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娃儿却浑然不知自己居住在一棵银杏树下的漫长经历,只是依稀记得,在他遥远如梦的童年,他的家是住在郑国属地一个村庄里的。那时候,他与跋陀会面的嵩阳县、后来改名为登封县的地方属于郑国的属地。他记得,他的姐姐跟邻家排行老二的小伙儿暗暗相好,他还记得姐姐唱给邻家二哥哥的一支歌谣,就是后来被“采风”的官员记录下来、带回宫中而后又被孔老夫子收入《诗经·郑风》的《将仲子》。邻家二哥哥不听姐姐“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的劝告,一次次地翻过他家的墙头,折断墙边的桑树枝,从树上秃噜下来,以至于钻进他家菜园的小草庵里,跟他的姐姐幽会。要不是他为姐姐和邻家二哥哥两肋插刀、站岗放哨,那就不仅是“诸兄之言,亦可畏也”了,诸兄的拳头是更加“可畏”的呀!
红娃儿的另一个记忆更是令人啧啧称奇。他记得,那是一天下午,他在村中大路上摆弄砖头玩耍,有一辆马车从他背后飞驰而来,赶车的小伙儿扯嗓喊叫:“让开,赶快让开!”红娃儿却不理会,照旧坐在路中间摆弄砖头。赶车的赶紧勒住缰绳,叫马车在路边停下来。坐在车上的老人急忙下了马车,跑过来问红娃儿:“请问童子,你为何不给马车让路?”红娃儿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垒城墙吗?你说,应该是城给车让路,还是车给城让路?”老人说:“当然是车给城让路,哎呀,是我错了!”连忙让赶车的绕弯,从路边将马车赶了过去,老人又对赶车人说:“三人行,必有我师;郑国童子中,亦有我师焉!”听人说,这个赶车的名叫颜回,坐车的老头就是从鲁国出来游学的孔老夫子。那次,他是自卫国出发,从郑国路过,要到陈国讲学去的。
红娃儿的两个记忆分别属于他与跋陀相聚一千二百年以前的西周与一千年以前的春秋时期,此后一千年的岁月却是一片混沌。他恍惚记得,有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出现在银杏树下,送给他一个毽子,说:“你要踢着它,让它引领着你走,才可以将自己一身的力气使出来;你还要到洛阳天街八角井的井口、井栏上踢出各种花样,你的聪明才智才可以被它调动出来。每一个必欲成就一番事业的人,都需要把他选择的事业当成一个属于自己的彩翎毽子。它之所以要有鲜艳夺目的彩翎,是因为它必能引起你对它的浓厚兴趣;它的底座之所以是一个沉重的生铁砣砣,是因为它必须具有足够的重量,才能使你得到轻灵的脚步而不生轻浮之气。”老人还告诉他,“毽子终将引领着你,到达你应该到达的地方。”红娃儿记不清楚送他毽子的老人出现在何年何月,但从老人能用生铁砣砣制作毽子底座以及制作底座与羽翎插管的精密程度说明,这应该是在已能普遍使用铁器的战国时期,距红娃儿与跋陀相逢也有七百年以上的历史了。一个跨国隔世的缘分穿越朦胧如烟的悠悠岁月,到了红娃儿脑瓜儿上接受了跋陀手指的叩打而发出轻敲木鱼的声音才得到了确认;到了红娃儿经历了沸水的蒸煮从云雾中翩然飘落的时候,才终于从漫长而绚丽的沧桑岁月中得到了足够的滋养,从悠远而混沌的梦境里霍然醒来。跋陀给红娃儿取法号慧光,人类智慧的光亮使他从此脱离了穿越千年的童年时代。
跋陀把他与三个弟子聚齐的日子看成他此生的一个重要节日。
