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陀正襟危坐说:“一是为亡者举行‘往生佛事’。无论亡于疾病之灾,或亡于飞来横祸;亡于山野之险,或亡于密室之谋;亡于为虎作伥,或亡于解人之危;亡于月黑杀人夜,或亡于风高放火天;亡于高山悬崖下,或亡于金戈铁马中。生者感亡者之可钦可敬可悲可悯,即可做‘往生佛事’,超度亡灵,以慰冤魂。”话未完,跋陀因想起小六子而怆然涕下,“请问太后,愿做‘往生佛事’否?”
胡太后憷然心惊地“啊”了一声,颤声说:“请说下一种!”
跋陀说:“再一种就是为生者举行‘消灾佛事’了。”
胡太后问:“消得了什么灾?”
跋陀答道:“凡有血债难以偿还者,有罪孽不可对人言讲者,心怀杀机而寝食难安者,手操屠刀而内心痛悔者,放下屠刀而极欲成佛者;还有那受人算计而将为阶下之囚、刀下之鬼乃至热锅上的蚂蚁者,皆可做‘消灾佛事’。请问太后,愿做‘消灾佛事’吗?”
胡太后转忧为喜,说:“请大禅师再往下讲!”
跋陀说:“再就是‘放生佛事’了。佛门以善为本,以慈悲为怀,珍惜生命为第一等的大事情。那笼中鸟、网中鱼、瓮中鳖、池中蛙,由此推及那阶下等死之囚、鸩酒待杀之人,太后如为之做‘放生佛事’,都是大悲悯、大功德啊!”
胡太后惊乍,手中茶杯砰然落地。
宫女和侍从太监惊呼:“太后!”
胡太后强自镇定说:“对不起,失手了!”
跋陀连说:“无妨,做何种佛事,请太后明示!”
“请大禅师代为安排好了。”
“如做‘往生佛事’,需有亡者灵位,不知是哪位亡者?”
“要是做‘放生佛事’呢?”
“那要由被放生者,当众放生才是。”
胡太后话中有话地说:“却不知到哪里去找?”
跋陀会意说:“那就让老僧饮了这不清不白的茶水,为太后做‘消灾佛事’好了,愿太后政通人和、好花儿长开!”
“多谢大禅师安排!”
跋陀击磬通报:“为太后陛下做‘消灾佛事’!”
寺内钟磬齐鸣。
那是在大雄殿举行的一次重大佛事。当胡太后由随侍宫女簇拥着,向大雄殿走去的时候,郑俨快步走来,向胡太后密语:“臣已探明,永泰躲在寺内慈云庵中,快快动手吧!”胡太后面无表情地说:“慢来,不可扰我佛事!”郑俨怅然而去。
那也是跋陀一生中付出最大心力和热情的一次佛事。
大雄殿内香烟缭绕,烛光通明。众僧齐跪坛前。
在钟磬声中,跋陀亲任维那,亲领胡太后向释迦牟尼佛像顶礼三拜,又亲为“绕佛”仪式做前导,胡太后由宫女随行,众僧随后,绕佛一周,齐念:“南无消灾延寿药师佛!”绕佛毕,胡太后拈香长跪。跋陀又用他老而苍劲的沙嗓宣读消灾《疏文》道:“为太后陛下祈福迎祥消灾延寿事,燃点佛光普照心灯,奉献香茗酥酡妙供。上报佛恩,下祈祯祥。虔具《疏文》,心诚则灵!”胡太后大为感动,举香跟诵:“心诚则灵!”钟磬声再起,跋陀再次以少有的热情和耐心领诵:“愿消罪障除烦恼,时时常行菩萨道!”胡太后与众僧齐声跟诵,各种乐器齐奏佛乐。
礼毕,跋陀与众僧退殿时,胡太后示意随侍宫女全数退下,偌大一个大雄殿空荡荡的,只剩下她一个人长跪不起,合十祷告,情极虔诚。郑俨如幽灵悄然而至,跪于太后身边密语:“公主已化装为尼,潜入寮房,速杀!”
胡太后闻声惊惧,“啊”的一声,猝然晕倒在蒲团上。
胡太后醒来时,已躺在方丈室的竹藤长椅上。道房正将瓦壶中的泉水倒在跋陀掌中,跋陀以手指蘸泉水,轻弹太后额上。跋陀弟子与郑俨和宫女都又惊又怕地守在太后身边,看到太后苏醒,众人都释然地松了口气。
胡太后看到了郑俨,便露出愠恼的神色,说:“退下!”郑俨惶恐退出后,太后又对宫女说:“你们也退下歇息。”宫女鱼贯而出。太后又看了看道房与慧明,向跋陀说:“这两位师父也请到室外稍候,好吗?”跋陀便对弟子们说:“速去!”
道房与慧明离去后,胡太后忽地流下了眼泪。
“大禅师,我已将小女永泰送到你们寺中来了,是吗?”
“哦,当然,是太后送……送……送来了。”
“请大禅师转告永泰,切不可再回宫中!”
“若是她想念母后呢?”
“也断然不可回宫!”
“何以如此绝情?”
“朝中少净土,后宫多冤魂!”
