少林寺。跋陀与弟子抚尸大恸,后来按俗家礼安葬在少室山下。入殓时,道房遵照跋陀密嘱,在六公公胯下,放了一个用胡桃木刻制的“命根儿”。
三十一、阿华走远了
坐在罩着金黄色华盖的轿子里,胡太后心乱如麻。
前边就是少林寺了。她知道,永泰公主已经逃到了少林寺;领班太监六公公跳崖身亡后,他的尸首也被人背到了少林寺。但她断然拒绝了郑俨血洗少林寺的主张,决定装聋作哑、若无其事地来少林寺进香拜佛,且看他老跋陀怎样见我。
为了给胡太后操办佛事,跋陀由译经堂住进了方丈室。
一大早,慧光就来方丈室禀报:“师父,寺院被兵士包围了!”
跋陀登钟楼远望,只见持戈执戟的兵士在寺院周边的密林中暗暗游动,便颇有些得意地对弟子们说:“不要怕,叫他们在寺院外面转悠吧,胡太后一定知道,兵戈凶器是不可进佛门净地的。再说,咱们劫了人家的公主,人家不得不有所提防,说不定还怕咱们这些胆大包天的和尚再留下人家的太后不放呢!”正说着,又望见山路上旌旗招展,一群红衣轿夫抬着一乘金黄色的轿子,由骑马和步行的侍卫簇拥着,向少林寺奔拥而来。
山门外铺上了红地毯。跋陀率弟子与众僧恭候于山门内外。
胡太后由宫女搀扶下轿时,跋陀即合十迎上:“老僧跋陀恭迎太后陛下!”
胡太后恭敬还礼,说:“佛门俗家女胡经华拜见方丈!”
众僧见太后如此谦恭有礼,都大眼瞪小眼地感到意外。
“哎呀,折煞老僧了!”跋陀急忙拱手相请,“请太后到方丈室小憩。”
跋陀迎太后进入山门时,郑俨也跟着宫女和侍从太监进了山门。执戈兵士的岗哨果然只设到山门为止。郑俨进了山门,便带领数名化装为尼姑的御林军少年兵士,离开胡太后,向偏旁的慈云庵自去。道房警觉,向稠示意,稠随郑俨而去。
胡太后刚刚在方丈室就座,就让随从太监送上了天竺国名为“香杯”、“白云”的两种贡茶,说此茶曾用洛阳瑶光寺的香火熏过,自带三分佛气,请大禅师饮用。跋陀收下了茶叶,即让知客僧慧明用青竹泉水泡茶,并特意取出了白河官窑烧制的白釉与青釉瓷杯,把一样的茶水置于两种釉色的茶杯中,请太后饮用。太后问道:“何以用两个茶杯?”跋陀答道:“一个为青瓷杯,一个为白瓷杯,两杯并用,为的是做人做事要清清白白,如是而已!”胡太后明眸一闪,说:“在汉家经典中,有‘水至清则无鱼’的名言。”遂将两杯茶水并为一杯,浅酌了一口,说:“不清不白,此茶甚好!”
跋陀暗自在心中叫好。他已经明白,太后不愿意说穿昨夜发生的事情,遂转上正题说:“请问太后,今日做何种佛事?”
“请教大禅师,都有哪些佛事?”
“佛事名目甚多,特向太后禀告三种佛事,如何?”
“大禅师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