那天一整天,葵花鹦鹉都喜不自禁地在跋陀身边飞来飞去。当弟子们与猴王领着一群猴子搭建草亭的时候,跋陀与鹦鹉用天竺鸟语进行了一次涉及鹦鹉个人隐私的谈话。跋陀问:“葵花,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和你的小喜鹊怎么样了?”鹦鹉诧异地说:“您也知道那个傻里傻气的小傻瓜吗?”跋陀说:“不,它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小男生。在洛阳时,我就看见它时常飞到胡桃宫中,悄悄地与你隔着笼子相会。现在又出现在你的身边,与你形影不离的就是它吧?”鹦鹉难为情地说:“是的是的,就是那个小傻瓜,它总是时时跟在我的身边,我拿它没一点办法!”跋陀说:“那么,你怎的不把它领到这里来呢?”鹦鹉说:“我正要领它来看望您呢!可它眼下飞回太室山外婆家中去了。我跟它商量好了,我们要在少室山这边筑巢安家,永远陪伴在您的身边。我们刚刚选定了一个适合筑巢安家的地方,那是一棵高大、挺直、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它要回去给外婆和外婆家里的人说,我们已平安到达原来青竹寺所在的地方,我们会在这里盖起一座新的寺院,是吗?”跋陀说:“是的,我们会建起一座美丽、幽静的寺院,小喜鹊的外婆家也关心这件事吗?”鹦鹉说:“当然,它的表兄弟、表姐妹们都参加了磨盘山的战斗呢!”跋陀说:“哦,谢谢它们!那么,我可不可以打听一下,它的外婆和表兄弟、表姐妹们对你和小喜鹊的关系持什么态度?”鹦鹉露出悲戚的神情,说:“它的外婆说,小喜鹊年幼时,有人用弹弓射杀了它的母亲,使它从小就失去了母爱,需要一个姐姐代替母亲对它的心疼与呵护,它就把我当成了它的姐姐。我远离家乡、举目无亲,在困居宫中的岁月里,它是我唯一的亲人……”鹦鹉话未完,泪水就模糊了它的眼睛。跋陀叹息说:“葵花,怪我不该惹你伤心,请你不要难过,我要为你和小喜鹊祝福!”
姬玉和书童的到来打断了跋陀与鹦鹉的谈话。书童望见一群猴子正抱着茅草、树枝,与跋陀的弟子们一起搭建草亭,就扯着嗓子喊叫起来:“停下,停下!”
“咋的啦?”慧光大摇大摆地迎上来,“你叫唤啥?”
“你娃子好好听着,”书童说,“荥阳郡姬玉博士找你们主子讲话!”
跋陀慌忙迎上去说:“草亭未曾完工,贵客捷足先登。请……请……”他四下里找不到落座的地方,目光就落在一块大石头上,“请博士委屈尊臀,就在这块圆溜溜的大石头上就座好吗?”
“什么?”书童露出不堪忍受的样子,“难道这就是你家的罗圈椅吗?”
“你支棱起耳朵听着,”慧光扎了个公鸡斗架的架势,“这是天竺国大禅师跋陀给你家主子讲话,放尊敬点儿!”
姬玉急忙上前,拱手说:“我奉荥阳郡守之命,为建太学书院来嵩山寻找地址。今见青竹寺升空而灭,此乃天意夺佛家地,赐予儒家办学,请速离去!”
“怎么?”跋陀愣怔了多时才答上话来,“寺院灭而寺地犹在,请看,那边就是寺院地界的界碑,岂可借口天意而夺我佛家宝地?”
“大禅师,你可听到过《灭佛诏》吗?”
“请博士赐教!”
姬玉清了清嗓门儿,举止潇洒地踱着儒生步,吟诵起魏太武帝《灭佛诏》:“朕承天意,除佛定儒。敢有事胡神者,诛。佛图形象、胡经尽皆击毁焚烧,沙门悉坑之……”
书童问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坑之’?”
跋陀说:“请童子赐教!”
“哼,”书童把下巴颏翘到了天上,“‘坑之’,就是活埋的意思!”
跋陀被吓了一跳。
姬玉便劝导说:“大禅师速去,切莫引火烧身!”
跋陀问道:“请问儒学博士,你可知道崔浩这个人?”
“一代名儒,官至司徒,岂能不知!”
“据老僧所知,这《灭佛诏》是五十年前崔浩司徒为太武帝所写,对吗?”
“正是。”
“可怜这必欲灭佛的一代名儒,却被太武帝灭了九族呀!”
跋陀见姬玉张口结舌,便模仿他刚才的样子,倒背双手,潇洒踱步,说道:“当今皇上圣明,儒与佛并行其道,愿能相辅相成,不可再蹈血光之灾了。博士,不知你意下如何?”