胡太后神情凛然,言毕欲去。
却有一只黄鹭鸟飞到方丈室对面的石榴树上“咕咕”鸣叫。
跋陀说:“太后请听,黄鹭鸟又在叫阿华了!”
胡太后凄然说:“阿华走远了!”
跋陀神情悲戚地望着太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个名叫麦囤儿的小太监却莽莽撞撞地跑过来,在方丈室的门槛上绊了一跤,一跟头栽进来,又一骨碌爬起来说:“启禀太后,天色不早了,郑大人请太后速作定夺!”胡太后又远远看见了那双射出冷光的眼睛,便从那双眼睛上边望过去,说:“起轿还朝!”
三十二、漫天飘落的星星
阿华真的走远了。
老跋陀已经来不及继续解读这个由少女时代美丽、天真的阿华演变成的被宫中争斗所扭曲、所塑造的风流绝代的女子,来不及看到她跟她的第三个情人——风仪俊美、富有才学、勤于朝政、且风流多情的小叔子清河王元怿的热恋,以及元怿因惩治奸佞而被杀、太后自己也被幽禁冷宫的悲剧;来不及看到她戏剧性地复出以及此后的一连串匪夷所思的闹剧和悲剧,乃至于八年以后,她竟在郑俨的撺掇下毒死了不满她的专权、密诏平北将军尔朱荣率兵回京师保驾的亲生子;当然,也不会看到尔朱荣兵临京都城下时,官至中书令的郑俨却丢下了胡太后仓皇潜逃,胡太后试图削发为尼而不得获准,终被尔朱荣装在铁笼子里,沉入黄河波涛中。一千四百七十年以后,在她溺水身亡的地方,出现了一座烟波浩淼的小浪底水库,游船载着二十、二十一世纪的过客游兴正酣,不知划水的木桨可曾触摸到一个美丽而憔悴的水下游魂否?但在循环往复、一年一度的麦熟时节,依旧可以听到黄鹭鸟一如古时的叫声:
“咕咕,咕咕咕咕!……”
老跋陀在他留下了永泰公主、送走了胡太后的当日夜晚便悄然离去,像世界上压根儿没有老跋陀的存在一样,像天上的流星、地上的流萤、水里的浪花、风中的孤灯,只是扑闪了几下就没了踪影。但他在这个被他称为震旦的国家,留下了一座发生了很多传奇故事的寺院,带出了三个杰出的佛学弟子,翻译了四部上百卷经书,又多待了一些时辰,留住了一个不该在那时离去的美丽而柔弱的生命。他真的很累了。他已经把他的木棉袈裟和浑铁禅杖交到稠的手中,把羽翎依然艳丽的毽子还给了慧光,把他用了六十多年的钵盂送给了道房。
归去的时刻到了。树叶枯黄时要落到树底下,昆虫冻僵时要回到泥土中,老象临终时要悄然走进一个不会为人类知晓的山涧或岩洞。
那是一个弯月如钩的夜晚,跋陀在译经堂隔窗望月,目送弟子们回寮房歇息以后,又去书桌前,重复了一个昼夜之前曾经做过一次而没有完成的动作:磨墨、摊纸,挥笔于纸笺上,写下了几个墨黑的大字:
“托身山林,待野火自焚之。”
跋陀写毕,环顾经室,别情依依;又趋佛龛前,仰望佛像,顶礼三拜,遂起而掩门,手执竹杖去。
山野上,弯月西斜,月光如霜。蜿蜒起伏的光环勾勒出山峦、密林的模样。
丛林中,跋陀踽踽独行。突然,前边山路旁的一棵弯腰老槐树上,抛出了一团团、一簇簇的萤火虫,如飞舞的雪花,如闪光的细雨,如被树叶儿摇碎的月光,如漫天飘落的星星,映衬着老跋陀银白透亮的眉毛和执杖前行的身影。
“走好啊,老跋陀!”
“多谢了,山神兄!”
跋陀渐去渐远,融入丛林夜色中。
但也有人说,在山林深处,有一位体态丰盈、面容端庄的中年女子,手提一个小包袱,按照她在少林寺上香时得到的消息,伫立在一棵银杏树下。淡淡的月光和闪烁的萤火,照见她唇角的一粒朱砂痣和一双依然明亮的杏形眼睛。跋陀无言地看了看她,身上竟迸出了紫色的火花,遂与她并肩前行,迎着林梢上的弯月远去。
蟋蟀在草丛中鸣叫。林中传来夜鸟惊啼声。
此后,稠入邺郡传法,创云门寺。
慧光为北魏僧都,又去东魏邺都为僧统。
道房去向不明。有人说,他隐居鲜卑山下,伴着苍凉的木笛终老一生。
(2009年11月~2011年9月)
当嵩山少林寺以它绚丽而独特的历史传奇引起世人瞩目的时候,创立少林寺的天竺国(古印度)跋陀禅师,却按照自己“性喜幽居”、“托身山林”的性格,躲藏在历史的云烟里,成了人们视线之外的陌生人。使作者感到幸运的是,当作者流落到嵩山脚下的时候,曾从瑰丽而浪漫的民间传说中看到了他。嘿,他可是个智慧而有趣的老头!
——作者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