姬玉结结巴巴地答不上话来。
慧光暗地里驱猴跳跃出,抓去姬玉头上的儒生巾。姬玉抱头趋避。
跋陀喝止说:“慧光,不可让猴娃胡闹!”并恭敬地向姬玉送还头巾。
书童气不过,要上前理论,却见猴娃跳跃出,龇牙咧嘴地向他扮鬼脸儿,他大惊失色,拉着姬玉的衣角就跑,惹得猴子们“吱吱”耻笑。
跋陀弟子与猴子继续搭盖草亭,却又有瘟道人与寇子虚气势汹汹地走过来。
瘟道人上下打量着跋陀,道:“哦,原来是个胡僧!”又躬身请寇子虚走上前来,对跋陀说:“你好好看看,是谁找你理论来了?”
跋陀把寇子虚上上下下审视了一遍,摇头说:“老僧不认识此公!”
“我倒认得你!”寇子虚说,“你不是那个与家父争夺地盘的大头陀吗?”
跋陀小心翼翼地问:“请问令尊是何人?”
瘟道人抢话说:“我们观主的先父就是先皇帝请到京都主持天师道场的寇谦之天师,这天师之位还是太上老君亲自给的哩!”
“哦,有所耳闻。”跋陀莫名其妙地望着寇子虚,“不过,令尊大人在平城作法时,贫僧尚在天竺,我与他争不上地盘。可我该怎么称呼您呢?”
瘟道人说:“你也太孤陋寡闻了,他是嵩山太乙观观主!”
“老僧与观主素无恩怨哪!”
寇子虚开言说:“你抢占了太乙观的炼丹宝地,还装什么糊涂!”
“我不是装糊涂,用洛阳话说,我是‘真真格格’地犯了糊涂。”跋陀说,“老僧曾熟读你们太上老君的《道德经》,字字珠玑,受益匪浅!可老僧没有从他的经书中看到要炼什么丹,敢问观主炼的是什么丹?”
“长生不老丹!”
“哎呀!”跋陀惊叫道,“这长生不老丹毒死了孝武帝,又毒死了明元帝,到了当今皇帝,还不肯善罢甘休吗?”
寇子虚大怒,喊叫道:“来人哪!”
十数名道人自林中冲出来,棒打群猴,强拆草亭。
鹦鹉受惊飞起,群猴惧而上树。几只小猴被棍棒击伤。小猴号泣着躲进跋陀的僧袍中,求其保护。
跋陀悲对寇子虚长拜:“观主莫伤我猴!”
寇子虚不理。稠从瘟道人手中夺得画着太极图的白绢大旗,猛挥大旗如翻卷波浪,却把瘟道人翻卷其中,连旗带人抛出了草亭。慧光又暗踢石子,打落寇子虚的帽子。寇子虚憷然心惊,率道徒遁入丛林。
跋陀长叹说:“人间争斗,不应祸及牲灵!”遂与弟子为受伤的猴子敷药包扎,而后牵猴王手说:“当初,不忍你受鞭打之痛,才赎回你的身子,送你回归山林。如今,怎能再让猴娃们因老僧而受棍棒之苦呢,请你速领猴娃回山中去吧!”
猴王惶惶点头,却依依不舍。道房、稠与慧光见状,就抱起受伤的猴娃,率先走向丛林。鹦鹉飞送猴群归去,哀鸣不已。一个十分重要的细节是,猴王去而复返,眼神急切地望着跋陀,伸手触摸他身边的一个钵盂,口中“吱吱”有声。鹦鹉用天竺语翻译给跋陀说:“它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钵盂,还说了别的,我就听不懂了!”跋陀拿起钵盂问猴王:“你喜欢这个钵盂?”猴王连连点头。跋陀便将钵盂递给它说:“这是‘衣钵’的‘钵’,我把我的钵送给你了,见钵如见老僧!”猴王捧着钵盂,数度回首,凄然离去。
姬玉躲在半山腰一棵弯腰松树的绿荫下,看到跋陀与弟子把猴群送归山林。人与猴子之间的不舍之情令他怦然心动。姬玉说:“孟子曰:‘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看来,这胡僧也不例外啊!”书童说:“那当然了,不管哪一国的人,都跑不出孔圣人那句话:‘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姬玉赞叹说:“哎呀,你可以跟着我当助教了!”书童不以为然地摇着脑袋,“我要做博士!”姬玉说:“好大的口气,一个郡才设一个博士,能轮到你吗?”书童瞥他一眼说:“你能当博士,我为啥不能?”姬玉笑道:“好,只要你‘学而时习之’,我就把博士让给你,你也就‘不亦乐乎’了!”
姬玉正说着,又远远望见寇子虚、瘟道人的身影在山林深处晃动,不由得心里一惊,便对书童说:“这块宝地必有一争,你快砍一截青竹来!”书童去后,姬玉便围着老松树踱步沉吟。书童挟竹归来时,姬玉又吩咐说:“你速回荥阳,禀告郡守王大人,请他火速派兵来,我留在这里盯着这块宝地。”书童担忧说:“山上多野兽,留下你一个人,我怕虎狼会吃了你呢!”姬玉断然说:“虎狼决不会吃我的。”书童问:“为什么?”姬玉拍着胸脯说:“我太瘦!”书童上下打量着姬玉,感到这确实是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遂蹑手蹑脚地下山去了。
书童刚走,姬玉便从书箱中取出刻字刀,抓紧在竹竿上刻起字来。
在火把照亮的山洞里,寇子虚正伏在石案上画符,忽问瘟道人:“还有‘瞌睡草’吗?”瘟道人说:“还足够用!”寇子虚说:“烧草放睡魔,速去!”寇子虚又将一条写了字、画了符的道士巾叠好,塞在帽子里,交给一个小道士,说:“你把这道士帽挂在寺院界碑旁,勿误!”又吩咐两个蒙面人,“待睡魔发作,你等潜入胡僧草亭,捆住胡僧及其弟子手脚,撂到荒野上吓吓他们,让胡僧知难而退。”洞中人分三路匆匆离去后,他又命侍从熄灭了火把,山洞顿时陷入黑暗中。
在两棵老柏树下,简陋的草亭已经落成。草亭两旁的柏树上挂了两盏灯笼,一盏写“禅”,一盏写“亭”。小鹦鹉正在“禅”与“亭”之间飞来飞去地观看灯笼。
跋陀悬了多日的心终于放下来,掩嘴打了个哈欠,问道:“道房,你累了吗?”道房说:“师父,我还不敢累呢!”跋陀说:“那么,你速去洛阳禀告皇上,请派工部大匠董爵,速来商议建寺事宜。待你返回时……”道房问:“返回时如何?”跋陀说:“待你返回时,我会对你说,你可以累了。”道房说:“谢师父!”
道房的身影随即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跋陀躺在弟子们用葛藤编结的绳床上,转眼入梦。
道房在夜色中疾行,离山谷出口不远时,星空映衬出瘟道人瘦高的身影,如一只直立的大虾,诡异、神秘地竖在山崖上。他舞长符,拜苍天,点燃“瞌睡草”,青雾滚滚出,笼罩林中路。道房未出山谷,青雾扑面来,顿感异香扑鼻,忽觉头重脚轻,踉跄倒在树下。
青雾滚滚入禅亭。在绳床旁边打坐的稠与慧光连连打着哈欠,眼泪直流,不多时也瘫软倒地。栖息在老柏树上的鹦鹉受惊飞起,急忙来到跋陀床头,一边扇动翅膀驱赶青雾,一边惊叫:“睡魔来了,睡魔来了!”跋陀惊起,见稠与慧光已倒在绳床两边,立即下了绳床,张开袈裟如大鹏展翼,迎风扇动不已。青雾散,睡魔去。跋陀又折了一株青草,用青草拈稠与慧光的鼻孔,稠与慧光连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喷出睡魔,遂警觉醒来,却惹得小鹦鹉大笑不止,又飞回老柏树上当值。
跋陀说:“稠,你对睡魔毫无防备,应该受罚。”
稠说:“我错了,罚而无怨!”
慧光问道:“师父,怎的不说罚我!”
跋陀说:“你刚来到我身边,情有可原。”又对稠说:“罚跪一炷香。”
稠即刻点燃香火,插香炉中,在香火前端直下跪。
跋陀在绳床上睡下,鼾声又起。
慧光见师父酣然入梦,便在稠身边用力挤着。
稠没好气地说:“你挤个什么?”
慧光说:“我要罚我!陪你受罚。”
稠说:“如此甚好!”遂在身边让出了一个空子。
慧光也端直下跪,砰然有声。
夜深了。在寺院界碑处的灌木丛中,姬玉匍匐爬行而来。他用火石打着了火媒子,吹出亮光,遂找到寺院界碑,将一根竹竿深插在界碑旁边的泥土中,忽见人影闪动,急忙熄灭了火媒子,潜入灌木丛。
小道士悄然而来,拿荧光木发绿光,照亮界碑,将道士帽系在竹竿上,遂去。